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华:是时候解开缠绕在男人身上的“裹脚布”了
邓春华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男科主任,博士生导师,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主任委员,中山大学干细胞与组织工程中心兼职教授。专攻男性疾病发病机制和诊疗新方法的研究,电生理医学在男科疾病应用及新技术研究,男科疾病干细胞治疗与基因治疗的临床转化研究,数字男性健康管理等。获国家专利8项,广东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广东优生优育科技进步一等奖及医疗成果奖1项。
VOL.302
作者|王慧明
摄影|胡超扬
编审|汪杨明 辛欣
编辑|李妍玲
本文共6531字,阅读时间17分钟
名医治病救人立功立德,
《仁心》栏目为当代名医立言。
本文是39健康《仁心》栏目组对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男科主任
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主任委员
邓春华教授的深度访谈。
三个男人和他们被拯救的故事
A
“邓教授,您帮忙看一下我儿子的情况。”
“很正常,这样的年龄,目前的发育情况是正常的。”
“正常?我这么远从清远赶过来广州,您的号又这么难挂,您能不能再认真看一看?”
“是正常啊。”
“还正常?您摸一摸!”
“也正常,没问题。”
“没问题?您没发现他多长了一个蛋蛋(睾丸)吗?!”
“那您有几个?”
“我一个啊!”
B
一对夫妇,男的38岁,女的35岁。
男的32岁左右开始看病,前后做了三次试管婴儿,花光了80万的存款,2000年的时候,80万不是一个小数目。
B是做IT的,看上去愁眉苦脸:“5年了,没要上孩子,现在工作也不行了,最青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体检结果显示B患的是重度精索静脉曲张,“为什么不做个手术?”
“有用吗?我试管都做不成。”
“你这个病会损害生育,精子质量也不好,做了有一定概率的。”
B半信半疑:“要多少钱?我现在没钱了。”
“几千块吧。”
“几千块钱还可以,那就试试咯。”B的语气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差不多过了9个月,邓春华收到一张写在半页A4纸上的感谢信:“邓教授真是非常感谢你,我老婆要上了孩子,刚刚已经检查过了,自然受孕了!”
感谢信有着明显颤抖的笔迹,后面钉着一张手术的发票,金额是2993块2毛。
C
一个云南老板,也是38岁。
“快下班的时候,我正准备脱白大褂,C戴着个黑色的斗笠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哎哟吓我一跳,身边好多护士都走开了。这是什么人?”
“医生你要救救我!”邓春华把C拉起来坐在椅子上,听C讲起了他的故事:“大概是33岁的时候发生了一次车祸,骨盆骨折,损伤了尿道,又损伤了勃起功能。我原来很风光的,我在昆明开了一家鞋厂,我有70多号员工,收入也很不错。但自从那个以后,我老婆就走了,老婆走了以后我脾气就变躁了,跟家里人吵架,家里人都不理我。后来我心理出了问题,我发现周围的人都看得出来,知道我不行,不是个男人了。所以跑到哪里我都害怕,吃饭我一定要找一个角落头,对着那个角落吃饭。在街上,我一定要戴个斗笠,低着头,怕别人认出我来,认出来这个人不行……我在《羊城晚报》上看到你们可以做假体三件套的手术,我就来找你们,你要救救我。”
C后来顺利地做了手术。第二年的正月初三,科室的电话响起:“真是听不出来那个声音是同一个人,很高兴。他说邓医生,你这么一刀,让我重新变回一个男人了。我现在又结婚了!”
◎ 邓春华畅谈对“医者仁心”的理解。
生存如泥,
被长期忽视的男性健康
与女性被动不同的是,男性的性器官功能活动往往是主动的。它是一个非常精准的系统,与血管、神经、内分泌、免疫、心理、局部及邻近器官等都具有重要的关联。男性的性功能调节起来更复杂,更容易出问题,出了问题也更难修复。
但30年前,男人的问题,是说不得的!
