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一分为三的日子(曲阜篇)
作 者 | 黄清源,曲阜师范大学教授
与山大合校的日子
“山东大学一分三,济南曲阜与泰安”,这是山大政治系教师臧克家长子臧乐源一首打油诗开头的两句。“文革”中期1970年夏,山大一分为三。理科留济南改办科技大学,生物专业并入泰安山东农学院,文科迁曲阜与曲阜师院合并组建新山大。山大文科迁到曲师时,两校都无学生,教职员对口合并。合并后我所在的中文系教工达百人左右,基本上各占一半。
山大中文系闻名全国,又以古典文学师资力量最强。山大兵(红卫兵)称古典组有“四大山头十八学士”。“四大山头”指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都是国内一流专家,但他们从未“拉山头”,这是红卫兵给强加上的。冯沅君和陆侃如是夫妇,曾先后任山大副校长。当时来了冯沅君、萧涤非,陆侃如因关押在济南,一年后释放才到曲阜。高亨没有来,“文革”后他被中央以借调名义在北京保护起来,一直未回山东。这里多说几句。1964年毛主席读了高亨著作,给他来信高度评价,有“高文典册,我很爱读”的句子(见《毛泽东书信选集》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山大迁曲阜后便以信封上毛主席亲笔“山东大学”字样制作校牌校徽,沿用至今。
山大学抗大,“系”改为大队,系主任称大队长,书记改称政委。我们中文大队大队长是原曲师中文系主任李子虔,政委是山大中文系原书记章茂桐。章政委是老革命,抗战前已是山大地下党员,解放后曾任外交学院副院长。1971年山大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学生中建连队,教师随各连。我所在的连队连长是山大古典文学教师赵呈元(九十年代为山大出版社总编),指导员好像是原曲师教现代文学的牟书芳,记不太准,因为我当时“赵连长”叫得顺口,印象更深。
王长水先生
长水有文艺天资。有一次忘了为庆祝什么,要教师也出节目,连李子虔大队长也上台表演山东快书。长水演一个老爷爷,满腮粘着又密又长还打弯的雪白络腮胡,佝偻着腰,还真像。王长水现在已是著名的书法家,当时却未注意到他这一特长。书法那时也不值钱,只有国家富裕安定时它的含金量才高。当时教古汉语的山大教师蒋维崧先生,已是有名的书法家,听说叫他抄过大字报。大约是2008年我在济南一家文物商店,看到蒋先生一个小条幅,只有七个字标价两万。我说太贵,店家说:“你仔细看看这是真迹!一字三千,我还优惠一千块呢。”是不是店家漫天要价我不知道,这在1970年是不可想象的。
誓要坐烂椅子的关先生
关德栋先生
关德栋先生满族人,当时五十来岁。他爱人在山大生物系,随系迁到山东农学院,孩子上山下乡,所以单身来曲阜。听山大青年教师传言,关先生29岁即成为教授,学问有多深摸不清,因为他搞的大家都不懂。他通梵文、满文、民俗学、敦煌学,梵文、满文国内已没有几人能识读。我和关先生同宿舍近四年(王长水后因爱人调来搬出),从闲谈中大体知道了他的经历。解放前关先生在北京、上海佛学院教书,因研究印度哲学,学会了梵文。建国后经郑振铎介绍,到兰州大学,后转福州大学,再到山大。
我问关先生满文还有什么用。他举了个例子:清政府有个部级单位理藩院,掌管蒙回藏边疆民族事务兼办对俄外交,文件全用满文书写,现故宫中堆积甚多,称满文老档,是清代民族史、边疆史、外交史以至涉及边疆问题的原始资料,但能看懂者已了了,满文老档成了死档,亟需译成汉文。关先生说,连德国都有德满词典,中国却没有汉满词典。我见他成年累月用软包烟盒纸做卡片,积累满文词条。一个人想搞部汉满词典是大工程,甚至需毕生精力,那时又无资助,全凭关先生的自我责任心。他足不出户,日以继夜,山大青年教师戏称他是发誓要坐烂几把椅子的人。连信件也由我从资料室捎来,较常见的是复旦大学赵景深的来信。赵景深早年曾是文学研究会干部、作家、文学史家,关于古今民间文学的著作甚丰,估计是同关先生讨论民俗学问题。有一年,当时名满全国的批孔老将杨荣国教授来到学校,杨披着军大衣,跟着几位解放军,经过我们宿舍。一群学生、教师在路边看,随着走。我回到宿舍,见殷孟伦教授也在。我说杨荣国到咱们口了,关先生不去看看?他正和殷先生讨论李白出生地碎叶问题,谈兴正浓,毫不理会。
关先生生活十分俭约,说来使人不信。他一床薄被,还有小补丁,铺的是背衣服的大布带。冬天床头用报纸挡风,到了春天也不拿掉。那时宿舍没有暖气,有一天很冷,我说我有件棉大衣,您盖上吧,他说不用,再冷时他有雨衣。一开始我不太理解,后来逐渐明白,关先生的心思全在他的学术和满文上,对生活几乎没有要求,或者说漠不关心。有一年寒假回家,关先生先走的。我怕小偷夜间进来,想了一招:把绳子拴在脸盆架上,另一头系住对面的床头。设想是小偷摸黑进来将绊倒盆架摔响脸盆惊动四邻。等我从家里回来,见关先生正埋头看书,所设“机关”依旧,也不嫌进出不便。我急忙拆除并向关先生说明我的防盗思路,关先生笑了笑说很好,并不在意。那时我自学外语,有时在宿舍朗读,问关先生要不我出去念?关先生说没事。可见他沉浸在所研究的课题中,专心致志,真正做到了听而不闻。这种境界我一辈子别想达到。
常来宿舍找关先生的是殷孟伦。有时遇见我和任耀云(曲师青年教师,后为烟台大学中文系主任)下军棋,他站在旁边看。我们故意把炸弹念成“柞弹”,殷先生也跟着说,那时看不出什么代沟。高兰教授有时也来。在曲师他也是单身,搬箱子找衣服都得找人抬,更别说向屋里运烤火煤了。遇到这类情况我和关先生马上去帮忙。高兰是著名的朗诵诗人,也写也朗诵,抗日战争期间与冯乃超、光未然(《黄河大合唱》词作者)倡导诗歌朗诵运动,影响广泛。我经历的一件事可看出他对后学的扶植。他向学生讲诗歌创作,我和几位老师在后排听。他突然朗诵了我发表的一首诗,并指出作者就坐在后边,引得学生回头向后看。这对我是个鼓励。他在朗读时掉了几句,后来一想,这是高先生帮我修改,删去这几行确实有点像诗了。
本文由“壹伴编辑器”提供技术支持
往期精选
《老子》是怎样被改造成了宗教经典的?
史学界的那匹领头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