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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的赞美诗

李汉荣 读书村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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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北纬30度以北的人们,一年中十二月和一月可以经常见到雪,这正是冬天代表性的自然景观。

由于城市的热岛效应,在一座现代城市里边已经很难见到雪了,只有在北方的城市,清晨起来,能看到白雪覆盖的街道,那简直是一幅纯自然纯美的画面,会令人惊喜地叫出声来。

在我们的传统生活中,消失了的一种雅致,乃是夜来静听风吹竹,闲敲棋子落灯花;或者烹茶煮酒夜阑珊,闲听窗外潇潇雪落。

一月是冬去春将至,覆盖在山边的雪即将融化,小草正在雪下发芽。

十二月则是雪落在北中国,漫漶了山河岁月,听到了寂静中的无数声响,是诗,也如歌。

无论是在广大的平原,还是在空旷的高原,雪都悄然落在大地上,覆盖着一片逐渐结冰的河流,也装点着进入休眠期的泥土。无论是大兴安岭,还是长城,飞舞的雪都变成了一带烟尘,就如同风在带着雪跳舞,舞出了漫天的迷蒙……


——王丽红朗诵:《十二月:听雪(朗诵版)


猪的赞美诗

文 | 李汉荣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蠢猪”、“贱猪”、“窝囊猪”、“猪狗不如”、“无用的猪”......这是骂猪顺带骂人的口头禅。无用的猪用处真多,人们吃着它的肉,又顺手把它牵出来,骂它兼骂人。虽然,这些话语里嘲谑、挖苦的成分居多,人们未必对猪真有那么厌恶,倒是这些以猪为意象和比喻的说法,为猪增加了几分喜剧色彩。尽管如此,毕竟还是透露出人们对猪的傲慢和轻蔑。

   巨大帮助和付出的牺牲,而受到了人的由衷尊敬,获得了“准神”的地位,比如耕牛;有的因为对人彻底皈依和效忠,而成为人的影子、奴仆和宠物,接受着人的奴役也享受着人的恩宠,比如狗;有的则成了精灵一样狡黠、机智的灵物,人对之信疑参半捉摸不透,它们也拒绝把自己全部交给人,它们在配合和敷衍人类的同时,固执地保持着自己黑夜一样神秘的古老兽性,比如猫;有的则因其活泼的天性、可爱的身姿以及带给人实在的利益和愉悦,而成了诗化的生灵,比如鸡,陶渊明、李贺等诗人就满含深情地夸赞:“鸡鸣桑树巅”、“雄鸡一声天下白”......

然而,唯独猪是个例外,它把自己全部献给了人,它活着是为人活着,它死去是为人死去,它甚至已经不像是一种生灵,而是以动物的方式生长的另一种庄稼,人们种植着它,然后一茬茬收割它。作为一种生命,它对另一种生命已经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它已经把奉献做到了极致。假如它多少知道了它们一代代对人做的,它要么会感到无比悲愤和耻辱,要么会被自己种族长久以来舍身饲人的悲壮历史感动得泪雨滂沱。猪对人真正做到了仁至义尽。猪做到了这个份上,即使不奢望让它获得准神、宠物、灵物、诗化生灵之类的待遇,可为什么它连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呢?人们为什么还要骂猪、嘲讽猪呢?对此,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乡亲们喜爱猪

终于,在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在陷入长久沉思之后,我恍然开悟:世间总得有一种非凡生灵,把自己完全奉献出去,像献给神的祭品一样完全奉献出去,从来不去想什么功德啦、回报啦之类道德逻辑和等价交换之类的经济学的事儿,根本就不知道“报偿”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献出去就献出去,完全地献出,像雪完全地融化,像火焰彻底地燃烧,像流星义无反顾地陨灭,以自己的破碎和消失,保证神灵的荣耀和宇宙的完整。不仅如此,还要把那些泼向自己的轻蔑、误解、嘲讽、侮辱和一切污水,也都一一承受和接纳了——这是谁能做到的?神好像做不到,神首先是要让人去崇拜和仰望的。像海一样容纳陆地的全部污秽——这是只有海能做到的。但猪不是海,猪不是神,也不是人,猪没有神的意志,也没有人的觉悟。但是,神有了神的意志,神也做不到猪能做到的;人有了人的觉悟,人也做不到猪能做到的。人除了为自己和为自己所属的族群尚能做到全心全意甚而在非常时刻甘愿慷慨赴死,人并不曾为自己之外的别的事物完全地奉献过自己,神也如此,神被人顶礼膜拜但神从不露面,“神出鬼没”正是神的特性。

那么,宇宙间总该有一种生灵,做神做不到、人也做不到的那种彻底的牺牲和完全的忍耐,奉献出完整的自己,同时,接受和忍受所有的轻蔑和侮辱——这是神不能担当,人也不能担当的真正堪称神圣的使命——如果宇宙间没有这种能够担当的非凡生灵,宇宙就显得不够完备,人的文明史的撰写也会出现某些纰漏和残缺。这着实是不好担当的超难度工作和超神圣职责。让谁来担当呢?答案早已摆在那里了:猪,担当了,而且一直担当着,很有可能一直担当下去。

