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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希尔顿,弄堂里的阿二头变作James | 市民历史

韩小妮 顾筝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1-07

今天推送的是一篇旧文,起因是位于华山路上的上海希尔顿酒店将于今年12月31号撤牌,不再隶属希尔顿酒店集团,这家酒店的历史即将翻篇。


对弄堂里长大的上海小囡来说,刚开业那些年的日子里,“希尔顿”三个字意味着高级、奢华和享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但对于我们这篇推送的采访对象而已,那是改变人生的三个字。看完弄堂毛头、阿二头与高级酒店的故事,相信经过这个时代的上海人,都会感同身受。







1986年,不少上海市民在《解放日报》、《文汇报》上注意到了一则招聘启事。


上海第一家由外商独资的五星级酒店即将开业,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启事里描述说,这家酒店“楼高43层,客房800间,中外餐厅酒吧8个,设备极其豪华,位于静安区”。


一时间,社会上引起了争论:社会主义培养出来的人才究竟该不该为外商打工?公交车上、办公室里,到处可以听到大家发表意见。而与此同时,应聘者在报名点悄然排起了长龙。


经过层层面试,有一批人脱颖而出。他们中有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也有工厂里的中层干部、工人。这些弄堂里的毛头、阿二头踏进酒店后,开始以“Violet”、“James”相称。他们在“大酒店”里,会遇到什么呢?




香港培训3个月,证件统一上交




1988年,酒店开业庆典时,门口礼仪小姐都是当时经过严格面试后招进来的工作人员



讲述人:张曙灏(James),客房部经理


那是1986年8月,当时我在一家机械厂的研究所工作,有的是时间翻阅各种报纸。


有天,我无意中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一家即将开业的外资五星级酒店招聘受训管理人,要求英语水平在“新概念”第二册以上。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英语专业,看到这则启事,很想去试试,开开眼界。毕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外资公司非常少见。


报名有三天时间,在茂名北路上的新群中学,我是在截止前的一个半小时匆匆赶到的。


因为启事上规定,在职者必须带上所属单位开具的许可证明。可单位不肯开,急得我团团转。


最后,我跟单位的人事干部说:“听别人讲,很多年轻人在那里排长队,像阿拉这样的是肯定考不进的,只不过想去轧轧闹猛。”这才说动了他。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笔试和面试,有92名大学生被选拔出来,相当于现在的“管理培训生”。大部分被派往香港接受3个月的培训。幸运的是,其中也包括我。



2001年,张曙灏在美国出差时的照片。



从上海到香港,我们乘坐的是邮轮。一上船,我就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震撼到了。赌场、电影院、酒吧、图书馆……船上什么都有,60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当时,内地和香港的差距还比较大。我们一到香港,证件就被要求上交统一保管。


不过,我们的住宿条件相当好,住在中环皇后大道上、集团同品牌的五星级酒店里。


集团之所以下此血本,是有道理的:在酒店管理方面,我们是一张白纸,但很快就将参与上海酒店的筹建工作。只有自己体验过,才能真正了解五星级酒店应该是什么样的。


上海是他们打开内地市场的第一站,因此对这次培训尤其重视。


除了有各种课程、实习,我们还去参观了当地的食品厂、洗衣房,游览了海洋公园,全方位了解一座发达的城市是怎样的,以及什么是真正的服务。


印象最深的是实习时有次我在行政楼接待一位刚入住的VIP客人,酒店提供了10块不同香型的世界名牌肥皂,放在一个很大的银盘子里给客人挑选。这样专业和个性化的服务在当时的上海很难见到。


从1987年开始,我一直在这家酒店工作,可以说是改革开放后上海最早的一批外资企业白领。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人生轨迹各不相同。


我们出生在国家比较贫穷的年代,毕业后又经历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比上一辈要多许多选择的机会。当初谁也想象不到,这几十年的变化会这么大。



大酒店联手抓“外国坏人”



1990年代,员工们在公园聚会。


讲述人:朱信年(Owen),保安部经理


1986年,有天我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一张报纸,上面有上海第一家外资酒店招聘的消息。我想去看看酒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报名了。


我报的是保安,因为对英语要求不大高,经过面试考取了。


当时,我已经30岁了,在工厂一路奋斗做到科长。要打破铁饭碗辞职,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改革开放初期,很多人想跳槽,有些最后没有跳,阿拉踏准第一步,跳出来了,蛮不容易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选择还是正确的。


我跳出来是厂里最兴旺的辰光,后来没多少年数,厂里就不大灵光了。老单位坚持了十年,1998年开始员工下岗了。



朱信年(左一)和保安部的同事们



刚到酒店来的时候,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宫殿,因为当时上海人家里布置得还比较简陋。


