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个月,特朗普政府开始在美国亚利桑那州西南部和墨西哥边境建墙,这片生长着巨大仙人掌的荒野之境属于管风琴仙人掌国家纪念碑公园(Organ Pipe Cactus National Monument),占地516平方英里的国家公园也是阿帕奇人(Apache)埋葬他们战士的地方,环保主义者和原住民都担心建墙将导致不可逆转的破坏。去年,在阿拉斯加北极圈内的冻土荒野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Arctic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开发者不顾生活在附近的因纽特人的强烈反对,开始了石油开采工程。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在许多现代人眼中,荒野是人类尚未踏足之地,这里充满发展、发财致富的可能性。这些荒原冻土等地或调节着全球气候,或阻挡着天灾人祸,但开发者却置这些于不顾,以极快的速度进驻,按照原住民的说法:“残害地球母亲”。对世界各地生活在荒野自然中的原住民来说,荒野就是家园,代表身份、传统生活方式、生存、个人成长、谦逊、身心健康,独立和自给自足也是从荒野中得来。一方面,荒野是有食用价值的,他们去采集药用植物,也是狩猎的地方。在阿拉斯加,尤皮克(Yupik)原住民科学家Patricia Cochran说:“在我们的语言里没有‘荒野’一词。你们现代人所谓的荒野不过就是我们的后花园。尤皮克人也没有物种多样性的词汇,最接近的词语是食物。亚利桑那州的皮马人(Pima)也没有荒野一词,词源上最接近的包括健康、完整、生活。”卡拉哈里沙漠中的寇玛尼人(Khomani)Jakob Malas和Cochran的看法类似:“对我们来说荒野就是大农场,我们认识那里的每一种动植物、昆虫,知道它们的用途,没有谁能像我们这样了解、深爱这片农场。”新几内亚的梅柯澳人(Mekeo)尽管认为荒野并不是人类的地盘而是性灵的,但是作为狩猎地,他们可以自由进出。另一方面,荒野也是有情感价值的,许多原住民都认为自己是荒野的一部分,荒野和人类有亲属关系。墨西哥的塔拉乌马拉人(Tarahumara)对荒野的感情就像对家人一样。Enrique Salmon是塔拉乌马拉人,也是民族自然学家,他称这是“亲缘生态”。“我们身处荒野,和这里的一切都是平等的,”他说:“大家都是亲族,树木、岩石、昆虫、人类,大家比肩共存。”也正是因此,他们传统智慧的核心是如何长久地维系超越族群、动植物之间的关系。不仅有亲族关系,荒野还联系着祖先。美国萨利希(Salish)和酷特内人(Kutenai)认为“在荒野中,我们得以追溯长老、祖先们的脚步”。巴布亚新几内亚中部的及米人(Gimi) “没有自然也没有文化的概念”,美国人类学家 Paige West和Dan Brockington说:“他们认为自己始终是在和祖先交换。族人死去,灵魂就会进入荒野,栖居在那里的动植物、河流、土地中,每当他们需要这些资源,就和祖先之灵完成能量的交换。”及米人杀死吃掉动物时,认为这些猎物是祖先的生命力幻化的,“这种生命力也会通过食用存储于他们体内,死后再次重回荒野,滋养着它。”因而对他们来说,荒野就是能量所在地。原住民和荒野的关系也非一成不变,随着环境、科技、资源的变化也有微妙的改变。对因纽特人来说,冻原、海冰不是荒野,而是承载着记忆和故事的地方,他们对目力所及甚至以外的辽阔冻土都了如指掌。从广袤的冰雪中获取食物,解读自己的命运,世世代代认得这里,老一代猎手带年轻人深入同一片荒野,在不同的地方给他们讲述曾发生在这里的自己年轻时的荣耀、自己长辈讲述过的过去的荣耀,这些猎手的故事也就和荒野一起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延续。但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的Martina Tyrrell教授注意到,现在也有因纽特长者会称海冰和冻原是荒野,原因是气候变化让这些地方成了他们不可预计的陌生区域,原本属于他们的冻原消失了,历史、故事也随之而去……他们无法讲述过去,也无法窥探未来。一个多世纪以来,环保主义者、自然学家也常呼吁保护荒野,以约翰·缪尔为代表,认为荒野自然遭破坏将威胁到人类生存。1964年美国颁布了《荒野法案》,但他们定义的荒野却是被理想化、神化的,认为那是一个被人类探索但从未改变、被推崇却从未被侵占的地方。原住民、人类学家和环保主义者也因此产生了极大分歧。西方大众对荒野的印象、看法最初是通过一些艺术作品形成的。