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王沉浮录
文/一人君（微信公众号：i看见）
1995年2月，中纪委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举报信是从河南三门峡寄出来的，信的内容很简单，但指向性却非常清晰：
三门峡市烟草分公司勾结某人，给云南玉溪卷烟厂厂长烟王褚行贿大量礼金。
在信中，举报人将行贿礼金列得很详细，其中包括金龟、金佛、金表各一个，还有美元、金条等等。
作为回报，在不到2年的时间里，行贿人分5次共从玉溪卷烟厂购进卷烟8167件，共获利800多万。
举报信不长，但反应的问题却具体、直接。
一个月后，中纪委派人赶到了河南三门峡，展开调查。很快，行贿人就交待了：
2年里，他给烟王褚的妻子、妻妹、妻弟送钱送物，共计90多万。
90多万放到今天，确实没多少，但大家别忘了，那可是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的90多万远不止今天的900万。
这样大的数额，而且还是家族式受贿，更重要的是，烟草特种行业，这自然引起了中纪委的重视。
从1995年7月到1996年3月，8个月的时间里，褚某的妻子、妻妹、妻弟，以及女儿、外甥相继被控制。
一场大戏，即将展开。
就在这路人马在河南调查时，中纪委又接到了举报。
举报说，时任贵州国际信托投资董事长的阎建宏，收受巨额贿赂。
当时阎建宏的身份，一是贵州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董事长，官至正厅级。另外，她还是贵州某领导的妻子。名声煊赫，权倾一时。
身处如此高位，如果举报属实，将会是一桩大案。
中纪委马上又派出一路人马赶到贵州，并由时任中纪委的王副书记亲自带队，可见中纪委对举报信的重视程度。
在历经3个月的调查之后，调查组发现，在阎建宏一系列的犯罪活动中，其中有一条是：
阎建宏利用职权，先从玉溪卷烟厂拿购烟批条，然后再将指标转手倒卖，空手套白狼，获利40多万。
一东一西，中纪委两路人马调查后，其中的一条线索都指向时任玉溪卷烟厂的厂长烟王褚。
这绝不是巧合，大戏主角即将出场。
1979年，51岁的烟王褚被平反。同年10月，就任玉溪卷烟厂厂长。
知天命的年龄，是不少人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光。可对刚平反的烟王褚来说，人生的事业才刚刚展开。
在玉溪卷烟厂，烟王褚一共待了17年，这段经历，大家都较为清楚。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17年的时间里，烟王褚将濒临倒闭的玉溪卷烟厂打造成亚洲第一、世界第五的烟草集团，并创立了价值332亿的中国第一品牌红塔山。
而烟王褚自己呢，也被称为中国的烟草大王。
烟王褚接手玉溪卷烟厂时，全国香烟严重供不应求。
彼时，在郑州召开了一次全国卷烟计划衔接暨订货会，柜台都被挤塌了，但依然有大量人买不到香烟。以至民间戏言：
中华大地无中华，前门总从后门发。牡丹不为百姓开，凤凰何时到我家？
戏言可能有些许夸张，但当时香烟的紧俏程度可见一斑。
烟王褚入主玉溪卷烟厂后，很快将红塔山打造成知名品牌，成了市场上的最紧俏商品，玉溪卷烟厂也水涨船高成了聚宝盆。
云南是卷烟大省，那个时候，云南全省财政收入的7成都来自卷烟，而7成中的5成，又来自玉溪卷烟厂。
玉溪卷烟厂，在云南举足轻重。
作为玉溪卷烟厂的掌门人，彼时的烟王褚，在云南乃至全国，都是重量级人物，特别是他手中的香烟批条，成了大家明争暗斗的目标。
在集团内部，烟王褚的话几乎成为圣旨，尤其是在香烟的批条上，更是一言九鼎。
据说当时，一条红塔山出厂价四五十块，一出厂门，就飙升到150块。而一张红塔香烟的批条，更价值上百万。
彼时的烟王褚，确实能点石成金，大笔一挥就能让你成为百万大亨。
于是乎，各色人等都围绕在烟王褚以及他的家人身边，演绎出种种故事。
某卷烟厂请烟王褚前去传经送宝，特意将红地毯铺到了厂门外很远，就是为了迎接这位烟草行业教父般的人物。
父荣子光。烟王褚炙手可热，家人也跟着风光。
一次烟王褚的女儿去广州办事，飞机还没降落，就有好几辆高档小车等在机场停机坪上，抢着为她接机。
盛况之下，整个红塔集团的权力都汇聚到了塔尖——烟王褚的手里。身边人称为他为“老爷子”，别人则叫他“老板”。
彼时的烟王褚，风光无限。