当我想到这里,我对猪不禁肃然起敬起来。联想到故乡的乡亲们对猪的那份同情和尊重,我才知道,我那清贫质朴、有善根也有慧根的乡亲们,他们对猪的感情是何等深沉啊。

是的,在我的故乡,我很少听见人们说猪的坏话,更不骂猪。乡亲们喜欢猪,同情猪,觉得猪憨厚朴拙,大智若愚,大度能容,温顺忍让,随遇而安,心胸宽广,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求也只求一口简单的吃食,然后就顺人意而随天命。所以,我故乡的乡亲们,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寒暑的猪,除了喜爱,心里还存有一份感激和尊敬。 

杀猪的这天有点闷 

当然,猪养到一定时候,最终都不得不杀掉,这好像是猪的命,没有什么办法改变。对此,乡亲们也并不视为理所当然,而是觉得对不起猪,好像做了一件明知故犯的错事。在这种矛盾的心境里,乡亲们对从小喂到大的猪,心里的情感是存的满满的,既有对终于有肉吃、生活得以改善的期待和欢喜,也夹杂着对朝夕相处的一条命的最终结局的怜惜和无奈。但又无法说出口,因为,你既然想吃肉,杀了猪,又说些同情、不忍之类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伪善和不好意思。所以,就不说吧,那份复杂情感就默默存于心里,过了好久都不能完全释然。

我记得,在我的故乡,几乎所有养猪的人家,包括我们家,在杀猪的那天并不都是兴高采烈的,相反还有一点儿沉闷,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儿一边看热闹一边大呼小叫着,大人们则埋头做着手边的事,话却不多,养猪的母亲或大嫂们,看着自己一天天招呼着亲手喂大也越来越听话的一条命忽然就要结束了,难免就有些伤感和空落,但又不好多说什么,眼睛红红的,赶紧离开沸水翻滚、快刀铮亮、早已摆好宽大肉案的院子,到地里间苗或到河里洗菜去了,以此来转移和平息心里那种复杂、不安的情绪。 

猪把自己降到千万倍低于人 

我妈在世的时候,每当自己家里杀猪或遇到别人家里杀猪,她都有些不同于平时的情绪波动。一个善良仁慈的妇道人家,面对动刀和流血的场景,你让她心如止水、保持所谓的平常心,那怎么可能?一个总是护生惜物、连一粒蚂蚁也不忍伤害的母亲,面对自己一手喂大、朝夕相处于同一个屋檐下的生灵忽然间身首异处、开膛破肚,她如何不生起不忍之心?这时候,母亲总是悄悄离开杀猪烫猪的院场,到屋里埋头做针线活或刷锅洗碗,口里还不停地默念:猪啊猪啊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来世投胎变个人,多行善事无病灾。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村东头爱读书、信佛教、外号“杨菩萨”的杨贵元爷爷说的一席话,那天,他见有人家杀猪,猪挣扎惨叫,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愕然、悲悯,但也不好公然说什么,更不可能跑过去夺了人家手里的杀猪刀,他只是低头自言自语,以化解面对杀生场景心里涌动的怜悯、无奈情绪。他喜欢和我这个小字辈说话,记得他对我这样说:猪把自己的筋骨血肉肠肠肚肚全给了人,这是谁能做到的?是神吗?神也做不到,神只能被人高高供在神台上,神身上没肉,神身上就是有肉,人也不敢吃。把自己的一切全都给了人,神做不到,猪做到了。猪当然不是神,也不是佛,但猪有大恩于人,难说它就是下凡的天神和大佛来到人间,把自己降到千万倍低于人,从而帮助和成全着人。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以何德来报天? 

对于猪的这种复杂情感,真的就是伪善和无用吗?我不这样认为。这不是伪善,这是生存的两难处境,是人与自然、人与生灵之关系与生俱来的两难处境,是人的自然本能与人的生命情怀和伦理感受纠结而成的道德窘境。人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利用自然并对自然做一些必要的处理,在此过程中难免要伤及别的生灵并压缩其生存空间,或改变其生存和死亡的自然过程与生命节律——这是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为之的“损天以益人,伤物以济世”的作业,是人的天命里注定要做的尴尬作业。而这个作业与人在长期文明进化过程中养成的“众生平等”、“民胞物与”、“慈悲为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同情之心是有冲突的。这种矛盾的情感回旋在心里,恰恰是人性中的高级情怀在发生作用。经常有这种纠结的情感在心里流动,也许并不能根本改变生灵的命运和处境,但有了这份情感垫底,人心里就会多一些善根和怜悯,多一些对自己行为的节制和反省,从而培植出对生灵万物的怜惜态度,并从内心深处觉悟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以何德来报天?于是,厚德载物,慈悲处世,尽可能不伤害生灵,尽可能不给天地万物制造额外的痛苦,并以自己的善心善行对天地万物有所补益和回报,就成了人们心里的道德自觉。 

