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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高端论坛特辑 | 过常宝:传统“文学”观念和当代“古代文学”学科

过常宝 文史哲杂志
2024-10-10


编者按

在人类文明史上,翻译始终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对于中国文明而言,特别是自近世“西学东渐”以来,巨量西方学术思想论著的译介传入,深度参与并深刻影响了中华文化之演进。近十数年,“中华文化走出去”复受到高度重视和大力推动,《文史哲》国际版(英文版)于2014年应运而生。值此国际版创刊十周年之际,编辑部举办主题为“翻译与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第十二次“《文史哲》杂志人文高端论坛”暨“《文史哲》国际版十周年回顾与展望”研讨会。本公众号将陆续推发嘉宾发言,呈现学界、刊界的精彩认知。

本期推出过常宝先生的论坛发言。过常宝教授站在学科建设的高度,结合国外考察的体验,指出当下古代文学学科遇到的困难,并给出了解决困难的方法建议:第一,古代文学学科须以经典文献为载体;第二,重构古代文学知识体系,以文献为载体、以文化为目标、以文学为特色,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勾勒传统主流文化的基本样态和特征;第三,革新古代文学话语方式,针对当代话语用于传统“文学”时所可能形成的谬误,形成一套新的适应传统文化和当代学科的话语方式;第四,采用知行合一的传承方式,接续传统“文学”融独特阐释、主观感悟和反复实践于一体的人格培育旨趣。

发言专家 | 过常宝,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我要谈的是传统“文学”观念和今天的古代文学学科的问题,希望能借助传统“文学”观念变革古代文学学科的内涵。原因有这么几个:

第一,我在北师大文学院长任上,与欧洲、美国的一些大学谈在当地合办中文学院,大部分学校都不愿意用“Literature”做专业名,说影响招生,只好改成“中国语言文化”,即“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为此,我们特别在教育部申请了“中国语言与文化”本科专业。可见文学在当代社会逐渐边缘化,不太受待见。

第二,国家强调继承和发展传统文化,但我们缺少一门建立在民族传统文化逻辑之上的根基之学。我们虽然有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史学、中国古代哲学等学科,但这些学科都是近现代按照西方和苏联的模式发展出来的,这个模式体现了新的知识体系,按这个模式形成的这几个学科,都是关于中国古代文化的知识,无法承担继承发展传统文化的大任。

第三,近年来,很多大学创办了国学院,希望能够成立国学学科,可能是觉得国学作为一个学科,无论是在名称还是在内涵上,都难以确定,所以又提出创建古典学学科。但这个古典学科会与文学、历史学、哲学等学科交叉,在目前的教育体制、学科体制下很难实现。

我觉得西方的古典学(Classical Scholarship),还有语文学(philology),有值得借鉴的地方。西方“古典学”包括了文献、思想、修辞,也包括基于文献的文学研究、历史研究和哲学研究,是一个综合的学科。尼采认为,过分专业化在获得知识方面有一定的优势,但是他认为获得知识只是一种手段,学习古典知识是为了进入到古典历史和古典生活之中。像《悲剧的诞生》这样的作品,实际上很难分清楚是文学的、历史学的还是哲学的,但是它充满了活力和启发性。这样的作品,在我们这个学科体制下是不可能产生的。

为了能够形成一门传统文化的根基之学,可以先从改革古代文学这个学科开始尝试。

在中国古代,文学是一个比较广阔的领域,在这个领域当中存在着纯粹的文学活动,但是,居于文学现象中心的,实际上是社会教化、政治表达还有理想诉求。它的学术方式主要表现为文献传承。最早出现的“文学”是孔门四科之一,以子由、子夏为代表,指的就是文献和礼仪的修养,实际上就是孔子的礼乐教化。这是“文学”的含义。另外三科,德行、言语、政事,其实也是基于“文学”修养的几类社会实践,是“文学”的应用形态。到了汉代,《诗大序》以《诗经》作为教化和政治的手段,使得孔门的“文学”观念更具体,也突出了经典文献的现实意义。后来,文献范围不断扩大,不限于上古经典,也包括著名的创作,但是以文献实施教化的功能基本上没有改变。唐代魏征说“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也就是以文化人、以文辅政,这是古代“文学”的核心内涵。这一内涵使得文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居于重要的核心地位。