贵州云南，中纪委的东西两条线一汇合，一个共同的调查结果，都指向了烟草大王烟王褚。
随即，1995年初，国家审计局派出工作组进驻玉溪卷烟厂，进行深度查账。
而在贵州那边，经过3个多月的调查后，证据确凿，阎建宏被抓获。
一个未获证实的消息说，阎建宏一共拿到了5万件红塔山香烟批条，获利近千万。
在阎建宏被抓的同时，其儿子刘博和儿媳丁玮携带巨款出逃美国。到达美国后，夫妻两人渐生隔阂，之后离婚。
而此时，在美国的薛蛮子也刚与他的第一任妻子、导演胡安离婚。之后，薛蛮子和丁玮这两个离婚之人走到了一起。
这是后话。
在阎建宏儿子儿媳远走他乡时，调查组对烟王褚的调查结果也已出炉，其主要问题涉及4项：
第一，从1991到1995的4年间，烟王褚利用职权，收受200多万的贿赂为他人批烟倒烟。
第二，在对涉案人员的住宅搜查中，收缴存单债券等500多万，赃物100多万，8套房产共400多万，钱物总共1100多万，其中1000多万都为烟王褚夫妇所有。
搜出的赃物包括金表、金条、金佛、金项链、金耳坠、金手链，以及各种玉器。
第三，烟王褚还在厂外、境外私设总额高达12亿的小金库。
其中厂外有10个亿人民币，存放珠海揭阳等地；境外2500多万美金，存放在香港。
私设的小金库，只有厂里的总会计师知道。库里的资金，必须有烟王褚亲笔签署的授权委托书，才能支取。
第四，烟王褚的女儿褚映群，也利用父亲手中的权力，接受了近4000万的贿赂，为他人批条谋利。
一番调查之后，证实举报属实，烟王褚违反党纪的事实存在。当时烟王褚的妻子供认：
我的钱都是到玉溪烟厂搞烟的人送的，他们倒烟发了大财，就给我送。
那么，烟王褚又是怎么倒下的呢？
按照行贿人的说法，他先用重金攻下褚时健的妻妹和妻弟，让他俩去游说烟王褚的妻子，然后再由妻子吹枕头风。
一开始，烟王褚还很坚持原则，但架不住妻子不停的叨扰，就同意了，让自己滑入了深渊。
1995年，烟王褚即将到龄离任。
在厂里一待就是17年，一朝要离开，烟王褚显然很是不舍。看着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厂子，非常失落。
离任前，他指使副厂长和总会计师，私分了300多万美金公款，其中烟王褚分得4万美金。后来在法庭上，褚时健坦承：
我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
显然，对自己手中那支笔的分量，烟王褚是心知肚明的。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明知错了，却仍执迷不悟。
多年之后面对媒体，烟王褚说，当时不停的调查，让他非常郁闷。
更不幸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家人又出事了。
1995年12月1日，烟王褚的女儿在狱中留下一封两行字的遗书后，自杀身亡。
消息传来，烟王褚大哭，痛说自己害了女儿。
女儿走了，妻子还在狱中，儿子远逃海外，一系列的变故击打着烟草大王。1996年12月，烟王褚打算到新平去散散心。
新平是玉溪下辖的一个县，烟王褚在那里待了将近20年，不是故乡胜似故乡。
中纪委的调查当然是秘密进行的，外界一概不知。新平领导得知烟草大王要来，急忙大做准备，准备隆重接待。
烟王褚的本意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松一下，新平领导的高调准备迎接，有违他的初衷。于是临时改道，前往河口。
河口是云南省红河州的一个边境小城，与越南老街隔河相望，一条中越大桥连接两地。平日里，边民几乎天天都去大桥对岸的越南老街，当天就能打个来回。
来到河口后，烟王褚等人也想去对岸去走走，于是就来到边境检查站办理短期过境手续。这种短期过境，大多是当天来回。
烟王褚不知道的是，他们一到边境检查站，消息就迅速从地方、省里一级级上报到了北京。
一个正在接受中纪委调查的人突然出现在边境，太让人怀疑了。
烟王褚就此失去自由。
后来褚时健方面的说法是，那次打算从河口前往越南老街，就是为了散心，并非逃跑。
而官方的说法是，烟王褚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越境逃亡。
因为当时中纪委已经对烟王褚下了限制令，不可以离开云南，更不能出境。
但烟王褚不顾禁令，依然带着心腹、大量现钞，以及五四手枪，企图出境，被边防检查站当场截获。