传统的家庭养殖充满了情感和伦理意味,猪也是家庭成员之一 

我的乡亲们以及世世代代的无数农民,他们节用惜物,善良厚道,不仅对人良善,而且由人及物,将善良慈悲的情感推及天地万物和草木生灵,除了生存之需不得不向自然和生灵索取,很少为了非分之欲去做伤害的事,在他们心里,觉得天地生人已经尽了天意,万物养人已经施予恩泽,再做伤天害理之事,就是忘恩负义,愧对天地良心。这种敬天惜物、慈悲仁厚的情感,在过去的乡村是如此普遍和浓厚,我想,这固然因为乡亲们生活在天人合一、草木比邻、人畜同居的自然环境里,从而也有了土地的浑厚性情和草木的柔软心肠,同时,他们所有的生活资料,都是靠自己亲手劳作,亲手种植和养殖才能得到,在这艰辛过程里,你不用向他们说教,他们自会懂得“一粥一饭恒念物力维艰,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这种对万物与生灵的怜惜、慈悲之情,我想,肯定也与他们的养殖经历有关,与他们养牛、养羊、养狗、养鸡、养鸭、养兔、养猪......有关,他们亲手盘养了一个个生灵,从幼小、长大,到最后被迫中止生命而成为人的食物,他们亲眼目睹了生灵们的生老病死苦,他们知道生灵们与人一样从生到死都是多么的不容易;而生灵们对自己无辜的、悲惨的、在它们看来是没道理的被迫死亡是何其恐惧和痛苦?又是何其不解、不愿和不甘?乡亲们也从每一个生灵从生到死的一生里,感受到它们各自的可爱灵性和对主人顺从、依恋甚至忠诚的感情,养殖的过程其实也成了主人与生灵建立友谊、分享信任的漫长过程。

传统的乡村养殖,由于没有机械、化学和商业的介入和操控,而最大限度保持了生灵的完整自然生命过程,也保持了人与生灵之间单纯的相互依存、相互信任的关系。与没有任何情感伴随、逆反自然、唯利是图、粗暴冷血、且越来越高度机械化、化学化、快速化、规模化、商业化的现代养殖业(这种所谓养殖业无视甚至干脆剥夺生灵的自然生命过程和一切天性需求,成了以追逐效益获取利润为最高目的的现代绞肉机和杀戮业,动物在快速催肥、快速死亡的闪电式流水线上匆匆度过了悲惨的一生,没有丁点快乐和自由可言,纯然沦为受苦受难的地狱囚徒)绝然不同,传统的家庭养殖充满了情感和伦理的意味,被养殖的生灵其实已经是家庭成员的一部分,它们的基本权益和天性需求都能得到满足,主人与生灵之间不仅有了依赖和信任,而且在长期的彼此依存和情感互动中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情。许多家养的生灵,都是在主人的依依不舍中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我的父母以及许多父老乡亲,为什么绝不随便伤害自然生灵,哪怕对一个虫虫蚂蚁,对一棵草木野花,也是心存怜惜,手下有情。这是在亲手种植和养殖的过程中,大自然教育了他们,生灵们感化了他们,生灵们的生和死,它们的灵性、它们对主人的信任、对生存的留恋、它们难以幸免的世代的不幸和忧伤,教育和感染了他们:万物有灵,六畜是命,它们献出了自己,养活了我们,我们已经对不起它们,我们当知恩,惜物,护生,否则,我们愧对天地,我们不配它们的奉献和牺牲...... 

一个六岁小孩为猪打抱不平 

我六岁那年,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当它长大了,父亲说这猪懂事了,就花钱请邻村一个姓杨的人牵来他家的公猪,来到我家猪圈前,用大人的话说,就是要成全好事。我那时还没上学,无知无识,但婚姻啦,恋爱啦,这些词儿还是隐约知道一点。我人小,无知,还有些傻气,看见别人家的公猪来了,还以为它要跟我们家的猪恋爱并结婚。就像看别人家结婚办喜事那样,我热切地等待着猪的婚礼,并暗暗为我们家的猪高兴,它终于有了新郎倌了。等了一会,却没见什么大的动静,只见姓杨的人拿着竹条将那公猪硬往母猪身上赶,我当时竟有点愤怒了,觉得大人们对猪太无礼,太不尊重猪,照我的小脑袋理解,恋爱婚姻是人的大事,对于猪也不是小事吧,怎么这样糊弄人家呢?我气愤地想着,正准备责怪大人,大人们代猪操办的所谓好事已经结束了。我当时心里很难过,觉得猪太可怜,一辈子被关在潮湿漆黑的猪圈里,没见过阳光、青山、溪流和原野,没见过别的生灵,它们作为猪,却很少见过别的猪,也就无法结交自己的朋友和恋人,连婚姻恋爱这么重要的事,就这样被人潦草地糊弄了,猪,真是可怜啊。我这么想着,为猪打抱不平着。

