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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只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农民中的一个

郑西宁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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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文 | 郑西宁


父亲,这个曾经仅影响过我十五年的词语,在时间的长河里,被冲刷得褪去了色彩。在岁月的光影里,黯然无痕,悄然逝去。就连父亲的容颜也在脑海中早已模糊了。但是那些在我幼小心灵深处,影响我颇深的记忆是永远都抹不去的,它非但不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沉淀,也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遗忘。反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强烈地在脑后中波澜骤起,刻骨铭心。

青年时代的父亲,也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大胆地勾画着自己的美好蓝图。

父亲天性开朗,生得一副好嗓子,有表演天赋,学习成绩也好。在中学时就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每次学校组织秦腔,革命样板戏演出都少不了他。老师很器重他,并推送他去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学习。当父亲顺利地拿到录取通知书,还沉迷在喜悦当中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爷爷突然离世,病怏怏的奶奶不但不能支持他继续读书,还要他回家照顾和支撑起整个家。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演员梦也就此破灭了。虽然后来老师不舍放弃他这个好苗子,到家中和奶奶谈过多次,并表示学费由校方承担。但命运未能改变,奶奶依然坚持己见,断送了父亲的大好前程。

没有了梦想,日子总还要过。16岁的父亲就回家跟着乡亲们一起天天和土地打交道。无论他怎么努力干活,可挣得工分还是不够生活,奶奶和他两个人艰难度日。父亲的心情更是沉重了,但生活不容他多想。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干活,犁地,种地,锄草,收割。我们家在陕西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到处都是陡峭的山路。小路坡地不能套牛车,粮食要从地里一趟趟地往回背、挑。一担担沉重的粮食压得扁担吱吱作响,压弯了父亲挺拔的身躯,扁担下的肩膀上磨得红肿起泡。夏日火辣的阳光将他原本白嫩的肌肤晒得黝黑发亮,晒得脱皮。父亲顾不得痛,咬着牙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艰难地蹒跚在山路上。一座座山头耸立在他的面前,一串串大大的汗珠从头上淌下,流入他的眼睛,火辣辣地迷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前行的路。

农村人结婚早,眼看着父亲到了婚娶年龄,奶奶着急得到处找人张罗着说媒。当女方看到悬崖峭壁边那条通往奶奶和父亲住的窑洞的狭窄弯曲的小路,窑洞内简易得除了两个火坑和灶火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个个叹息摇头扬长而去。终于父亲遇到了母亲,母亲是河南人,在黄河发大水闹饥荒的年代里,为了一口吃食,叫姨妈带来陕西送给外婆的。父亲为了讨好外婆,常常去帮忙干活,表现得乖巧听话,这才得博得了外婆的欢心,同意将母亲许配给他。

母亲从小被外婆培养得吃苦耐劳。家里多了一个劳力,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为了改善生活状态,父亲和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为得是多挣些劳动日,让家人不在挨饿。

母亲也喜欢唱戏,嗓音也好。那些年月流行唱革命样板戏,差不多也都是民间自己组织的,他们便常常登台演出。父亲形象好,身材魁梧,唱腔优美,唱词准确,台风也好,常常博得很多观众的喝彩,赢得了很多粉丝的仰慕。父亲在幕后的一声吆喝,就足以让许多观众兴奋不已的,更不要说在台前演唱啦(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我们姊妹的相继出生,家里慢慢热闹起来了。新生命的诞生带来了新希望。抑制不住内心欢喜的父亲偶尔还会哼几句秦腔,或者随便从身边拿起一个烧火棍等物价当作道具来表演,逗得全家人都开怀大笑。后来国家实行了土改,土地承包到户。有了自己的土地,可以自主分配,为自己干活,父母亲更卖力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终于盖起了新房,搬出了窑洞。

父亲是个老好人,为人很和善,对我却非常严厉。记得有一次我淘洗麦子,把一些麦粒洒落在地,父亲叫我捡起来,我满脸的不情愿,心想着就那么几粒麦子有什么关系呢,但还是了蹲下慢腾腾地捡着。啪… 父亲的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头上,我非常委屈地扯着嗓子哭着。父亲更生气了,啪… 又是一巴掌,我只听见耳朵嗡的一声就倒在地上了,父亲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在地上躺了很久,也哭了很久,直到奶奶将我扶起。我当时特别恨父亲,想他既不喜欢我,又何必生我。晚饭时,父亲给我讲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我才恍然有所悟。

还有一次,同村一个男孩欺负了妹妹。我替妹妹出气,打了那个男孩,他哭着回家告状。他爷爷找到家里来,父亲当着他的面痛揍了我一顿,我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哭得非常伤心,直到没了气力,那人才瞪着眼离开了。那一刻,父亲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一把将我拉到面前说,“不管谁对谁错,以后都不许打架,不许欺负别人。大家都是邻居,都像亲人一样,要友善相处,不可一强欺弱。”我那时候虽然不太明白,却牢牢地记下了。