与长途汽车站仅一街之隔的小巷里,租房、不孕不育、专治阳痿等小广告几乎贴满了这里的每个电线杆,和隔街的喧嚣不同,这些巷子窄小得连正午的阳光都照不进来。
在交叉杂乱的电线掩映下,昏暗的巷子深处一家家灯箱上亮着“男科诊所”四个字。形形色色的A、B、C怀揣着“治愈率达100%”的希望而来,散尽钱财但“隐疾”依旧,很难想象愤怒离去的他们会在什么样的复杂心境下度过余生。
沉默的背后,隐藏着令人震惊的数据:据相关调查统计,中国男科疾病的整体发病率高达51%(约3.61亿人),有28%的男性包皮过长或包茎,早泄发病率约33%,男性不育发病率为10%-15%。20至40岁的男性,20%患有前列腺炎,16%患有生殖感染;40岁以上的男性,50%患有功能性障碍和前列腺增生。
“不是没有问题。而是觉得这是隐私,还带着强烈的羞耻感,不敢放到大庭广众下去讲。少数人鼓起勇气跟家里人沟通,往往也是得不到理解:一把年纪了,看什么看,你不害臊我还嫌丢人!”
但压抑的后果是沉重的。“有数据显示,男科疾病导致的心理问题非常严重。”邓春华紧锁眉头,叹了口气道:“据国内一项单中心大样本研究,1489名男科门诊就诊者中,抑郁症患者比例达到57%,焦虑症患者比例达到42%。”
“如果一个男性被判定为‘无精症’,等于宣告他没有生育能力,这在中国的传统思想里,是无法接受的。据统计,无精症约占男性不育患者的5%-20%,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因输精管道梗阻引起的。”
“老人年纪一大,最常见的就是开始夜尿频繁。这与心血管疾病、脑卒中等发病率都密切相关,甚至影响他的预期寿命。夜尿多了,尿频尿急,不单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老伴的睡眠也会被打扰。另外,老年人血管硬化的多,每次从床上起来血压变化,100次里碰上一次脑缺血,往往会发生意外,引发老年骨折、中风……”
“不止是成人,很多小孩也有男科疾病。像隐睾,睾丸下不来,发病率在刚出生的时候为1-8%,这是一个很高的比例。尿道下裂是男性婴幼儿尿道和外生殖器最常见的先天畸形之一,发病比例更高。如果不做手术,患者只能蹲着小便。从小看着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可能还承受着他人的嘲笑,由此长期蒙上的心理阴影不是手术能解决的,很多时候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的生殖或心理健康。”
◎ 2019年12月,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成立儿童男科学组,儿童男科被正式划入男科诊治范畴。图为邓春华正在为患儿检查睾丸是否存在异常。
“所以从小到老,男科疾病都很常见。国际上有妇联,没有男联,国家卫健委有妇幼处,没有男处,男科也只是在妇幼处下面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有时候自嘲男人连半边天都算不上,出了问题只能向隅而泣。”邓春华感慨道:“但辩证来看,与发展了100多年的妇科相比,刚刚起步30年的男科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是名副其实的朝阳学科。”
坚强如石,
一个人与一个学科的30年
邓春华,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男科主任,现任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主任委员,出生于江西赣南,一个非常原生态的山村,群山的怀抱给了邓春华如山般坚强的性格,农村的经历,也让邓春华对中国社会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更加能够换位思考:如果我是这个病人,应该怎么办?