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改变我六岁那年对猪的同情和打抱不平的想法。至今仍然觉得,猪如果不被关在猪圈里,而是让它们在大自然里自由生长,它们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不仅会变得更聪明更健康更漂亮,而且它们也会在众多同伴里,结交上自己的朋友和恋人,从而拥有一头猪的纯真友谊和秘密恋爱,拥有一个卑微生命应该有的卑微幸福。可是,这些,它们一生一世都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猪妈妈是好妈妈 

我家的母猪生了,生下一窝十个猪娃娃。爹爹说,十全十美,这母猪命好,有福气,会生孩子,头一次生孩子就生个吉祥数字。母猪坐月子吃的好,我妈妈每天仔细为它打理饲料,草料里拌些谷糠、麸皮、豆渣,有时还添些豆浆,大家真心诚意把它当母亲来照顾。小猪娃红白红白的身子,毛茸茸,滑溜溜,圆滚滚,真可爱啊。猪娃娃吃奶时,整齐地卧在猪妈妈肚子下,噙着妈妈的奶头用力地咂着奶水(猪妈妈在翻身或睡觉的时候,都小心地护着自己的孩子,从没有因贪睡或动作粗鲁压坏了孩子,在这方面猪妈妈堪称模范,好像比人做得还要好些,我后来不止一次听说有产妇不小心睡着了压死自己的婴儿,但我从来没听说过猪妈妈压死自己孩子的事情,可见猪妈妈何等细心。我对此感到惊讶和不解:是怎样源自血脉的深挚情感和神秘力量,使它具备了无师自通的能力,初次做母亲,就成为了无可挑剔的模范母亲?)。此时,猪妈妈很惬意地躺着,发出慈祥温柔很满足的哼哼声,仿佛在呢喃:孩子们,慢慢吃吧,妈妈的奶都是让你们吃的,孩子们,自从有了你们,我也就有了奶,我就成了你们的妈妈,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妈妈,让你们一直吃我的奶,我一直做你们的好妈妈.,孩子们,慢慢吃吧..... 

原始母亲的无限柔肠

我数过猪妈妈的奶头,一共有十二个,左面六个,右面六个,像后来我见过的大队支书穿的大衣上的排扣一样,整齐对称地排列在猪妈妈的肚子上。听小伙伴云娃说,他还见过十四个、十六个奶头的猪妈妈。看着那么多奶头,我们这帮小娃娃只觉得惊讶,私下里悄悄议论,我们的妈妈只有两个乳头,猪妈妈却有那么多乳头,这是为什么呢?问小学的李保元老师,李老师说那是因为人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有些东西就退化了,猪没有进化,还保留着原始状态。这个解释勉强说服了我们,是的,我们的妈妈用进化了的两个乳头喂养我们,左边是太阳,右边是月亮,上苍把天地间最温柔的光芒,都配置在妈妈身上,那已经足够照耀我们成长了。但是,我们的小脑袋还是止不住乱想着:猪没有进化,猪保持着原始状态,那是不是说,处于原始状态的猪妈妈,它没有学会别的本领,也没有别的杂念。它只有一种原始本能,即爱的本能;它也只有一种原始心思,即爱的心思。原始的猪,就像这永远原始的大地一样,没有别的本领和别的杂念,只有爱和忍耐的宽厚本能,以及用于繁育的充沛乳汁?于是,那么多奶头就排列在猪妈妈胸脯上,就像密集的星星排列在天空的胸脯上。它从生活里和命运里得到的一切,它都提炼成乳汁,源源不断流向它的孩子们,它就这样表达着因没有进化从而也没有退化的一个原始母亲的无限柔肠...... 

我们清贫而值得感恩的生活  

猪妈妈细心养育着猪娃娃,同时还日夜警惕地保护它们。我们的邻居家里养着一条黄狗,常到我们家串门找东西吃,有一次,猪圏门没关严,那条黄狗溜进猪圈,想偷食槽里掺有麸皮和米糠的猪食,猪妈妈以为狗要叼走自己的孩子,猛地从窝里站起,用身子遮挡着自己的孩子,嘴里发出愤怒的叫声,见狗还不出去,就勇敢地冲向狗,昂着头拱着身子硬是将狗赶出了圏门。在屋后水渠边洗衣服的我妈,听见动静赶忙跑回来,看见邻居家的狗嘴上沾着猪食惊惶地逃,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妈后悔自己大意没关好圏门,让母猪和猪娃娃受了惊吓。