老早美国人不是拍过一个连续剧叫《大饭店》吗?就像里面描写的一样,社会上每个生活面都会在饭店里反映出来。大饭店就是个小社会,各种各样事情都有。


记得有一年,一些南美人跑到中国来,三五成群专门到酒店大堂、餐厅里拎包。


外国面孔隐蔽性高,当时我们酒店、香格里拉、波特曼、南京路和虹桥的大酒店,都有案子发生,问题很棘手。


阿拉酒店行业的保安部经理有个沙龙,大家把案发的情况搜集起来,总结出了这些人的作案规律:他们往往先到浦东,然后乘出租车到静安,再到人民广场、虹桥。


我们把信息报告给公安局,又跟刑警803联系,每个酒店都进行了防盗培训。


有趟南美人又来了,被服务员发现了。但是阿拉去捉的时候他逃掉了。好在阿拉晓得他下一站是波特曼,赶紧打电话过去:“坏人来了!”


小偷在波特曼大堂偷包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警方发现,这些人专门在深圳和上海连续做案。刑警803两地追踪后把他们一网打尽,一共捉住二十多个人,从此结束了他们在上海的盗窃历史。



小姑娘好好做哦,那里有空调的




1990年代的员工晚会上,陈云蓉(右三)被评为酒店优秀员工


讲述人:陈云蓉(Violet),酒店中餐厅经理


我读的是旅游学校,最后一年告诉我们有机会来我现在工作的这家酒店实习。校长亲自挑人,要看学习表现,也要看卖相,一个班级只挑五六个。


那天我被挑选上之后回家时骑车骑得特别快,很想快点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


这家酒店我之前从来没去过,对于阿拉这种生活在杨浦区2万户房子里的人来说,那里是上只角,还是外国人开的五星级饭店,实在是了不起的地方。


邻居知道了我要去实习的消息,都跟我讲:“小姑娘,好好做噢。那里有空调的,员工制服都老好看的。”


去实习前一天,妈妈特地和家门口发廊的人打招呼,第二天早点开门噢,帮阿拉女儿弄弄头发。后来我才知道,在这里工作,女孩子都不好烫头发的,所有头发都剪成齐耳短发。


在弄堂里被叫做“毛头”、“阿二头”的人,到了酒店里都是以英文名字相称的。叫“Lisa”、“Lily”的特别多,后面要加上姓来区分。


当时面试我进“沪江特快”餐厅的经理问我:英文名字有吗?我说没有。我就帮我取名叫“Regina”。名字挺好听,我回去特意查过字典,有女王的意思。


一开始我在厨房间工作,厨房里的人都比较粗,我的英文名字成了他们嘲弄的对象。最后我忍无可忍,跑到经理那里说:“我要改名。”


改英文名字在酒店里是一件大事,要对档案进行修改,还要告知部门里的所有人。经理问我为什么要改,我说我受不了自己的名字被读得很下三滥,很坚决要改。


最后经理同意了。改成什么名字呢?我当时手里有一本英文词典,随手一翻,心想就用翻到的那个字了——Violet。这个名字我用到现在,只碰到过一个重名的人。


刚进去的时候我上早班,从早上6点半上到下午3点。之后,领班级别的老员工会对阿拉进行培训。第一堂培训课,一个领班拿出七种矿泉水告诉我们分别是什么牌子。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她指着其中一瓶绿色玻璃瓶的水说:“这是法国的Perrier,是带气泡的矿泉水,你们吃一口,永远会记得这水。”


当时阿拉想,这么好啊,培训还能免费喝。然后我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但确实是记住了那个味道。


进酒店工作,就像是给我们开了一扇门,看到很多新鲜的东西。


那时条件真的不错,阿拉穿的长筒袜、用的化妆品都是发的。


员工在酒店里能洗澡,员工餐吃得也很丰盛,咖啡还不是那种调一调的速溶咖啡,而是现磨的。最盼望的是员工年会,可以去集团旗下同品牌的其他酒店住两晚感受一下。



酒店的员工餐在当时可以说是非常丰富的


刚开始,客人大多数是外国人、香港人,本土客人很少的。


由于服务的大多是境外人士,我们培训的重点之一就是英文。可是不管再怎么培训,在实际运用中还是会出现笑话。


有一次,一个客人对我说:“你能帮我拿一个ashtray(烟灰缸)吗?”我马上问他:“你喜欢草莓的,巧克力的,还是香草的?”我听成了icecream(冰淇淋)。


那个老外当时摆出一副“哦,天哪”的表情,他马上做出抽烟的动作,然后把烟灰弄在手上。我看明白后,尴尬极了。


我在这家工作了22年,90年代的时候我所服务的“沪江特快”生意非常好,附近有个JJ迪斯科,凌晨两三点在那边玩好的人就会来阿拉这边吃夜宵。大哥大、钞票、摩托罗拉翻盖手机都捡到过,因为玩到这个点,人有点迷迷糊糊了。


