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虚构架空类小说是从何时兴起的?| 小南一郎
摘要
原 载 |《文史哲》2021年第3期,第124-128页
原 题 | 唐代小说的虚构性质——以裴铏《传奇》为中心扩展阅读
孙英刚 | 唐代寺院的宗教信仰与日常饮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开头,便指出了“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具体地说,从像六朝时期叙述粗略、仅陈事件梗概的小说文体,到了唐代却有了一大转变。在唐代,出现了极尽地描绘细节及具备完整情节的小说作品。且鲁迅又指出,到了这时期,小说开始有意地使用“幻设”来创作作品。“幻设”一词出自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用现代的词汇来说,即“使用虚构”的意思。
鲁迅所指出的六朝小说和唐代小说之间的主要差异在于“文体”与“使用虚构手法”的这一观点,大致上是没错的。其中特别重要的,是“有意使用虚构手法”的现象是始于唐代的这一见解。六朝志怪小说里记述的鬼神或灵异,大多是现实生活里不可能存在或者不会发生的。对我们来说,其故事的内容是假的、虚构的。可是,除了为了吸引人们到宗教为目的的唱导活动里,僧人向人们诉说地狱故事等特殊的情况之外,传述这种故事的人或将这种故事记录下来的人所持有的根本态度是相信这些故事是真的,或者可能是真的。相对于此,唐代人构成故事时,有意识地运用虚构手法创作出与现实世界不同的、作品内部的独立世界。读者们也神游于这个架空世界,并且把在这架空世界里收受到的感想作为核心,深化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看法。这样看来,我们可以说小说文艺是到此时期获得独立自主的。
本文为了进一步探究唐代小说的特征性格,则欲针对鲁迅指出的虚构手法使用的具体情形以及虚构手法具备的功用,做深入探讨。说到虚构,也有不少种类,其叙述手法也五花八门。然而,本文仅欲粗略地将虚构手法分成两大类:一种是为了将故事情节变成饶富趣味而使用的虚构手法(第一类虚构),另一种是记录者将自身心中所思所想具象化而使用的虚构手法(第二种虚构)。其中主要是第二种虚构手法的使用,导致了笔记小说迈向文学境界,打开唐代传奇小说能够获得丰富内容的道路。
这样一来,我们在此需要探讨的是:如何有意地使用虚构手法才能开辟文学世界的具体内涵?为了讨论这个问题,首先需要了解唐代人对虚构这一手法怀有怎样的认识。
在此提出一个例子。《太平广记》卷三一一引用的萧旷的故事,可能成为了解唐代人对虚构手法怀有怎样认识的一个线索。《太平广记》标明这条萧旷故事引自《传奇》(《广记》有的版本写作《传记》)。这《传奇》可能是裴铏所编的小说作品。我们不太清楚编者裴铏的生平经历,只知道他大约在咸通至乾符年间(9世纪下半叶)曾在静海节度使高骈幕下担任过掌书记,后来当上了成都节度副使。
《传奇》所收录的萧旷故事概要如下:
《传奇》里的故事是积极地采用先前的故事情节而成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上述的织绡娘子的发言所示:作者却对这些带有民俗性质的传说故事,常常采取全面否定的态度。这是什么缘故呢?
萧旷故事一开始记述甄后所说的自身与曹植的恋爱故事,其故事情节较之《文选》卷一九《洛神赋》李善注引用的“记曰”更为详细。李善注所引的这条“记”,有人认为就是《感甄记》;但有关《感甄记》这一作品的成书时期及其性质尚未明确,因此无法有进一步的探讨。接着萧旷问了身为洛浦龙女的织绡娘子有关龙的性质等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个部分就是继承自先人传说故事的部分。至于萧旷向织绡娘子提起的“柳毅灵姻”这一话题,因它涉及本文想讨论的关键问题,所以延至后面再细论。
萧旷继续提起的话题,如龙怕铁、雷氏子的佩剑堕入水中而化成龙(可能来源于雷次宗《浔阳记》)、纺织用的梭木化成龙(《异苑》)、生病的龙得到马师皇的治疗(《列仙传》)、龙喜好燕血等来自民间习俗的传说故事,对于这些民俗性质的传说,身为龙女的织绡娘子一直抱持着否定的态度。例如“龙喜好燕血”这一民间说法,织绡娘子便说“无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词尔”以否定之。此即意味着,著录在《梁四公记》这一笔记小说作品里的这个故事是凭空捏造的。织绡娘子所说“无信造作”的“造作”,指的是作者无根据地、随意地制作出来的故事情节。
另一方面,我们可从织绡娘子的回答得知,她对于龙的了解是极为形而上的。例如对于剑堕入水中而化成龙这一说法,她的回应如下:
这一连串针对龙的质疑当中最需要留意的是织绡娘子谈到柳毅灵姻时所说的话:
在萧旷这则故事里,织绡娘子一方面否定了魏晋南北朝小说里常见的有关龙的民间习俗因素,另一方面又针对唐代传奇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柳毅传》的内容真实性,提出了半真半疑的评价。这两种分别与“承袭自六朝志怪的作品”及“代表唐传奇精华的作品”大相径庭的评价,无疑展示出编者裴铏对当时的小说作品内容提出的整体性看法。