猪娃娃渐渐长大,母子十一口每天要吃喝拉撒,猪窝里垫的干草很快就被一旁的粪水浸湿了,这样每天都得重新清理垫进干草,因为猪很爱干净,坐月子的猪更需要干爽温暖的环境。农活太忙了,大人们还要到山上修水库,实在顾不了猪,就让我放学回家后给圈里换干草,添猪食。可是我放学老是想和小伙伴玩,避重就轻,添了大人提前拌好的猪食,却没有及时为猪窝换垫干草——因为要到田野里把生产队分给每户的稻草个儿选干爽的背回来,这事太麻烦,我就把天天换干草,擅自改成两三天换一次。那天中午放学,添猪食的时候,我才发现前几天换的干草大部分都被粪水浸湿了,还剩下不多一点儿干草,形成一个稍微干爽些的孤岛,猪妈妈让自己的孩子一个个紧挨着睡在孤岛上,自己却站在粪水浸泡的湿草里,它是把仅剩的干草用嘴一点点噙到固定睡觉的地方,在“水深火热”中为自己的孩子筑成了一个温暖干爽的小岛。就这样,它站在水深火热里为孩子授乳,它站在水深火热里过夜,它站在快要没膝的粪水里,尽着母亲的职责。

这是因我的偷懒造成了它们一家的痛苦,但是憨厚的猪妈妈没有责怪我,它总是用温柔的眼神迎接我的到来。当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赶紧从田野里背回干爽的稻草,垫进猪圈,把那个“孤岛”扩大成一片温暖的大陆,猪妈妈终于又和它的孩子们暖融融地睡在一起。我蹲下来,轻轻抠着猪妈妈的后颈窝,表示对它的歉意,猪妈妈感激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闭上它那好看的双眼皮眼睛,发出柔和、满足的呢喃声。时至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那是猪妈妈在对我说话,它心里有话要说,一个母亲心里定然有很多话要说,一个母亲定然有着很多柔软心思,当然,一个母亲心里定然也有着很多委屈和忧伤。

一个多月后,猪娃娃们长大了,也到了猪崽买卖的时节。离我们村十余里的漾河上游,有个叫元墩的集市,逢农历双日开市,这天,父亲用两个竹筐,一筐装五个猪娃娃,十个猪娃娃被父亲挑着要去赶集。我舍不得它们离开,哭叫着抱着父亲的腿阻拦他,母猪在圈里烦躁地顶门,门顶不开,就用头撞墙,悲伤地嘶叫,它要留住自己的孩子。父亲这时倒是能体会我的心情,没对我发脾气,还低头劝我:娃啊,筵席都有散的时候,人到时候都要分家,到时候还要分手,猪又咋能例外呢?再说了,你上学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酱醋穿衣吃饭,都等着猪来帮衬呢。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说,孩子,你爹说的对,你也没错,让你爹去吧,今天逢双日,不是说逢双有喜嘛,今天是个吉祥日子,猪娃娃们一定都能遇到好人家,它们不会受苦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挨个儿抚摸小猪娃娃,她是在为它们送行。然后,母亲又抱了些干草走进猪圈,一边铺垫,一边口里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母猪说宽心话:娃他妈,想开些,又不是第一次养孩子,啥事没经见过?你的心思我晓得,都是当娘的,当娘的心里苦水多,想开些,别伤心,娃们迟早总得离开,娃们会有个好去处的,心放宽些,后面的日子还要好好过呀。母亲仔细整理了猪窝,铺垫了干草,又把食槽刷洗了一遍,这样,小猪留下的气息就会淡一些,母亲想藉此缓和猪妈妈对孩子的思念之苦,她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同情和怜悯。

开学了,我和哥哥用小猪换来的钱交了学费,父亲也在铁匠铺里打了几把锄头镢头镰刀,母亲用剩余的钱为我们买了一些蓝卡基布亲手做了新衣服。当我捧着崭新的课本,穿着崭新的衣服,放学后高高兴兴跑回家,却发现院子里比往天冷清了许多,才忽然记起是没有了猪娃娃们那天真可爱的声音。于是,赶紧推开猪圈门,我看见了,孤独的猪妈妈,它低垂着头孤独地站在阴影里。它那一身浓重的黑色,像一片永恒忧伤的黑夜。

不久,母猪又怀孕了。又产崽了。猪娃娃又去集市了。猪妈妈,就这样一窝窝地生产着它的光荣和忧伤,一次次地重复着它的苦难和无助,一年年地支援着我们清贫而值得感恩的生活。 


寂寞的乡村圣贤,农业的伟大功臣 

现代的农业,已经离不开化肥、农药,几乎所有农作物都是靠化肥喂养和催生,以保证其产量,若不这样,越来越少的耕地就无法养活过量的人口。现代农业的后面其实站着庞大的化工业。化学渗透了每一粒粮食和每一苗蔬菜。人已经不纯粹是大地的孩子,同时还是化学的养子,我们的身体里和气质里,也就难免掺入了化学的毒性和冷漠。化学在无节制地榨取土地的肥力,透支着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土地千年万载千辛万苦积淀的地力、营养和元气。如果化学一旦从农业撤离,粮食将大幅减产,农业就立即崩溃,饿殍遍地的灾难就将出现。

现在的许多人,可能已经不知道在化肥还没有发明出来和普遍使用之前,长达数千年的漫长农耕文明,广袤大地的一茬茬粮食和庄稼,是怎么走过来的,是靠什么支持的?

