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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巷9号,你可还记得?

裴祯祥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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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巷9号

文 | 裴祯祥


中学巷9号是一所学校。 

1999年9月16日,已经发黄、变脆,单薄如一张透亮的纸,看不到什么图形、文字,或者其它符号了,但是仍然不时在我面前展开,哪怕只是一个空白。这一天,爷爷、大爸、大妈带我到中学巷9号去报到。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比略阳更大的城市,也没有见过比略阳一中更大的学校。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阅报栏前,等他们给我办理入学手续,领床单、被套、盆子等生活用具,然后按照图示和指引,到男生宿舍楼找到自己的铺位。311,这是我的宿舍号。我清楚记得,我第一个见到的同学是庞波,矮,敦实,眉毛很黑,来自宁强代家坝。我第一个见到来自略阳的同学是强守富,高,瘦,语言拙朴,郭镇寺沟人。一听他的名字,就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其实我们都是贫寒的农家子弟。到了晚上,一个壮阔的小伙子,唱着“都是你的错,是你爱上我……”走进宿舍,此人就是马超,来自龙江。宿舍里8个人,慢慢就住满了。 

中学巷,没有深究过,但仔细想来,应该源于学校多,短短一段路,竟然有汉中中学、汉中师范、汉师附小、区委党校等五六所性质不同的学校,而汉中中学应该是在此立校时间最长的。在本来不大的汉中城里,他属于北大街左手的一个分支,夹在东大街和莲湖路之间。在他和东大街之间,又横着文化街等几个小巷,形成纵横的网络,分布着各种单位,以及饭馆、卤肉店、散酒店、商店、杂货铺、旧书摊、打印店、照相馆、理发店、洗澡堂、租碟店、游戏厅、网吧以及其他不知道用途的各种店,成为附近人们活动的主要区域。 

我们那一级,总共8个班,6个普师班,1个美术班,1个音乐班,分布在五层教学楼的各个角落。我们普师班除过六班在一楼外,其他按次序都在三楼,我们是二班。上课第一天,按照规矩实行学号制,我和庞波到教室最早,坐在最前面,我就成了1号,他成了2号。作业本上除过姓名,要写上“990201”字样,99是级,02是班,01是号,自此,我成了一串数字。这也是我第一次成为一串数字,后来我又成了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以及QQ号码,有的长,有的短,但只有这次,我觉得幸运。普通师范就意味着驳杂,什么都要学:阅读与写作,代数与几何,物理,化学,生物,政治与经济,哲学基础,现代汉语(普通话),教育学,心理学,音乐,美术,舞蹈,书法,英语,体育……乱七八糟,应有尽有。这么多的课程安排不过来,就压缩课时,很多课一周一节。结果可想而知,什么都学,什么都是“略懂”。 

中学巷9号,乍听好像是一部谍战片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编号。汉中师范学校,在我尚未涉足之前,就已经听到过她的很多传闻,我的几位亲戚,都毕业于这所学校,我们简称她“汉师”。一直以来,她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方,因为她除了神秘与遥远外,还牵涉到我一个梦想,就是做一名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然而当我站在汉师的校园里,神秘感逐渐消散,我明白了她其实只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来自全市各个角落的学子,操着不同的乡音,在这里汇聚,以各自的方式,度过最宝贵的青春岁月,然后又风流云散…… 

每一个上过汉师,或者说上过师范的人都知道,文化课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你得通过三年或者更短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你要通过各种训练与磨砺,使自己能够站上讲台,心平气和地面对几十双眼睛,用普通话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因此,口齿不清、木讷迟钝的你,得练习普通话、学唱歌跳舞、参与演讲辩论……文化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阅读与写作》的陈小桐老师,他看了我的作文说:如果好好努力,将来说不上能成为作家。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也给了我信心与勇气。我还记得他给我们示范朗诵的神态,那是《西去列车的窗口》:“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他瞬间进入诗歌的那种境界,让人敬佩。此外,最感兴趣的就是艺术课了!虽然课时很少,但通过音乐课的学习,我们也基本能看懂五线谱、会写简谱,也有一些视唱基础,坐到钢琴、风琴前面,可以弹一两支简单的曲子;通过美术课,我们也知道了三庭五眼、透视法,也会画几笔简笔画。然后是舞蹈课,从压腿开始,从芭蕾的基本动作开始,到各种民族舞的基本语言,到最后单独完成编舞。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穿着练功服和舞蹈鞋,和大家一起在悬挂着大镜子的练功房里,将自己变成一匹青春的野马…… 