从边境回到玉溪，烟王褚先是在家中被监视居住，随后转移到云南看守所，之后又被转到了南京看守所。
2年之后，云南高院长达8000字的一纸判决，宣布烟王褚无期徒刑。
2年后，减为有期徒刑17年。
同年5月，因严重糖尿病保外就医。
一代烟王从此销声匿迹。
出狱后的第二年，烟王褚承包了2400亩的荒山，开始种橙子。
彼时的烟王褚已经74岁。
古稀之年，而且还是戴罪之身，种橙子至少6年后才能挂果，70多岁的烟王褚这么拼，究竟为了什么呢？
按照烟王褚的说法，最主要就是生活所迫。
保外回家就医后，一年时间里，就花掉了二三十万。用烟王褚妻子的话说，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
我和他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不到两千元，连物业费、水电费都交不起，你说咋过？总得找点钱。
烟王褚的橙子果园位于云南新平县，前文已经说过，烟王褚年轻时在那里待过将近20年，有着故乡一般的感情。当时，那里的一个农场破产，烟王褚就租了下来。
租农场，买种子，雇人工，后期维护，都需要大量资金。
这个时候，烟王褚的高端人脉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新加坡的一位华侨，还有其他朋友，都出手相助，1000多万启动资金很快到账。
一个戴罪之身的古稀老人，在人生的末端开始第二次创业，听闻消息后，朋友们不是避而不见，反而都伸出了援助之手。
这就是烟王褚的人格魅力。
2013年，在与王石谈到这个话题时，烟王褚对朋友当年的帮助依然心存感激：
当时大家都说，我们借点钱给您，您有就还，没有就不还，也不要增加压力。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仅差着一张纸，纸的那边是成功，这边则写着失败。可悲的是，大多数你我，都在纸的这边。
当然，有了启动资金，并不意味着果园就一帆风顺。种植、维护不仅费神费力，还需专业技术，这对75岁的烟王褚来说，是重大考验。
6年之后，橙树开始挂果，果园也渐成规模。这个时候，朋友的魅力又开始闪现。
刚种出的橙子，品质并不是太好，销量不佳。烟王褚的很多朋友听说后，都纷纷前来购买。
烟王褚当年的弟子，彼时红河卷烟厂厂长邱健康，自从烟王褚的橙子挂果后，每年都要订购400多吨，名为送客户，实则支持恩师。
如今，褚橙早已家喻户晓，昔日的烟草大王摇身一变，成为中国橙王。
3月5日，烟王褚去世，享年92岁。
今天，重新翻出褚老的这些陈年往事，并非羞辱老人。
老人已经去世多时，但网络上依然形成两派，一派是几近赞美之词，另一派则是攻击抹黑。
为何如此？因为不少人对老人的历史一知半解，观点难免偏颇。而这，也正是撰写本文的目的所在，希望大家看到一个立体的烟王褚。
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在烟王褚的一手打造下，到1998年左右，玉溪卷烟厂的固定资产已达70亿，每年上缴利税200亿，堪称奇迹。
毫无疑问，对玉溪卷烟厂，乃至中国烟草事业的发展，烟王褚居功至伟。
相比之下，当时烟王褚的工资水平仅相当于烟厂的普通工人。在玉溪卷烟厂17年，烟王褚的工资总收入不过60多万元，一年仅3.5万。
虽然相差悬殊，但这是当时的大环境，全国皆如此。而且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断纠错的过程。
虽然烟王褚能力超群，虽然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但不能因此成为违规违纪的理由。
对于古稀之年二次创业种橙子，烟王褚的精神和勇气确实让人称赞；最终能成功，也确实值得学习。
但橙王的二次创业有其特殊性。上千万启动资金朋友资助，弟子每年购买400多吨橙子，其他好友也纷纷伸手相助。这样的励志故事，对今天的创业者来说，真的难以复制。
但这些，都不影响烟王褚的传奇。评价这样一个人物，要结合当时的历史大背景，本着功是功过是过的原则，理性、平和。
就像烟王褚健在时所说，死后在自己的墓志铭上只写5个字：
烟王褚，属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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