我在农村长大,从小与大人一起干农活,养过猪,放过牛。我那时,没有学过人类文明史和农业的历史,但乡村生活的耳濡目染和亲身经历,使我深切地感到:牛和猪,是农民的亲密朋友,是农业的伟大功臣,是大地上忍辱负重的劳动模范,是数千年农业文明史隐姓埋名的重要撰写者之一。它们和世世代代农民父老一道,维持了大地的生机和文明的延续。在故乡的那些年月,启蒙了我对传统农业的理解,勤劳厚道的乡亲们,是我的首席老师,向我手把手传授“农耕文明史”的纲要和细节;猪和牛,也在一旁辅导我,注解着人与土地、人与生灵的血脉亲情,注解着什么是含辛茹苦,什么是任劳任怨。

牛对人的奉献、对农业的奉献尽人皆知,人对牛的拟人化赞誉和所赋予的道德内涵,已经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牛以它在农耕历史上的艰辛劳作和牺牲,确定了它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牛已不只是自然界的普通生灵,已经升华为一种道义象征和诗学意象。我小时候放过牛,我对牛情谊深厚,以致被我放过几个月的牛却放了我几十年,我一直被那根牛缰绳隐隐约约牵在手里,那头牛很有可能要放我一生一世。我已写了几十篇叹惋和回忆牛的诗文,在此不再赘述。

那么猪呢?现在的人,一提起猪,就想到肉,想到香肠,但是也许很少或根本想不起猪和土地、猪和农业、猪和粮食的关系。许多人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他们只见过香肠的样子、腊肉的样子、粉蒸肉的样子,他们没见过猪的样子,更没有见过猪在农家生活的样子,不知道猪对土地和农业的漫长奉献。化学和商业主导了农业和粮食,也误导了我们对土地和生灵的认知,遮蔽以致让我们遗忘了猪在漫长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价值和至高地位。

过去农民种地,除了依靠自然地力,为庄稼上肥全靠农家肥。所谓农家肥,包括人的和家畜的粪肥。家畜粪肥以牛和猪为主,最主要靠猪。因为牛在放牧时有一大部分粪肥就撒在了野外,虽然也给大自然增添了肥力,转化成了山野的草木芬芳和“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诗意情境,但毕竟分散于大野苍山,无法专注于农业。这样,农民种地施肥,就主要靠圈养的猪了。我的乡亲们,从古至今,也许从不崇拜也不知道谁是一举考中天下知、成名升官又发财的科举状元,但他们却从内心里感念着与他们朝夕相处、默默无闻的积肥状元,就是那世世代代与他们厮守乡土的隐忍憨厚的猪。

以我家为例,一年养猪少则二头多则三头,猪的圈舍也不小,甚至可以说很宽绰,有三十多平方米,村里有的人家的猪舍更大,能达到四五十平米,可能已接近一些官员豪华办公室的面积。但住在里面的猪,并不是坐吃供养、笑纳贿赂、卧享富贵、“球心不操,养一身肥膘”,然后饱暖思淫欲。相反,猪圈既是猪的修身养性之所,也是猪的工作室,是积肥车间,是土地的营养库。

平时我们要采些野草、秸秆垫进猪圈,秋收时就将田里晒干的稻草扛回来垒砌在大树下或码放在屋檐下储备着,随时添入圈里,为粪肥堆积漫溢而不断变得潮湿的猪窝换上干草,也算为猪换上越冬的被褥。多数时候,猪都不得不与自己的粪肥生活在一起,在那用稻草铺垫的孤岛般的猪窝旁边和四周,就是越积越多、越陷越深的粪肥的汪洋。它生活着,它其实是在令它难堪的环境里为农业和土地日夜劳作,日夜积肥。猪是很讲卫生很爱干净的生灵,但是生而为猪,又皈依了农家,它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积肥,它不得不过这种违拗自己清洁天性的生活,这也许是人们嘲谑“髒猪”“窝囊猪”的由来吧,但这是由不得猪更怪不了猪的。只有到了集中为庄稼上肥的时节,才把猪圈里的粪肥做一次较彻底的清理,里外换上干草,平日里潮湿难闻的猪圈,一下子清爽了许多,猪才能过几天符合自己天性的干净日子。看得出来,在那难得清爽的几天里,猪显得比平时眉清目秀、儒雅好看多了,而且也更温顺听话。如果猪也有着对好日子的浪漫想象,那短暂的几天清爽日子,也许就是它的天堂时光吧。然而,要不了多久,它又渐渐被粪肥和不好闻的气息包围了。在绅士、英雄、富豪、王公贵族、各类精英以及体面人士们绝不光临的大地的最偏僻、晦暗、潮湿、沉闷的角落,它孤独地坚持着,如寂寞的乡村圣贤。