学校的格局是这样的:从大门一进去,是一个喷泉,池子里有假山。抬眼望去,正面是主教学楼,并不很高,但很庄穆,墙立面有八个大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两侧各有通道,左手通往大操场,右手通往小操场。沿两个通道往里直走,可以看见与主教学楼平行的教辅楼,里面是实验室、图书室、阶梯教室等。继续往里走,从左到右横着三栋建筑,依次是大礼堂(平时也作为大食堂),女生宿舍,男生宿舍,最边上是小食堂。两栋宿舍楼好像是一栋三层,一栋四层。我刚进校时,男生多一点,住的是四层宿舍,到了第二年,艺术班扩招,女生比男生多了,于是男女互换,我们又住进了女生宿舍。 

众所周知,大中专院校都实行学生自治,由学生会和团委分别负责学生管理和活动开展。具体到班上,首先就是晚自习没有辅导老师,除过每周三班会、团会轮流开展演讲、辩论、联欢外,其它时间全部由学生自己支配。一天,我实在是百无聊赖,就想试着写点东西,于是想起自己曾经构思过一部写初中生活的小说,就草率地动笔了。结果,一发而不可收拾,自习写,周末写,放假写,从刚入学的9月份,一直写到第二年的5月份,竟然写出了十几万字。那时候虽然文笔稚嫩,却是激情澎湃,到了暑假,又用了一个月时间,每天在屋子里汗流浃背地修改誊抄,用掉了一整盒中性笔,终于大功告成。这就是现在锁在抽屉里的《残缺的月亮》。一个周末,我和强守富在文化街闲逛,碰到了旧书店,进去买到了一本《席慕蓉抒情诗精选120首》,已经很陈旧,而且有几页用油笔画的不成样子,我还是买了下来。读过之后,觉得自己也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于是开始学着写新诗。写了一阵子后,一首叫做《沉重的挽留》的习作,发在了校刊《朝花》上,这样就认识了二年级的一大伙人,有王化斌、谢星林、党帆、唐仲宏、柯喜东、陆国智…… 

我们的教室里前有镶嵌式黑板,后有学习园地。黑板的上方安了一个大木柜,里面放着一台彩色电视。平时柜子是锁着的,每天下午七点以前,我要打开柜子,将电视调到中央一台,让全班同学观看《新闻联播》。只有到了节假日,我们才能看看其他节目,我记得我们看过2000年奥运会比赛,看过闭路线转播过来的电影《生死抉择》,此外就没有什么新鲜的记忆了。教室里都是单人单桌,四个组每隔一段时间交换位置,一三二四,梅花间竹,轮流循环,以保证同学们的位置公平合理。与此同时,我虽然是1号,但由于我个子太高,终于还是被调整到最后几排,此后我再没有在前排混过。 

裴正告诉我:大食堂的杂酱面最好吃。甚至毕业多年之后,他仍然回味无穷。但是我对大食堂的杂酱面,并没有多少特殊的感情。在学校里混熟之后,大部分同学其实是在校外吃饭。校门出去靠左手的巷子里,两边都是各种小餐馆,价廉物美,服务周到,拐到文化街后,更有几家川菜馆和卤肉店,你可以偶尔光顾,打打牙祭。我记忆中大家最常光顾的一家,是一出校门左拐靠左第二家,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光头,我最喜欢吃他用豆瓣酱炒的麻辣土豆片,就着这一盘菜,吃一碗米饭,是当时最幸福的事情。在校外吃饭吸引大家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看碟。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电视机,但是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别处所没有的大片,当时十分红火的《终结者》系列、《第一滴血》系列、《侏罗纪公园》系列、《黑衣人》系列、《银河战队》系列以及周星驰、周润发、刘德华的大部分电影,都是在那里第一次接触,那种新奇和震撼,是现在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要是在周末,很多同学可以在那饭馆里坐一天,结果就是在那里吃三顿饭,应该说是光头和大家互惠互利的事情。 