其实父亲还是很疼爱我这个长女的,只是不善于言表。父亲从小对我就寄予厚望,希望我长大之后能够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不要走他的老路。但儿时的我,完全不像一般女孩子,文静优雅和我无缘,经常惹是生非,从来都没有让人省过心,上树,玩水,打架,掏鸟窝,打马蜂窝,样样都干。父亲气得经常打我,但我就像牛皮球,打完了就忘,下次照样。

父亲认为小孩子比较会听老师的话,就早早把我送去学校。上学前父亲将省吃俭用省下的钱给我买了学习用具和一支钢笔,希望我能好好学习。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钢笔可是一件非常奢侈的奢侈品,别的孩子只能用铅笔写字。谁知我从来都不是个仔细的人,开学后没几天就将钢笔给丢了。父亲虽然很心疼,但并没有责怪我。相继又给我买了好几支,可总不是被我丢,就是被我弄坏。

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在队上的学校读书,村子离学校很远,去是下坡,回来是上坡。一天两趟,中午回家吃饭。天晴还好,下雨一路的泥泞。家里没有钱给我买胶鞋,就打赤脚。一次从一棵皂角树下经过,一根长长的刺扎入了我的脚底,拔出了半截,另外半截还在肉里。从那天起,我就变成了个跛子,瘸了半年,直至后来那根刺自己长出来。我的脚痛得举步维艰,上学的路就显得更加漫长了。天晴还好,忍着疼痛尽量走快点,还不至于上学迟到。遇到雨天,那糖分很重的黄土地,到处都是泥巴,黏在淤泥里的脚怎么也拔不动。五岁的我跟不上同村的大孩子们,经常在后面哭。父亲便充当了我的交通工具,背着我来回重复地走在去学校和回家的路上。依偎在父亲那结实宽厚的背上,听着雨水打落在雨衣上滴滴答答的声音,父亲每迈一步膝关节摩擦发出的嘎嘎声,父亲走路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父亲均匀而有节奏地喘气声,我的心湿润了,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是呀,这是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和父亲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感受着父亲身上暖暖的体温,把平日里的严肃全然融化。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温暖和安全。我是多么享受着这父爱呀!是的,就这样,一直就这样,我永远都不长大,父亲也永远都不老去,回家的路长些,再长一些…… 我靠在父亲温暖的背上舒服地睡着了。

随着妹妹和弟弟的成长,家里开销的不断增加。父母肩上的担子也就更重了,他们俩天天都很努力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劳作。为了增加收入,父亲种了些不同品种的蔬菜。春天到集市上卖菜苗,夏天卖新鲜的蔬菜,秋天卖菜种。集市离家里10里路,全是山路,父亲担着沉甸甸的两笼子菜步履蹒跚地在山坡上艰难地行走,他那急促的个性顾不得累,也顾不得歇息,恨不得一步迈到,早点卖了好回家干活。父母并不是种田能手,菜长得并不很漂亮,一担也卖不得几个钱。节俭的父亲连一口水都不舍得买,小心翼翼地揣着卖菜得来的几个铜板,一边盘算着,一边匆匆往回赶。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像一棵健壮的树,永远不会倒下,永远都是我的依赖和靠山。可谁知就在我初二开学前,父亲病了,倔强的父亲认为他那时候还年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许就只是感冒发烧,不愿看医生,想着扛扛就过去了。谁知事非人愿,病情并没有好转,父亲却愈显憔悴虚弱,浑身无力。我开学的当日,父亲还是强打起精神,坚持背上我住校所需物品和一个星期的馒头,陪着我走了五公里的山路,到学校给我安顿好一切后,歪歪斜斜艰难地往回走,看到父亲那高大的背影慢慢远去,渐渐地消失在暮色里,我的眼睛湿润了。父亲那天是忍着病痛爬回去的,到家后就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过,直到一年多后去世。父亲得的是肝腹水和心脏病,在那一年多里,父亲受尽病苦和折磨,疾病导致父亲不能正常小便,母亲学会了打针,天天给父亲直射药物,刚开始还管用,慢慢地形成了抗药性,就不管用了,父亲最终是憋死的,肚子鼓得像一个锅似的。看到父亲将家里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没有说一句话,无奈而不舍地闭上了双眼后,两行泪水从眼角留下,我后悔莫及--自己怎么那么傻,如果能坚持不让父亲送我上学,让他卧床休息,也许状况也不会那么糟糕,也许他还能多陪我们些时日。

父亲走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父亲的一生很短暂,只度过了三十六个春秋,只陪伴了我十五年。父亲是慈爱的,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是高大的,他的精神一直都影响着我,他的教诲我一直牢记于心。

父亲只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农民中的一个,平凡地不能再平凡。平凡的人,却有着一颗伟大而奉献的心。父亲的一生都是为了家,为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从来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父亲,我爱你!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图片来自网络)


郑西宁,发表有散文作品等,陕西蓝田县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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