有一年,县粮站的工作人员来我们村收购粮食,说我们这里猪多,肥多,土地壮,粮食产量高,质量好。说这次收购的不是一般的粮食,是要出口援外的,是革命粮,友谊粮,战斗粮,要出口给越南、柬埔寨、阿尔巴尼亚等国,支援世界人民的革命斗争。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想到猪辛苦积下粪肥,好不容易养熟了庄稼,现在要献给世界各地,去养活和支援那里的革命。我看着地图上的那些国家,心想,猪啊,你足不出圈,没见过圈外三尺远的天地,但是你喂养的粮食,却要去到万里之外喂养别的国家。可是,那里的人,知道我们任劳任怨、缺吃少穿的农民乡亲吗?知道我们常常深陷于水深火热中的猪吗?

后来我读了一些诗,包括一些古诗,一个青涩少年的眼睛,看什么就带上了一点诗意的视觉。走在田野里,看着那青青的庄稼,青青的一望无际的农业,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青青的、茂盛的、含着露珠和笑意的可爱庄稼,人们欣喜于它吹拂的无边芬芳气息和丰盛景象,诗人们也会长久地由衷赞美这田园的诗意和农耕的美感,他们的隽永诗卷构成了我们文明史中最温润、宁静、恬淡、空灵的诗意部分,然而,诗人们有没有想过:这温润、宁静、恬淡、空灵的诗意后面,有一种生灵,正以它卑微、沉闷的生活,为原野的丰盛和大地的诗意,在默默地、含辛茹苦地做着最没有诗意、最不空灵的铺垫.... 

它们用黑夜一样的历史,支持了我们的黎明 

至今我还记得几十年前我们家猪圈里,猪妈妈奶孩子的情景,母猪温柔慈祥的母性,在那一刻体现得多么细腻、生动和感人。

面对沉浸在温柔慈爱里的猪妈妈,我实在不忍心粗暴而轻薄地把它看做猪或叫做猪。猪,按我们约定俗成的眼光和理解,这个字眼附着了太多傲慢、俯视、偏见和轻薄,就连这个字眼的发音都那么晦暗无光,那么尖酸刻薄。如今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无比慈祥地奶着一群孩子的猪妈妈,它,仅仅是猪吗?是那猥琐在我们偏见里的猪吗?它根本不是我们眼里和口里那充满贬义的愚蠢的猪,它像所有沉浸在母爱里的母亲一样,以自己生命里的全部高尚血液和温情,呈现和分担着宇宙中均匀流溢的神圣母性的一部分使命,它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倾洒着一个卑贱母亲的伟大情感,为它自己,更是在为我们哺育着生命——其实是悲壮地延续着它们世世代代的苦难和牺牲。

但是,除了几乎是永恒地被轻薄、被奚落和被嘲讽,没有谁赞美过它,所有美好的语言都羞于向它哪怕献上一句有限的赞美,几千年了,我们吃它的,喝它的,用它的,我们用它们廉价的血肉筑成了我们自诩不凡的血肉,用它们似乎理所当然的牺牲铺垫了我们编织的文明的华丽长袍,几千年了,我们漫长的诗史堆积了无以计数的诗篇,我们无数的诗人都享用过它的美味,但是,它没有收到哪怕半句写给它的友善的或情意深长的诗。你可以说它不懂诗,因而没必要为它献诗。然而,驴也不懂诗,马也不懂诗,狗也不懂诗,猫也不懂诗,狐狸也不懂诗,驴、马、狗、猫、狐狸却收获了多少诗句?甚至凶恶的虎、狼、狮子和豹子,也从我们的语言里缴获了太多的赞誉和华美诗句。石头懂诗吗?不懂。然而不懂诗的石头,却以永恒和不朽的名义,收到了无数不朽或速朽的诗篇。所有堂皇的语词,都羞于俯下身段去安慰和问候那深陷于永恒寂寞里的孤独而苍凉的猪。是的,它是如此孤独、苍凉和寂寞,它的种族是如此孤独、苍凉和寂寞,它的历史就是一部黑夜的历史。然而,在无边苍凉和寂寞中,它们坚持了下来,它们把憨厚、忍辱、本分、牺牲和大智若愚的品德坚持了下来,把爱和忍耐坚持了下来,把对人类的漫长厮守坚持了下来,一直坚持到此时此刻,还将坚持到那继续不被理解和尊重的遥远的未来。自诩高级的生命绝对不会像它这样在如此晦暗沉闷的命运里能够坚持下来的,然而,能够如此坚持下来的,却成了低级的卑贱者了吗?我无法驳倒却拒绝认同这强硬冰冷无情的逻辑。

