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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有魔力的面,黑头发吃到白头发 | 识味上海

周亦鸣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1-07



全文共3873字,大约需要8分钟



富祥面馆坐落在四川北路闹市区的拐角上。


在不足二十平米的斗室里,味觉、话语和回忆一同发酵。日久天长,客人与客人、客人与老板之间,形成一种粘稠的人际关系。


一些约定俗成的小小“仪式”也从中形成:自己取玻璃杯、倒茶、归拢碗筷、抽取纸巾。


面馆,俨然是他们会客交友的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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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片子看稿子,再去吃碗面




“今朝长脚讲言话和气了嘛”


富祥面馆的正门开在乍浦路上


富祥面馆坐落在四川北路闹市区的拐角上。


窄窄的马路两边是民居和小店的混搭,树枝和万国旗争相向马路伸展。面馆老本帮的定位和这片老城区的感觉恰好很搭。


若循着面馆的官方地址“武进路244号”,就来到一栋红砖砌成的民居前,只见绿色的铁门大开,里面黑咕隆咚一时看不分明。


只消偏一下头,绕开门前衣架挂着的衣服,红色的“富祥面馆”四个大字才露了出来。


第一次前去是在过了中午高峰的下午一点多,走进门去,迎来的总是几乎一刻不停的一片剁肉、切菜声,大大小小锅碗瓢盆在灯光略显昏暗的厨房里排布得满满当当。见来客,一律穿着白大褂的小工们并不会稍稍抬眼。


走廊左边的餐厅也是备菜间,坐进来吃面的食客相对稀少。再往前走几步,左转便是另一间厨房,两位小妹在里面一边烧菜,一边招揽客人。她们是老板的徒弟。


穿过这间厨房,才算进入了亮亮堂堂的“正厅”,大多数客人都从乍浦路正门走进这里。


白色橱柜从厨房一直铺展到门口,各色浇头在上面陈列得琳琅满目:黄酱、笋尖、番茄炒蛋、宫保鸡丁、爆鱼……都是小工们每天四点半起床亲手烹制的。


小妹正在整理浇头


旁边,几排橙色的桌子和或方或圆的白色椅子,占据了“正厅”的大部分空间。据这里的老客人说,外部装潢和这里的味道是一个路子,“他追求的是原味。侬看,伊又没装修,又没做啥,对伐。”


好比是从后台,来到了前台,只听主人与客人、客人之间的话语充盈着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斗室。


“今朝长脚讲言话和气了嘛。”不乏有老客人如此打趣老板。


老板的名字叫刘以都,62岁了,因为个子高,老客人们都亲切地称他为“长脚”。


“啥辰光不和气啦?”


“不大有的,难般的,人么总管有点那个的,对伐。”老客人转而为长脚说话,体恤他的辛苦。


他也道出了一点实情。每天早上六点一开门,长脚已经买完菜,会带着十二岁大的狗、骑着助动车来店里,看看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如此一直忙碌到下午三点。


长脚话并不多,两道粗眉显出用心思虑。只是偶尔会和客人闲聊几句,不经意提起几十年前插队的经历,“不是去过江西我怎么坚持得下来?”


更多的时候,他周旋于客人和手下之间,自己手中的活计也不曾停歇。整理浇头,收拾碗筷,收钱找钱,斩肉,送外卖,他都亲力亲为,时不时还会到厨房露两手。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多少年了?具体数字他说自己也记不清了。在紧锣密鼓的生活中,似乎对时间的感觉也麻木了。


 


“长脚的两只轮胎是侬呃!”