由于离家较远,大部分周末,我们都是在学校里度过。在这两天时间里,除过洗衣服、逛书店、写小说,在光头那看电影外,我和几个同学也去逛逛汉中城,在大街小巷里乱转一番,有时候到运达批发市场,买一点便宜生活用品。中学巷往北大街转弯的地方,有一个文化用品总店,长年都因为房租到期在开展大甩卖活动,我们每次走到那里,听到的都是同一句刺耳的录音。到现在强守富都会来一句:我们文化用品总店……。秋天的一个周六下午,我们五六个人,转了半天街,回到中学巷,大家都百无聊赖。就有人提议,买一斤包谷酒回去喝。那时大家都从没有喝过酒,觉得新鲜,便都同意了。于是跑到文化街,花三块钱灌了一斤包谷烧,藏在衣服下面拿回学校,几个人盘腿坐在夜色下的大操场中间,一人一口,慢慢将一斤酒喝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渐渐涌上来,我确实跟武侠小说里读到过的一样,踩着棉花垛,飘飘忽忽回了宿舍,那种大脑发热、晕晕乎乎的感觉,很舒服,很受用,只是腿脚有些发软、不听使唤。我一头栽在床上,就到了天亮。 

到了第二学期,春天晃晃悠悠地来了。通过演讲、考察,我恍恍惚惚地成为了学生会学研部的一员。在这个小小的集体里,我认识了四个很好的朋友,部长李瑾,是98级6班即美术班的一个女孩子,戴着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年龄也不大,但说话做事严谨细致,为人善良可亲。成员中有98级2班的刘玮,是来自略阳的女娃;98级5班的胡明伟,来自宁强;还有一个99级4班的杨兰,留坝女子。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走到了一起,几乎是朝夕相处地度过了一年半时光,直到2001年3月12日,因为一些现在已经无需再提的原因,我辞掉学生会工作职务。那时候每个班都订有《师范生导报》《中国剪报》之类的报纸,学研部主要就是给全校所有班级分发报纸,早中晚三次到各班查人,遇到全校性的演讲、辩论等大型赛事,我们要负责各项筹备工作。另外,校园里的阅报栏和文化长廊,也都是由我们来负责更换、设计、安排与检查。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每天的早中晚自习,我都是和他们在各个班级之间游走,或者聚在一起分报纸、制选票。我会经常站在教室门外等他们任何一个或两个人,来跟我发报纸或者查自习。教学楼和试验楼之间有一块空地,栽着花草和想不起名字的树。常常,我会站在三楼的走廊里,久久地注视那些夜色中黑乎乎的灌丛,对面就是2000级美术班和大专部的教室,那里也是灯火通明,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除非某个老师或者我们走进教室,跟他们说些什么。 

如果我现在哭泣,我也不会觉得难为情。其实我最怀念的,就是独自一人站在走廊里,那种现在想起来,没有多少内容的时刻。有一段时间,我是在等待某个人,她会给我带来片刻的快乐。那女孩子,会像鸟儿一样,轻盈地在楼下的林荫道里穿过,她有时候知道你站在楼上看她,有时候并不知道。更多的时候,你只是看着她教室的灯光,内心就温暖。但你从没有跟她有过任何亲密的举动,直到离开,你和她再不相见。但是她确曾丰富过你孤单的青春,在属于你的一段岁月里,永远沉淀下一个女孩子瘦弱靓丽的身影! 



在比我高一级同学的带动下,我开始接触海子、顾城、西川、昌耀、于坚和食指等人的诗歌,并对他们诗中的现代气息迷恋得无法收拾。这时,我读到了影响我人生的第三本书《火与冰》,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思想体系和思维方式,触发了我血液里潜藏的叛逆因子,我开始写作被鲁迅称为匕首投枪式的那种文字,并逐渐成为了那个校园里最特立独行的人物。我的那一群朋友里,谢星林、党帆已经开始在一些刊物上发表诗歌,陆国智以常人无法比拟和理解的智力水平写作着他的诗歌和哲学思辨文章。后来,当他即将出版他的大量诗文时,他读到了一本讲存在主义哲学的书籍,才发现自己想出来的玩意儿,早在八九十年前就被海德格尔、萨特和加缪他们想出来,并且公之于众了,大家只有同情他的生不逢时。柯喜东一副经历丰富、阅世很深的样子,平时在学校里放电影赚同学们的钱,在快毕业时拿出了一首叫《心潮》的长诗,粗粝,大气,被我们认为具有了大诗的气象,但是毕业后他为了生活远走他方,音信杳然。必须说到的还有王化斌,大家分手时都笑嘻嘻的,唯有他泪流满面,伤感得一塌糊涂。他读唐诗、学格律,写古体诗也写歌词,平时负责组织青年志愿者搞一些环保方面的工作,是一个真诚而热烈的人。 