1990年代名噪一时的沪江特快


那个时候,没有客人不给小费的,兑换券、外币、人民币都有。每个晚上,光是小费就能收到四五百元。


那时小费收好要上交,等到发工资的时候根据级别统一分配。因为收入高出同龄人不少,还有小费,很女孩子眼界很开阔,很早就买起名牌了。



瑞典厨师送我他家照片,还有张地图



朱曼(图右)在自助餐台前工作


讲述人:朱曼(May),自助餐服务厨师


来酒店工作以前,我是无线电专用机械厂的划线工。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家里人都很高兴。酒店建成的时候,是上海最高的大楼。阿姐说,她在江宁路上的橡胶厂车间里都能望到阿拉酒店。


我被分在咖啡厅做buffet attendant(自助餐服务生)。我们的地面是大理石的,收拾的时候脚下动作一快很容易摔跤。但是老滑稽的,好像大家都有种本能一样,人摔下去,手上的东西不会甩出去,都抱得紧紧的。


时,我们每个部门都有外国人做头头。我们的总厨是个德国人,叫“Peter”。他人高马大,眼睛一瞪,样子很威严。


他总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视。有时不知怎么,他一下子就能从二楼窜到你面前来,所以我们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


有个中国主管也很严格,我们看到他都害怕。怕到什么程度呢?同样是给餐台上加菜,他一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加了,总觉得自己的动作做错了。


这些老板对我们要求很高。比方讲,自助餐台上摆的食物来自各个部门,有饼房的、面包房的、牛肉房的、冷菜间的等等。


老板要求,每样食物都要说出它的制作方法,客人问起的话好介绍。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难,下班后已经很累了,还要去抄菜谱背出来。有个同事因为老板考她,她没说出来,就叫她回去了。


1990年,宴会厅的德国主厨即将回国,大家为他举行了欢送会


刚进去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回去要哭,觉得苦死了。但是为什么我们能坚持下来呢?因为工资比人家高,福利比人家好。我在厂里工资只有九十几块,到这边有280块。吃得又好,工作衣、皮鞋,甚至口红、丝袜都是发的。


最早来吃自助餐的都是老外,或者香港人、台湾人。这些客人对我们很友好。跟着意大利客人,我们学会了“Ciao(你好或再见的意思)”,跟着法国人,我们学会了“Bonjour(你好)”。


自助餐台上几乎每个小姑娘都被客人邀请过吃饭,我也是。


当时,我的思想观念里觉得,跟人家出去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回绝人家吧?又好像不礼貌,很难说出“不”字。所以,我选择性地跟一些客人出去吃过饭。贵都,扬子江,波特曼,花园饭店……


他们请客都在上海比较好的酒店。有些人也会讲点暗示的话,我就讲我已经结婚有家庭了。


我们每年有好几次食品节,邀请各个国家的厨师过来。有个瑞典的厨师每年都来,问我要了地址通信。他们写的英文是连体的,我看不大懂,只好大约摸猜猜。


有一年他没来,特意叫他同事带了一盘瑞典的音乐磁带、一张地图和一些照片给我。照片上有他家的房子,狗,还有他儿子。


可能意思是想把他儿子介绍给我,叫我到他那边去。我心里想:我怎么去啊?那时是90年代,出国感觉是件很难的事情。




瑞典厨师寄来的照片


到了第二年,来了另一个厨师,我就请她帮我带了一套中国的茶具给他,也不知道他收到没有。之后就慢慢断了联系。


还有一个美国客人,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听说年轻时是赛车手。他在美国开餐厅,想叫我过去工作。


他有个秘书是香港人,叫“琪琪”,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字。他叫琪琪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要到美国去有三种途径:一种是从墨西哥偷渡;一种是考托福;还有一种大概是先办旅游签证。


我想我有家庭,是不可能去的。再说,偷渡多危险啊?


后来,他看中了一个波特曼的客房服务员,跟她结婚了。


他们俩一起来我们酒店吃自助餐,我还看见过。再后来,他又看中一个贵都的服务员,觉得她长得像巩俐,托我跟她讲,叫她去念英语,家教费他来出。


我帮他联系过一次,之后就不联系了,不晓得这个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要是真的想出国,当时机会蛮多的。酒店是最早跟外国人接触的地方,我们自助餐台上就有几个同事嫁给了外国人,有一个跟新加坡人结婚,还有一个跟德国人结婚了。


这些故事,我老公都知道。以前人家打电话到家里来的时候,他都在。他从来不讲什么,就算心里有点吃醋,也要假装很绅士的样子。当然,我也过得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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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稿子:陈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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