优胜美地的建立多亏了风景摄影师Charles Leander Weed, Carleton Watkins, Ansel Adams和Edward Weston等人,他们的照片里展现的是无人之境,是不曾被人性善恶触碰的地方。尽管他们心下深知并非如此,但依然说,这里是不曾被涉足的原始、史前地域,看不到任何脚印,也见不到原住民的帐篷或小屋。在这荒野之中,人类能够找到全然的平静。事实上,Adams就刻意避开了有时会进入他镜头的生活在优胜美地的米沃克人(Miwok),尽管知道这些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至少四千年,他还是拍摄了成千上万张无人照片。他也知道米沃克人在“保护荒野不受人类侵扰”的理由下被强行驱逐出优胜美地。现代人认为,原始自然荒野只能在没有人类存在的情况下存续。美国记者Mark Dowie认为这是现代人把人和自然作为两个不同的概念后,才神化了的所谓“自然状态”中的荒野,那里可以有所有动植物,就不能有人。阿尔伯塔州的原住民Ruby Dunstan说:“我从不觉得斯坦山谷(Stein Valley)是荒野,我父亲总是说:‘那是我们的储藏室。’随后一些环境主义者宣称这里是荒野,谁也不能呆在这里,因为此地生态环境非常脆弱。他们就这样建起围栏,不让我们进,真不知道他们围起来的是荒野还是自己。”在印度,成百上千原住民因他们的土地被划为保护区而被迫迁移;生活在乌干达的巴特瓦人(Batwa)和肯尼亚察沃国家公园所在地本来的原住部落等,都面临同样困境。
许多荒野中的岩画都证明这里是原住民和他们祖先的家园
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学和保护生物学追求的是相同的目标:保护自然和文化多样性。剑桥大学教授Bill Adams认为:“自然科学只不过是理解自然的其中一种方式而已。”文化人类学家常常花上几年时间生活在多数人所谓的荒野中,学习原住民的语言、传统等,也由此懂得让原住民能在“荒野”生存、发展的复杂的文化系统,认为保护荒野最好的方式是让原住民生活在自己的家园,毕竟几个世代以来,他们都懂得如何在健康的荒野之境发展自己的文化,“这才是真正的可持续生活”。自然学家同样在荒野中度过很长时间,他们更倾向于没人——包括狩猎采集者、半游牧部族或季节性农人——的地方。他们认为人类学家把原住民文化浪漫化了,尤其是那些部分受到同化和现代化的部族,这些人已经拥有了对环境具有破坏性的工具和手段,像是枪、电锯、摩托等。西方自然学家从自己的文化经验中学到,这些便利对荒野构成了破坏性打击。一些环保主义者认为,只有没有任何人的荒野才能够恢复生态、茁壮发展美国环境历史学家William Cronon在1995年的文章《和荒野之间的问题,回到错误的自然之中》(The Trouble with Wilderness, Getting Back to the Wrong Nature)里写到:“是时候重新思考荒野了。”他认为环境主义者同样浪漫化了荒野,他们多数认为:“荒野是地球上最后一些没有人类文明的地方,这里也没有人类带来的疾病。”正是这样的想法催生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抹去自己在荒野中的痕迹回到过去,既我们还没有在地球上留下足迹之时”,——这是基于对荒野自然的深刻误解而产生的幻想。“越是了解历史就越会意识到,荒野并非我们现代人认为的样子。”Cronon总结道:“那里完全不是地球上最后的无人之地,它同样是人类的产物。那里也不是史前的最后一片净土之类。荒野是超自然的存在,那里依然未被现代文明污染,是另一种文明的产物。”现代人认为我们可以在荒野中得到灵性滋养和自然智慧,它能给予病态的工业社会喘息之机。此刻,我们比往常更需要这样的喘息,对荒野的渴求也就更甚。美国萨利希人(Salish)和酷特内人(Kutenai)则说:“荒野是我们保有隐私的地方,我们在荒野中举行仪式、思考、逃避日常生活中的压力。我们珍视这份荒野中的隐私,认为这是生活的必需。至于置身荒野带来的孤独感,那是仪式或思考如何解决问题的必要途径。”原住民自有他们在荒野中的生存之道,也有现代人没有的荒野智慧
建立国家公园保护荒野、但驱逐原住民的做法,是缺少对他们生活方式的理解;商业捕猎、工业开发等则是经济和能源的剥削。把人类视作一个整体而不再是原住民/现代人,就可见这两种对待荒野的方式都是不可持续的。包括Paige West 和Dan Brockington在内的人类学家因此呼吁人们提高对“当地人的看法”的意识,荒野是食物、庇护所,也是整个人类社会、灵性发展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