有的客人在门口吃面


和长脚一样几乎天天准时来“报道”的,是一些老食客。他们来这里吃面长达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从黑头发吃到白头发。


他们之间、他们和老板之间,形成了一种粘稠的人际关系,面馆俨然就是他们的会客厅。


一些仪式也从中形成:一进门,老客人会自己从白色橱柜上取一只玻璃杯,拿起桌上的银色水壶,倒一些茶水,入座,不用点单,就等候小妹专门为他选择的浇头面,吃完后自己走到门口抽取纸巾。


如果恰好遇上熟识的老客人,他们会欣然面对面聊一会。即便是彼此来的时间错开,好几天不见,再碰面的时候,不需要过渡,他们都可以心领神会地接着上次的话题,更新进展。


“杨师傅啊,长远没看到侬。”一位爷叔说。

“我么晚,侬么早。这腔哪能啦?”对方问道。

“扫墓,弄得我腰都痛了。”他答道。

“我当是侬心脏又哪能了。”对方说。


在炒菜油滋滋滋的声音中,“会客”的时间并不会很长,一方要赶去上班了,另一方也就给谈天按下暂停键,利索地道别。


时间到八点半,老徐来了,这天他头戴黑皮帽,身穿黑色夹克衫。每每出现,他必然是“活跃分子”。他爱坐在人群当中观察周围,伺机插话,笑得眯缝起眼睛。


长脚刚建议一位客人吃点榨菜,一位红毛衣爷叔在旁边开玩笑道:“不要吃榨菜,把侬人炸脱。”


老徐往他们那边探一下头,直起身子,立马插了一句:“倒翘边,长脚马上寻侬!”


红毛衣爷叔笑笑,并没有回嘴。



一位穿冲锋衣的小年轻进来坐到老徐的对面,长脚特来招呼:“伊本来每天吃黄鱼面,后头每天吃鳝糊面。”


“长脚的两只轮胎是侬呃!”老徐每每发话,都“一语惊人”,在人流中形成一个聚焦点,令气氛活跃起来。


老徐初次来这里吃面还是六七年前,当时他住在附近。一晃,他搬了家,退了休,儿子也已移民海外。为了照顾住在附近的老丈人,他仍会天天顺路来吃面。不消吩咐,小妹每次会给他端上他必点的辣酱荷包蛋面。“小人在澳洲,我不要去,习惯了这个环境。好到这里来吃面,几个老头讲白相,心情好。”他说。


“我澳大利亚还没去过了。侬去了几趟?”长脚问道。


“马上今年下半年又要去了,白相相。”老徐答说。


“阿拉国家污染老结棍的。”老板说。


“啥人讲啊?侬在中国瞎讲八讲啊?”老徐声调一下子变高,佯装讶异,也略有嗔怪的意思。


他又接着说:“澳大利亚就一般性,环境清爽点,总管没中国好,这里业余生活丰富。”


说着,他给小妹递了张五十块:“找我零钱,我马上搓麻将要用。”


收好找钱,他端起吃剩的面碗,转个身,弓下身子,把碗筷摆入厨房前的红色塑料桶内。再到门口抽了一些餐巾纸,便离开了。

 



“做事体要动脑筋”


临近九点,长脚斩肉。


八点前后,面馆迎来一个客人的高潮,人流一下子密集起来。客人点菜的声音不绝于耳,老板和小哥忙着招呼来客:“欢迎光临。一碗鳝糊,拌面还是汤面?”,用笔记菜名,或者向厨房传话,厨房里的小妹则一边把铁锅炒得火星四溅,一边给里间下达指令:“后面的面条送一下”。


一时间,好几个人参差的声音交叠起来。语气和举止虽说急促,却有笃悠悠的秩序感。


 “来块咸肉。”一位蓝夹克衫客人对长脚说,这时他正在第一张桌前斩肉。


“咸肉来了,一块精肉。”他很快从第一张桌前的大块肉上切下一小块,用刀送到客人碗里。据说,这是只有少数老客人才知道的“隐藏菜”:只有候在长脚斩肉的当口,才能要求特定部位的肉,淋上酱油,撒上葱花,配面是最好的。


长脚在斩肉,为做酱汁肉做准备。


临近十点,长脚斩酱鸭。这是他和徒弟小妹的绝活。


空闲时,老板会站在门口面向乍浦路张望,和路过的熟客打打招呼。


“长脚,今朝侬老太婆还没来啊。”一位爷叔问起老板娘。


面馆接受电话订外卖的时间截止到早上十点,老板娘每天就是在大约这是时候来到店里,这正是准备外卖的当口。


一堆泡沫盒、塑料盒在门口的第一张桌子上铺展开。小哥站在桌前拿着老板做好记录的本子报菜名,老板、老板娘和一位小妹则在白色橱柜前按指令盛菜。小哥接过饭盒后,用记号笔在饭盒上写上菜名和价格。四人间彼此配合,环环相扣,如同是生产流水线。