◎ 对于男科患者,邓春华总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学生要学会“换位思考”,治疗疾病的同时还要解决病人的“病耻感”。
“我们中国老百姓最常见的是哪个病?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做这个领域,可能10年、20年都默默无闻,但如果真正能解决一点点问题,就有很多老百姓可以真正受益。”邓春华迄今仍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导师、新中国第一代泌尿外科专家梅骅教授在一个学术会议上说过的一番话。
男科疾病的特点:首先是多,特别多见。人一老,前列腺问题、性功能问题、高龄生育问题都会爆发。雄激素一低,全身都跟着衰老。其次是男性生殖系统受全身的调控非常显著,没有大脑,性功能是不存在的,还有免疫、心理等诸多因素。再次,男科疾病不是单一机制,例如不孕不育,涉及到男女双方。所以,男性生殖系统,一个小小的巴掌大小的地方,确实如老祖宗所说是性命攸关。
但男科疾病因为长期找不到好的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所以一开始没什么人愿意做,困难非常多。受梅骅教授的影响,再加上内心不服输的劲头,让邓春华偏离当时炙手可热的泌尿外科,转身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僻静的男科领域。回头看,整个中国男科发展的30年,也正是邓春华扎根男科的30年。
◎ 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男科团队“从无到有”,已走过30载春秋。
射精管在尿道后面,很细很薄,挨着直肠,射精管梗阻切开手术风险很大,对于泌尿外科来讲,该区域一直是经尿道电切手术的禁区。回忆当年实施中国第一例射精管梗阻切开手术的场景,邓春华形容自己像“着了魔一样”,废寝忘食地不断研究合适的手术方案,之后又不断推倒重来。如今加上生化检测、影像学、微创与显微手术等办法,无数射精管及输精管道梗阻患者得以有效治疗。
隐睾,做手术可以拉出来固定于阴囊,但有一部分拉出来也不发育,因为存在基因缺陷。针对这一临床难题进行深入思考与探索,如今邓春华团队已经阐明了相关机理并成功实现了基因纠正,而动物实验中经过基因治疗的老鼠已经生育了第二代、第三代。这项技术未来如实现临床转化,不知多少患者和家庭将因此受益。
电生理适宜技术,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作用于神经、肌肉、血管还有经络,临床发现几乎对所有的男科疾病都有效。但按照西医的理解,讲不清楚,因为电生理适宜技术的作用方式是综合多机理的。“要用整体思维,换一个思路才能理解,这就是真实世界研究。先把握现象,再研究机制。”邓春华介绍说,“而且它方便、副作用小,容易推广实施。”
睾丸移植,涉及到伦理问题,生出来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但如果还是原来的种子,把土壤变得更好,最后是不是也会长得更好?因循这样的思路,邓春华与中山大学干细胞与再生医学中心项鹏教授团队开展了近20年的研究。去年,研究团队发现,从非人猿长类动物食蟹猴睾丸成功分离的睾丸间质干细胞,能明显改善睾丸的生殖功能与雄激素分泌功能,同时可以延缓机体衰老,睾丸间质干细胞治疗男性睾酮(雄激素)缺乏的临床转化治疗从此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2019年,邓春华倡议发起“中国男科强基层燎原工程”与“中国青年男科菁英计划”,一方面让中国老百姓身边都有能看得着的男科医生,一方面为学科未来培养领军人才。“基层医疗单位你老叫人家发展,但找不到一个好办法,他就很容易有挫败感。”邓春华的思考一如既往的务实:“我们找了两个抓手,一个是疾病筛查量表,还有一个就是电生理适宜技术。”
2021年6月27日,据国家卫健委消息,由中山一院牵头、邓春华教授申报的“电生理适宜技术在男性疾病防治中的应用”重大项目获批立项,项目设82家子课题单位,816家合作医院,覆盖全国28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计划单列市,一套适合中国国情的男科疾病防治规范化三级网络正在悄然建立。
30年的坚守,如磐石般的坚持,换来今天男科发展的柳暗花明。“庆幸的是,在最艰难的时刻,时任中山医科大学(现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院长黄洁夫老师给予了我很大的鼓舞。”邓春华回忆黄洁夫院长的话说,“小邓啊!男科作为一个新学科,你需要用强大的毅力坚持。当初,我刚从澳洲回国做肝移植时,全国没几个人做,不少人说我一辈子只能在猪身上做实验。现在,我们不仅把肝移植应用到了临床,还做到了与世界先进的跟跑、并跑与领跑。”
现任中山大学常务副校长、附属第一医院院长肖海鹏教授同样对男科的发展鼎力相助。肖海鹏研究内分泌疾病出身,多年的临床经验与内分泌整体的健康理念,与邓春华对男科疾病研究的整体思维不谋而合,上下志同进一步推动了男科学基础和临床的快速发展。2019年,国内首家三甲医院男性健康管理中心于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挂牌成立,高勇、刘贵华、孙祥宙、夏凯、杨其运、张亚东等昔日学子已成长为学科骨干,多种新兴学科正交叉融合,学科发展日新月异。
温润如玉,是时候解开
缠绕在男人身上的“裹脚布”了
30年的临床经验,无数的男性患者,很多人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不得不就医,但往往这个时候已经错失了最佳诊疗时机。是什么让男性面对自身的性健康问题会产生如此强烈的病耻感?即使在今天,对于性的话题,公众的态度仍然是小心翼翼,讳莫如深?
