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带着照片去找你
我拿着这张照片来云南找他俩。
15年前我认识莫家小兄弟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个模样。他们刚刚打了柴，从这个坡上走下来。
莫光泽、莫光辉的父亲病逝后，母亲也离开了他们。小哥俩和70多岁的莫爷爷相依为命。
小哥哥的脸上一片愁云，夜里他悄悄地哭。他很害怕，担心将来爷爷不在了，他们的日子怎么过？那个时候，他已辍学了，家里仅留下一本书，他时常翻看。他最大的愿望是能重回校园上学，他想让弟弟能够一直上学，小学、中学、大学一直读到博士。
2005年冬天，我们《新闻调查》选择三个不同的孤儿家庭入户调查，了解农村孤儿的生存状况以及受教育的情况。莫家小哥俩就在其中。
15年过去了，我常常会想起他们。这小哥俩经历了什么呢？当年釆访过的孤儿们现在怎么样了？
2020 年 7 月，我和《新闻调查》的同事一起去云南找寻他们。
当年的少年如今长大成人。
我问光泽：“爷爷呢？”
光泽神情黯然：“爷爷过世了。有两年了。”
我接着问道：“弟弟呢？”
光泽回答道：“出去打工了。”
曾经辍学的光泽，后来回到了学校，初中毕业后，光泽开始打工，他想尽快挣钱，为爷爷减轻一些生活的负担。他己经结了婚，爷爷在告别生命前看到了孙子的喜事。弟弟光辉也早早开始打工了。
哥俩打工都出过省，哥学过厨师，干过工程，弟也会干工地上的技术活。
弟弟光辉的网名叫忘忧，童年时的不安全感不知会影响多久？成长的路上，他似乎还在经常提醒自己，忘掉那曾经的忧。
15年前，我们在云南采访时了解到，有些孩子成为孤儿是因为毒品，父母吸毒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当时我采访金家三兄妹时，气氛非常压抑。兄妹三人没有大人照管，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经常借钱借米打短工，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笼罩在孩子们面前的都是愁苦，看不见明天。妹妹当时才十几岁，却没有花季少女的活力，她默默地听哥哥和弟弟说话，最后她说：“我们太困难了！”
泪就那样一直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
现在，他们三兄妹都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周围邻居盖起新房，金家的房子很旧了。我们先见到老三。
“大哥去哪儿了？”
“去戒毒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心一沉。悲剧真的在下一代重演？
老三的媳妇儿是缅甸人，孩子在村里上幼儿园。
当年那个隐忍的女孩子金贺英已经当了妈妈，她到江苏打工去了。
我和她视频聊起来，她的网名叫“改变自己”，视频中她比原来漂亮了。我说：“你现在特别爱笑。我在你老公手机上看到你的照片，都是笑着的，但是15年前我们见你的时候，你就没有笑过。”
金贺英：“现在长大了，想开了，就爱笑。”
金贺英在锯板厂干抬板子的力气活。出来挣钱，为了家里盖房子。
我问她：“小时候失学，后来有没有机会再上学？”
她说：“没有。自己能认识字就好了。我跟孩子说了，小的时候妈妈没读过书，现在你们要好好读书。”
他们说：“好，妈妈你放心好了，我们会替你读好的。”
说到大哥吸毒，她说：“我想跟哥哥说，要重新好好走出来。”
代艳梅不到十岁时，父母相继病逝，孤苦无依的小艳梅被寨子里一家好心人收留了。当年，小姑娘说：“留在杜永芬阿姨家，因为阿姨待人好。”
杜永芬说：“我的孩子是有父母，她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所以说我就要对待她，比我的孩子还要亲一点。”
就这样，艳梅在这户人家长成了大姑娘，直到她自己成了家。
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杜永芬把孩子抚养大，她还操心着村里的事，她是个热心的人，被选为村民小组长，家里家外都挺忙的。每天她最轻松开心的时刻，是和村里的姐妹跳舞，跳舞时总是穿上漂亮衣服。
她开心的笑容很感染人。
好人，就该有这样的笑容。持续记录，这本身就是调查。当年孤儿故事在《新闻调查》里，我也把它写在《我遇到你》这本书里。我当年以为这是故事的句号，而今天，当年的句号成为新的调查开端。
腾冲民政局告诉我们，现在孤儿每月1274元，相当于四个人的低保标准。
盈江县福利院告诉我们：“孤儿考上大学、大专等各类学校，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国家都给予保障。”
……一年又一年，我在记录中，感受着脉搏，感受着变化，大大小小的变化还在进行中……
编辑：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