饭盒准备停当,他们分头去送外卖,赶在下一拨客流高峰来临之前。


随着时间临近中午,店里的人流又逐渐稠密起来,烦躁的气息也在斗室中升腾。


“放这个时候要想这里的呀,做事体要动脑筋。”老板娘手指指一边的韭菜盘,再指指另一边的肉盘,蹙着眉毛,数落起小妹来,语气略显急躁。

老板见状说道:“拿过来么好了伐,言话多。”


“我不叫就不拿,一直重复劳动。”老板娘厉声回道。


空气中似乎摩擦出了一点火药味。只是还来不及升起余波,他们就必须投入到下一秒钟的活计当中,让情绪在其中自然释放。


在附近商务楼工作的上班族们接踵而至,渐次把“正厅”和里间的位置占满。打包的客人则在白色橱柜前排起队伍,越发令把这空间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人头攒动。



 

“味道就像阿拉外公外婆烧出来的”



“往里厢坐。”一位穿黑外套的男客人走进正门,长脚立马上前招呼。他会意,径直穿过厨房和走廊,走进里间,做到最里面靠窗的位子上。

“小胖,你吃什么?”小妹从厨房跑来为他点单。


“一份葱油拌面……来个腰花吧,不要放葱姜和大蒜,好嘛?”小妹记下,立即走开了。


小胖本名彭晟杰,一直在附近工作,从2002年开始,每周都会来面馆三四次。


“头一趟吃的辰光就觉得,哇,这爿店是真的不错啊,味道就像阿拉外公外婆烧出来的。噶许多年数了,老板出的成品质量从来没变过,每天从早上厢四点半忙到下半天三点,服务员一直是这几个,老不容易的。”他说。


大肠面


小胖笑说,这些年来,在样样都不变的面馆,自己的变化是“人胖了”。


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又因为在餐饮相关行业工作,尝过的三珍海味不计其数,却始终难以忘怀这碗面的味道。


“当初来吃仅仅为了填饱肚皮,吃好就结束了。阿拉现在来就是一种感觉,一种依赖。”他说。


人对味道的感觉是如何发生变化的?是因为吃的多了,还是经历的多了?


“我有了小人以后,自己做家长了,慢慢会体会小辰光阿拉外公外婆对我的心态。”


小时候放假,小胖住在外公外婆家。外婆会给他烧各式各样浓油赤酱的上海本帮菜,诸如狮子头、红烧肉。他总是站在外婆旁边,亲眼看着她一一把菜肴端上桌。在他记忆中,外婆的手势并没什么特别:油热了,菜摆下去,翻过来,炒两下,摆点酱油,盖头盖上闷一会,却做出了说不出来的好味道。“就两个字,好吃。”


如果外婆生病,不会烧饭的外公就会给他烧蛋炒饭。因为生怕他吃不饱,喷喷香的炒饭上面加了鸡蛋一只又一只。考虑到他不吃葱,外公会把里面的葱小心拣出来。


如今,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再也烧不动菜。小胖只好来面馆,重温当年的味道。他会想起许多祖辈曾为他做过的事。


 “我老早小学辰光,阿拉外婆会中上厢帮我来送饭,路上要走20分钟。天老冷的辰光,阿拉外婆帮我送馄饨来,摆了一个搪瓷杯子里厢,用毛巾包好,打开来还是呼呼烫的。”


“夏天放假嘛,阿拉外公挨个辰光还上班,落老大老大的雨。阿拉外公会撑把洋伞跑到弄堂口,去买一块金鸡牌的冰淇淋给我。我记得老清爽的,这个冰淇淋是花生味道的。”说到这里,小胖仍然语速平稳,不疾不徐,只有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似乎透露了幽微的情绪,从走廊传来的不停歇的剁肉声如同是铿锵的伴奏。




- END -

   

写稿子:周亦鸣

拍照片:杨眉   

拍片子:杨卓   

画图片:顾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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