在这个“文学”观念之下,才有了所谓文献、词章之学,突出了载体和形式;也有所谓的言志抒情、心灵之论,强调文学对个体的包容。曹丕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般认为这体现了文学自觉,但曹丕仍然是在教化和辅政的理念下,重视了文章风格和文辞特征。所谓文学自觉并没有颠覆传统的“文学”观。可以认为,中国古代所谓的纯文学观念,实际上只是主流教化文学观的细化,而且,往往也会遭到传统“文学”观念的纠正。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学”以文献传承为核心,以教化和辅政为主要目的,包括了个体抒情的功能,居于传统社会文化的核心地位,负有建构社会价值和精神价值的责任,所以,它是一个很重要的文化概念。

当代古代文学学科,主要以西方文学观念为主导,摒弃了教化和辅政的内涵,选择传统文学中的社会批判和个体抒情部分,建构起来的一个现代学科。新起的古代文学丢掉了传统“文学”的文化内核,中断了两千多年的“文学”传统。也正是在这样的疑虑下,学术界、教育界才提出了建立国学、古典学等新学科的倡议。但我觉得最恰当的办法是从古代文化传统出发,在当代学科框架内重构中国古代文学、历史学、哲学的知识体系,使其承担起文化传承的历史责任。

我所设想的新的古代文学学科应该具有以下知识形态:

第一,以经典文献为载体。孔门四科的“文学”始于文献,即《易》、《诗》、《书》、《礼》、《乐》、《春秋》等,孔子和弟子凭借六经开展社会意识形态建设,养成君子人格,教书育人。此后,他们自己的文献也被经典化,形成了《四书》。文献的经典化在古代一直持续着,除了文人的征引、借鉴、评论、传诵之外,各种总集的编定是中国古代最为常见、最有效的经典化手段。古代的七略、四部等文献分类法,体现了传统文化构成的逻辑和层级,体现了当时的核心价值、经验性价值、个体领悟和精神实践等方面的意义。

比如说中国古代特别重视史学,因为历史最能体现天命价值,可以提供社会治理借鉴,也是人生自我实现的镜像,所以史识能体现文人的修养。文学作品也经常述史论史、强调历史价值,甚至有“六经皆史”的说法。所以,古代史学超过现代史学学科畛域,是一种综合性的人文素养。在形式上,文史也难以区分,比如人物传记是一个十分具有文学性的文体,但在中国古代也是历史著述最为标准的文体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经典文献都属于“文学”范畴。经典既是思想和话语的资源,也是教化的材料,还是写作的楷模,基于经典的学问就是古代的“文学”。

第二,重构古代文学知识体系。我觉得在古代文学知识体系中,首先是文献相关的知识,包括经典文献、文献制度、文献整理和阐释等;其次是文化相关的知识,主要指价值观念、民族认同、社会形态和个体存在方式等,以及相关的学派、思维、家国意识、制度习俗、人物等;第三是审美相关的知识,也就是文学性的内容。文献、文化、文学是古代文学的三根支柱,以文献为载体、以文化为目标、以文学为特色,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勾勒出传统主流文化的基本样态和特征。

第三,古代文学话语方式革新。除了学科内容改革外,学科话语方式要革新。话语是在一定的文化和社会结构中产生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建构了文化和社会,建构了研究者和学习者的主体性。从这个角度说,意在民族传统和文化担当的学术和学科,应该有着自己的意义世界、形式规则,有着特定的知识型。就古代经典研究而言,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有共同的研究对象,它们的区别在于议题设置、叙述策略以及研究者的自我认知和所呈现的姿态等方面,也就是话语方式不同。当代话语方式在用之于传统的“文学”时,有可能形成谬误。比如说“诗言志”,在今天被当作典型的文学概念,是关于文学本质、文学功能、文学理解的理论。其实,在先秦时期,“诗言志”的意思是,人们可以借《诗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进而发展为《诗经》中包含了前代圣人的观点,所以它表达了一种思想和文化建构方式。在“诗言志”影响下,出现了“赋诗言志”“引诗言志”“诗亡隐志”“以意逆志”等系列观念,都跟意识形态建构有关。将“诗言志”看做是一个诗学命题,用当代文学话语讨论它,就大大削弱了它的文化内涵。所以,形成一套新的适应传统文化和当代学科的话语方式,非常重要。

第四,知行合一的传承方式。传统“文学”生成和传播方式,包括的独特的阐释方式、主观感悟和反复实践,有着知行合一的特点,其目的在于人格的培育。西方古典学也主张体验性、回归历史,这与中国古代的“文学”有点相近。但在今天的学科中,古代文学已经充分知识化,很难做到知行合一了,这非常不利于传承和发展。所以我们还应该充分借鉴和学习古代的文学传播和接受方式。

以上是我的一点粗浅想法,请各位同仁予以批评指正。谢谢!


录音整理 | 柯婧(经讲者审阅)

编辑 | 高畅

审核 | 邹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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