王化斌他们离开之后,对文学真正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少,同学们关注的是更加实际的东西。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我和高晓花、郝丽、王晓明等人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吸收了两个年级将近30人参加。那时学校的文学社和校刊基本停止活动了,我们却成天忙着印《文学宣言》,写讲稿,列读书计划,利用节假日讲课,开作品交流会。我们还组织到汉江去玩了一次,算是采风,回来我写了一组诗,叫做《汉江:一个流浪儿之歌》。当时,所有人都在经营着那个文学的美梦。这里面,值得一提的是高晓花的几篇小说,郝丽很薄但极有分量的诗文集《月亮玉》。低年级的同学中,唐雪的文字功底很不错,张思的思维敏锐而深刻。十多年过去,这些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兴趣和爱好。只是想起当时,内心仍然是一种温暖,年少的激情,见证了我们的青春,写着稚嫩,也写着无悔…… 

珍贵的日子之所以珍贵,可能正是因为当时并不觉得珍贵,过得简单、随意,并且之后,充满了痛惜。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成百上千的人,回忆起汉师岁月,想再回到中学巷9号那破旧的校园,已再不可得!2001年秋季,大中专院校为了生存,开始大规模扩招。学校为了扩充校舍,要拆旧盖新,将我们整整6个班三年级学生,迁至南郑县大河坎汉中市农业干部学校内,在那里完成了汉师最后一年的学业。可是刚刚过去了十多年时间,学校已几经风雨变幻,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2014年6月6日,偶然经过汉师老校园门口,铁门紧锁着,我趴在门上向里面望去,看到的是一片荒凉,那时候距离我们离开学校是整整13年时间。在无法释怀的情绪中,我写下了这首《回母校》:“中学巷9号/我们写出第一行诗的地方/云,十二年后/风再次吹过我们坐过的竹林/那儿已一片荒凉/砖红色的宿舍楼下/挺拔茁壮的白杨树,已不知去向/耘,我们打过乒乓的简易石案/如我们瘦弱的青春/已经轰然倒塌/画室,琴房,舞蹈练功房/和你的内心一样:空空荡荡/你仍可用眼睛里的火焰/磨亮镜子中的云彩/却再找不到婀娜多姿的蛛丝马迹/990201;团长。这些/熟悉如泪水的声音/从每一个楼梯拐角隐隐传来/一帧帧尘封的笑容/浮动于漆迹斑驳的墙面/你擦过的玻璃已经碎了/你趴过的课桌不知所终/班会团会全部取消。你唱过,跳过/手拉手看过新闻联播的教室里/布满灰尘与蛛网/喷泉干涸。文化长廊的镜框里/墨迹苍白、风化的纸张/正在返回潮暗的泥土。尖利的哨音/突然从荒草丛生的操场传来/亲爱的同学们:下课了……” 


这首诗里的耘,其实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鸟儿般的女孩子。而云,当时因为共同为文学写作小组做了很多事情,成为了彼此信任的朋友。我们确曾在一片竹林里坐过,我们谈论过文学和未来。那是在一个四月的黄昏,第二天我就要离开了,并且不会再回来。她说:你要叫她出来见一面吗?她说的是耘。我说:算了吧。那时的夜色温暖而凄凉,如同多年后,我面对往事时,那片操场般长满荒草的内心。我觉得有些东西,自己已经、必须放在那个校园里了。因为我带不走什么!带不走那段时光,也带不走任何一个值得珍惜的面孔。而云呢,也是唯一能和我保持联系的人,她最终以自己的纯挚、善良,成就了自己的幸福。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叫庞波的男人,这个人也是我在中学巷9号所认识的第一个人。 

然后,中学巷9号成为了一个影子,比谍战片里的秘密接头地点更加隐晦难寻。

因为她永远只存在于某些人越来越稀薄的记忆中。


裴祯祥,读书村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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