100多年前,奥地利精神病医生弗洛伊德只身冲向无人涉足的性冲动世界,以潜意识学说无情地扯下伪善者的面纱:用“理智”与“进步”来控制性冲动是多么的荒唐和可笑。这位“离经叛道”者,以振聋发聩的方式,与整个旧世界诀别,打破了西方世界对性话题的千年禁忌,代价是被所处的时代抵制、孤立与敌视。
“男人连泥也会X,或者百叶窗。”20世纪60年代,美国,一位名叫兰尼·布鲁斯的脱口秀演员,以喜剧的方式突破当时的言论界限,对性进行直言不讳的表达,迄今被视为开肇美国言论自由的里程碑。兰尼·布鲁斯后被指控为猥亵罪身陷囹圄,年仅40就抑郁而终,死时身无分文,负债累累。
如果放在整个历史长河来看,100年并不长。美国医学家、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哈金斯教授曾说过:“科学是简单的,真理不会被埋没,关键是要实事求是。”
如今,愚昧已经褪去,真理得以证明:弗洛伊德被视为精神分析心理学派的奠基人,一个先知,一名领袖。兰尼·布鲁斯在去世37年之后被官方赦免。
但是长期性禁忌所造成的心理禁锢即使在百年之后的今天,仍有余威,与西方社会相比,中国在相当程度上仍是谈性色变。
而如果对时间长河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就像把地图不断放大,我们会发现哈金斯曾有一位中国学生,名叫吴阶平,吴阶平的学生名叫梅骅。30年前,邓春华报考泌尿外科研究生,从江西来到广州,成为了梅骅的学生。
师门的渊源,像一条跨越时空的精神纽带 ,将他们紧紧相连,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本能,让邓春华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缠在男人身上的那条“裹脚布”,缠得那么紧,那么密不透风,怎么办?
世界是可知的吗?还是永远存在不可知的一面?诸多神秘如永恒般存在,真实又难以解释,不断地让我们体验着这个世界的丰富。是的,正如此刻,邓春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是时候解开这条‘裹脚布’了!”无数的画面在邓春华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忽然间灵光乍现。2016年,身为中华医学会男科疾病ED(勃起功能障碍)诊疗指南编写组组长的邓春华,在组织同行充分讨论之后,首次通过指南在世界上明确提出:ED是一种慢病。随之,2018年,美国泌尿外科学会(AUA,American Urological Association)指南也明确定义:ED是整体男性健康的风向标。
对男科患者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观念转变。“‘裹脚布’扯掉以后,男性遇到健康问题,例如性功能刚开始下降的时候,不仅要去医院,而且要大胆去,理直气壮地去。很多潜在的健康风险,例如心脏病或者糖尿病,如果早期干预,整个身体状况都会更好。一个健康的男人,他所看到的世界,也会更明亮的。”谈及16版指南的意义,邓春华至今仍是感慨万千。
2018年,由邓春华主要编写的科普图书《性命攸关:性功能是男性健康的风向标》,这本全面介绍男性健康与全身大健康关系的科普读物,甫一上市,即告热卖,现已脱销,如今该书正以数倍价格在二手平台进行着交易,中国男性被极端压抑后亟需宣泄的健康渴求由此可见一斑。
1941年,弗洛伊德逝世两年之后,作家茨威格在自传《昨日的世界》里回忆道:“我今天可以断言,如果弗洛伊德谨慎地把他的理论粉饰一下,把‘性欲’写成‘情爱’、把‘欲念’说成‘追求的渴望’……他就不会受到学院派的任何抵制,反而能把他所发现的理论的五分之四都发表出来。”
《圣经》里,男人是泥做的,在东方文化里,男人又经历了从泥到石再到玉的淬炼。耳畔采访的录音不停地回放,每次听到邓春华说的一句话都会带来一种更深的感受:“作为医生,一定是要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是啊,温度也正是从石到玉的区别,生存如泥、坚强如石、温润如玉,这里面有多少个世代、多少个男人鲜活的故事啊,也许正是中国医生对老百姓那种发自内心的,难以言说的感情,才会选择以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轻轻解开在男人身上缠绕了千年的那条“裹脚布”吧。
(通讯员:彭福祥、梁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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