不,不是那样的,而是这样的:它们在黑夜一样的历史里,支持了我们的黎明;它们在无边寂寞里,坚持着它们的爱和忍耐;它们在永无尽头的苦难和荒凉里,永无尽头地为另一种生物牺牲和奉献着一切,却不曾奢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赞美、回报和哪怕是片刻的缅怀。它,我记忆里的那位猪妈妈,像所有慈祥的母亲一样,它是一位孤独而伟大的母亲。 

那温柔的摇晃,一直摇晃到此时此刻 

大约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看见邻居家的堂哥戴着自己编的柳条帽骑在牛背上从河边晃晃悠悠走回来,我羡慕极了,也想骑牛,但看着那黑牯牛威武的样子,就感到害怕,怕它用牛角挑我,或摔下我,大人说牛欺生,牛发了脾气,会把人顶伤或摔坏的。我胆子小,算了,就不骑牛了。这时,父亲打开猪圈门,让猪在院坝里换换空气,晒晒太阳,伸伸筋骨,说这样猪才长得快,肉也瓷实。那猪走上院坝就开始奔跑撒欢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这里啃啃,那里嗅嗅,时不时还抬起头,眺望远处的青山和头顶蓝莹莹的天穹,好像要研究春天和大地的秘密,为以后的猪们提供它发现的有关宇宙的第一手资料。可见它是很喜欢阳光很热爱生活的,而且还有着求知的兴趣,它的趣味绝对是大于猪圈和食槽的,也许涵盖了整个春天。看得出来,它对大地上弥漫而来的无边草木气息怀有与生俱来的深情。

十岁的堂哥说,那就骑猪吧,猪的身子矮,摔下来也没事,何况猪的脾气好,骑上去会很好玩的,他先单腿跨上去试了一会儿,然后跳下来,说能骑能骑,就扶着我骑上猪背。开始,猪不太习惯背上突然多出的重量,摇晃着,好像不太乐意,过了一会儿,猪渐渐接受了我,堂哥撒开手,由我单个儿骑在猪背上,在院子里转了三圈。从此以后,我喜欢上了我们家这头猪,我常常为它捉身上的虱子,为它搔痒痒,猪最喜欢我抠它耳朵后的后颈窝和腿的根部,那是它自己无法管理的部位,好像那里藏着欢喜穴位,我一抠,它就快活地哼哼起来,那是它高兴的笑声。放学后,我就到田野里采些猪爱吃的水芹菜、灰灰菜、紫云英苗、鹅儿肠草等等,有时,还偷偷把自己碗里的饭分点儿给它吃。我想,它不是马,不是驴,不是牛,却对我额外做着马、驴、牛也未必愿意为我做的事,让我骑它,我心里是非常感激它的。就这样,我和猪有了很深的友谊。过上几天我就要跨上猪背骑一会儿,猪习惯了我这小小骑士,我骑在它背上,它一边低头吃院坝边的青草,一边小心平衡着身子,我则仰头看着村庄四周的田野风景,俨然一个骑马凯旋归来的将军。

最远的一次,我骑着猪沿绕村而过的溪流边的小路,来到离村子约六七十米的漾河岸上,这是猪平生走得最远的一次,它看见了明晃晃的河流,它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它十分激动,它简直有点狂喜了,我赶紧从猪背上跳下来,让它放松身体敞开胸怀,让它好好看看它很少能看见的大自然的广阔和新鲜。我看着它那纯真喜悦的样子,心里竟有几分同情:猪见的世面太小了,常年关在黑黢黢的猪圈里,世上的任何风景都没见过,也没有一个猪朋友,它哪像我们,可以读书上学,还可以四处疯跑、唱歌、捉迷藏。猪,真可怜啊。但我又能对猪做点什么呢?我只能喂它点随手采来的野草,顶多骑在它的背上逗它玩一会儿,而我骑它时,快乐的是我,我并不知道猪的内心里是否真的乐意。我对猪的这些感情,只能藏在心里,没有对别人说,我怕说出去别人笑话我。

猪背并不是很柔软,还有一点硬,那是因为世世代代的猪并不像马或驴那样被人当做坐骑,即便专职拉犁的牛也常常被从古至今的孩子们倒骑在背上,“短笛无腔信口吹”,这种经历使它们的脊背多多少少被人塑造,而成为人可以随时借用的一部分。而猪的脊背始终保持着公元前的空白,不曾或极少有人的身影在此落座或冉冉升起。然而,一个无知小儿稍稍改写了猪的历史,改变了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伦理关系,建立和体会到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深厚友谊。在那似乎一直很荒凉的猪背上,我像国王一样坐了上去,它成了我的临时王座。

就这样,一头憨厚的猪,小心地保持着它和它并不理解的地心引力的垂直关系,小心地托举着一个孩子在它背上的微妙摇晃,小心地把一个当时还很矮的孩子托举到他能够更远地看见春天也被春天看见的高度。那温柔的摇晃,一直摇晃到几十年后的此时此刻,摇晃成一个渐渐老去的人的不老的记忆.....


—END—

【本文作者】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精选》等。诗《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等多部获得陕西省优秀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现居陕西汉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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