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
我非常喜爱那些幽居在偏远乡村的庄园主的简朴生活,他们在小俄罗斯通常被人称为旧派人物,犹如年久失修而又优美如画的小屋一样讨人喜欢,因为它色彩斑斓而又跟那些外表光洁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后者的墙壁还没有被雨水冲蚀,屋顶还没有盖满绿霉,未经抹灰的门廊也还没有露出红砖来。我有时喜欢悠然暇想片刻,神思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乐趣,在那里任何一种愿望都不会越出那圈着小小庭院的栅栏、栽满苹果和李子树的花园和篱笆以及建在花园四周被柳树、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歪斜的农家小屋。
看到这些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那样恬淡、那样平静,你会一时忘情,觉得所有的追求、渴望以及惊扰人世的恶魔的作祟都根本不存在,只是在五光十色的梦境里才看见过它们。我现在仿佛看见一栋低矮的小屋,四周是用发黑的小木柱搭成的回廊,以便在打雷和下冰雹的时候去关好护窗板,不至于被雨水淋湿身子。屋后有一株稠李,香气袭人,低矮的果树成行,淹没在一片殷红的樱桃和蘸着铅灰的深红色的李子的树海之中;还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浓荫下铺着一块供人休息的如茵的草地;屋前是一个大院落,长着低矮而鲜嫩的野草,一条众人踩出来的小径从谷仓通往厨房,又从厨房延伸到主人的内室,一只脖子伸得长长的家鹅,带着一群出生不 久、如绒毛一般娇嫩的雏鹅正在喝水;栅栏上挂满了一串串梨干和苹果干,晾晒着几块地毯;一辆满载香瓜的大车就停在谷仓旁边;一头卸下犁轭的犍牛懒懒洋洋地躺在附近——我 觉得这一切都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也许是因为它们现在不在我的眼前了,但凡与我们天各一方的东西,总会唤起我们亲切的怀恋。
不管怎么说,可是当我乘坐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近这栋小屋的台阶时,我的心境却异乎寻常的愉快和平静;马儿欢快地跑近台阶,车夫不急不忙地从车座上下来,给烟斗装着烟,就他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即使是了无生气的看家狗、卷毛狗和小黑狗汪汪直吠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也觉得格外好听。然而,最令我高兴的却是看到这些简朴居处的主人们——老爷和老太太们是那样殷勤地出来迎接我的到来。甚至是现在,我处身于穿着时髦的燕尾服的绅士们中间,谈谈笑笑,也会不时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影来,于是便陷入一种朦胧的梦境之中,仿佛往事历历,就在眼前。他们的脸上总是流露着那样慈祥、亲切、诚挚的表情,使你会不由自主地,至少也会是短暂地摈弃一切非份之想,而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凡俗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我至今无法忘怀上个世纪的两位老人。唉!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了,可我的内心里至今仍然满怀怜悯之情,每当我设想自己又将再次造访他们那阒无人迹的旧宅的时候,——除了在那低矮的房舍的地基上还残留几间已经坍塌的屋子、一爿荒芜的池塘、一条杂草丛生的水 渠之外,已别无它物,——我的心境便凄然难受起来。真是令人悲怆!我的心预先感到了怆然!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讲这个故事吧。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托夫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托夫斯托 古比哈,照附近庄稼人的说法,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画一幅菲列芒和巴芙基达(希腊神话故事:他们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后来天神让他们化为生长在一起的 两棵树,以表彰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的油画,除了他们之外,决不会选择别人来作原型。阿法纳西·伊凡 诺维奇六十岁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五十五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高高的个子, 常穿一件条纹厚毛料挂面的羊皮袄,佝偻着腰坐着,几乎总是面带微笑,即便是在讲述什么事情或者只是听人谈话时也莫不如此。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样子有点严肃,几乎不苟言笑;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总是洋溢着慈祥和甘愿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款待你的那种诚挚的表情,而你会觉得笑意盈盈对于她那张充满慈爱的脸孔反而会显得过分的做作。