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认为《传奇》等小说是为了温卷而编纂的作品。其说如此:
《云麓漫钞》认为《玄怪录》《传奇》等小说都是为了行卷、温卷而汇整的作品。这样的看法能不能成立,还需要谨慎地考察,不能马上断定。我们只不过同意这些小说是为了展现作者的史才、诗才、议论之才而编成的作品。首先,我们可从《传奇》所收的故事里看到显示“史才”的例子。《太平广记》卷三四七引用的赵合故事里有如下的描写:
有关“史笔”,在此又可举一个例子:《太平广记》卷四十引用的《传奇》里陶尹二君的故事是以秦始皇时代的人物自述形式,记下了他经历的种种事情,后来他进入山中,勤于服食木实而得以活到唐代。他自述的秦代经历概要如下:
至于“诗才”,《传奇》这部小说里专以与仙女应酬的七言诗来表现。在这部作品的不少故事里,都把长生观念与跟仙女邂逅的故事密切地结合。《太平广记》卷三一〇引用《传奇》里张无颇的故事,其中有如下的一句叙述:
以与仙女有来往关系为中心的神仙观念似乎成了《传奇》这部小说作品的一种基调。这种神仙观念可能继承了道教上清派初期潮流的特征因素。我们在《传奇》里看到许长史(许谧)、清灵裴真人(裴玄仁)、鲍姑(鲍靓之女)、上元夫人等道教上清派形成时期的著名人物或神仙的名字。我以前讨论过初期上清派道教运动促使《汉武帝内传》等神仙故事作成的情况。《传奇》里所收的不少与神女来往的故事,都与番禺等岭南地区有关。因此本文大胆推测:这种充满神仙观念的故事,是作者裴铏作为静海节度使高骈幕僚时,接触到以罗浮山等为中心的道教宗派,而从他们的宗教传承里采取来的。
有关“议论之才”,从上述萧旷故事里讨论龙的本质的部分,可见一斑。可是其内容仅只是为了议论而议论,并没有特别精彩。
以上论述仅是以《传奇》为例的分析,当然还需要加入同一时期的小说作品一并分析讨论。虽然研究讨论只进行到一半,但就目前考察结果来谈的话,应可归纳如下:
裴铏《传奇》采用了不少六朝小说、笔记等作品中的情节,但在对其内容展示否定态度的同时,又对唐代传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柳毅传》表示一半肯定、一半否定的态度。本文为了厘清或理解这样的一个事实和它的意义,尝试把唐代小说作品切分成三大类,再以这三大类为基础,思考《传奇》这部小说作品的定位。
将唐代小说区分为三类的话,第一类是继承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作品,这一类的唐代早期作品所运用之文体虽然比魏晋南北朝更加成熟精炼,但就题材或故事情节而言,和魏晋南北朝的作品并没有多大差异;第二类是盛行于中唐时期,以男女恋爱为主题的小说作品,这一类作品是唐代传奇小说的精华;第三类多是汇整于中后唐时期的一系列小说、笔记作品,如《传奇》《玄怪录》等作品都属于第三类。
我们可从萧旷故事里龙女所说的话,得知第三类小说作品《传奇》的编者对第一类继承魏晋南北朝小说的作品抱持着否定的态度。第三类小说实际上是以南北朝小说、笔记为基础而展开的,但编者强硬地否定先行的同类小说作品,这种态度可能源自第三类小说的作者怀着他们的作品已超越过第一类小说作品这样的自信自负。然而,从客观观点来说,这只是“近亲互相憎恶,异端比反对派更可恨”的心态而已。另外,《传奇》对于第二类的传奇小说作品采取了一半肯定、一半否定的态度。如上引萧旷故事里,对第二类作品《柳毅传》的内容有四、五成被认为是真的;至于是哪一部分被认为是真的,尚待进一步分析讨论。
第三类小说作品运用的虚构手法,便是单纯的第一类虚构手法。我们可从上述所举的《传奇》里生于秦始皇时代的人物的经历记述,窥知一二。相对于此,第二类的传奇小说作品的情节核心部分,可说是十分活用了第二类虚构手法,只是有关第二类虚构手法的实质样态与它的功能,则需要结合个个作品来更深入考察。
本文将唐代小说作品粗略地分成三大类,并以运用虚构手法这一观点来探讨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只是这种分类方式并不严谨。例如裴铏《传奇》这一作品,大体属于第三分类,是以展现诗才、史才、议论之才为目的而编写的,但是其中的聂隐娘故事不一定是以夸耀自己的诗才等能力为目的而写成的,而且这则有些异质性的故事大概是在《传奇》这部小说集里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部作品。因为有关裴铏的经历过程不是十分清楚完整,我们不能得到决断性的结论,却可推测裴铏是从南方来到中原担任节度使幕僚职务时,以在幕府里听到的故事作为基础来编写这一则故事。那时他好像已经摆脱了第三类小说的框架。
至于在第二类传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莺莺传》里,张生与莺莺之间应酬往来的诗歌,以及张生展开《尤物论》的部分也许能看作包含展示诗才和议论之才的意思。《莺莺传》的创作好像跟行卷没有关系。这样看来,如何厘清第二类小说作品和第三类小说作品之间的关系等许多与唐代小说息息相关的待讨论课题,将留于未来解答。
附记:本文译为中文时,承蒙陈俐君先生的帮助,在此表示由衷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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