他们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安排得恰到好处,非常讨人喜欢,要是画家见了,准会偷偷画下。从那些皱纹上大致可以看出他们一辈子所过的是古老而传统、淳朴而殷实的家族过的那种安然恬静的生活, 这些家族全然不同于那些卑微的小俄罗斯人——从油漆匠、小商贩脱胎出来的人,像蝗虫一样挤满了官厅和衙门,从同胞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如洪水一般地涌进彼得堡去充当讼棍,终于发一笔横财,然后洋洋得意地改改姓氏,冒充起大俄罗斯人来。是的,这两位老人如同所有的小俄罗斯的古老而久远的家族一样,跟这些卑鄙而又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一样。
看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彼此恩爱的情景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之间从不说“你”,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您”: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不要紧,您别生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我压坏的。”他们没有儿女,所以,彼此把一腔爱恋之情都倾注在对方的身上。年青的时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曾在近卫骑兵团服过役,后来还当过准少校,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时过境迁,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几乎从来不提此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三十岁时结了婚,那时他长得英俊,身穿一件绣花的坎肩;他甚至是十分乖巧地带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私奔的,因为 她的双亲不愿把女儿嫁给他;然而,这件往事他也不大记得了,至少他是从来也不谈起的。
所有这些昔日不大寻常的往事,已经让位于一种安然而孤寂的生活,被那些忽隐忽现而又十分和谐和梦幻所取代:当你坐在朝向花园的乡村阳台上,一阵豪雨哗哗直下,拍打着簇簇树叶,又汇成淙淙流淌的小溪,令人四肢慵懒,昏昏欲睡,而一道彩虹悄然从树后升起, 犹如半塌的拱门在天际闪耀着朦胧的七彩颜色之时,你会有这种梦幻的感觉;要不,当你乘坐的马车在翠绿的灌木丛中颠簸地穿行,而草原上的鹌鹑在高声鸣叫,芳香的野草连同着麦穗和野花一道直往你的车门里钻,惬意地拍打着你的手和脸的时候,也同样会有置身于这种梦幻之中的感觉。
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听着来访的客人侃侃而谈,有时自己也说几句,但多半是问长问短。 他不属于那种没完没了地称颂旧世道而一味指摘新时代的老年人。恰恰相反,他向你问长问短的时候,对你个人的生活际遇、顺利与挫折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与关切(所有心地善良的老人通常都喜欢打听这些事儿),虽说那好奇的样子多少有点像一个小孩跟你说话时反复端详你的表坠上的印章一样。这个时候,可以说他是一脸的慈祥之色。
在两位老人家居的小宅子里,房间又小又矮,跟我们在旧派人物家里通常见到的情形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偌大的炉炕,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些房间都烧得十分暖和,皆因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非常喜欢房里暖暖和和的缘故。所有的炉膛都通向那间外屋,那里堆放的麦秸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因为在小俄罗斯通常都是用麦秸来作柴火的。当冬天的夜晚,有热情奔放的小伙子因为追逐皮肤黝黑的姑娘而冻得难受,突然拍着手掌闯进门来的时候,那燃着麦秸的噼啪声和通红的火光就使这间外屋变得十分可爱了。各个房间的墙上挂着装在古色古香的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图画。
我相信,主人早已忘却了这些图画的内容,假若有几幅被人搬了出去,他们也未必会发觉。其中有两幅大 油画。一幅画上是一位主教,另一幅画的是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之孙,1761年登基为俄国沙皇,次年被一次宫庭政变所推翻)。从狭小的画框里,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1644—1710,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妇)向外凝望着,被苍蝇弄得污迹斑斑。窗户的四周和门的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画,你 会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墙壁上的污垢而根本不去察看它们。各处房间都是泥地,可是涂抹得干干净净,而且保持着一尘不染,即便是富裕人家那穿着仆役制服、睡眼惺忪的先生懒懒洋洋地打扫的镶木地板也无法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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