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 “伟大”这个词跟我不沾边

北京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简史记录项目

编辑：华纯

录音整理：卢嘉琪、华纯

采访者：岳毅桦、张丽红

受访者：北京市昌平区智泉学校校长姜雨声

据统计，北京地区高峰时打工子弟学校共有500多所，2019年已经缩减到不足百所，并且还在继续缩减。打工子弟学校的历史，无论是对中国教育的发展，还是对中国城乡二元社会发展、城市发展都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尤其它还涉及到3426万流动儿童，6877万留守儿童这一重大社会问题。

因此，新公民计划发起“北京民办打工子弟学校简史记录项目”，以口述史的方式，访谈学校的举办人、校长、老师等，希望为中国社会的转型，留下一份有思考价值的历史记忆。目前已访谈29位举办人或者校长。欢迎有意参与录音整理和访谈的朋友加入我们。

编者按

本实录根据采访录音整理，因采访时长为一个半小时，实录数万字。为方便大家阅读，缩减了近半内容。

为了保留现场对话的生动和现场感，访谈中因为口语而出现的重复、不顺畅、口头禅等等，只要不影响意思的表达，均予以保留。

背景知识

打工子弟学校：

指私人投资兴建的民办学校。区别于公共财政投入的公立学校和高收费的民办学校，打工子弟学校大多建在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社区或者村落附近，收费低廉，自负盈亏。招收的学生，大多数是因为“五证”等原因，无法进入公立小学就读的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所以被称为打工子弟学校。

五证：

非北京户籍的儿童，由其父母或其他法定监护人持本人在京务工就业证明、在京实际住所居住证明、全家户口簿、北京市居住证（或有效期内居住登记卡）、户籍所在地无人监护证明等相关入学材料，申请就读北京市公立小学。2019年北京市取消了无人监护证明的要求。

众多外来务工人群由于无法满足正规就业合同、持续缴纳社保等等五证中的细则，导致子女无法申请进入公立小学。

智泉学校：

北京市昌平区智泉学校成立于2000年秋季（于2004年12月9日被昌平区教委正式批准为民办学校），原址在朝阳区洼里乡政府附近，后迁移到昌平区东小口镇中滩村。随着学校的发展，也为了彻底改变打工子弟学校校园狭小、校舍破旧的局面，又借贷建立了北七家镇东三旗村的智泉学校。该校地临天通苑居住区，校园占地近20亩，是昌平区乃至北京市境内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少数几所打工子弟学校之一。

（本段介绍文字引用自“智泉学校的博客”）

1. 机缘巧合的成为打工子弟学校老师

采访者：先聊一下您自己的故事怎么样，您是哪年大学毕业？

姜校长：我，02年。

采访者：02年，我们两个一届的。

姜校长：我02年毕业，但是在02年以前我就开始对智泉（学校）有了解。因为那个时候其实我不是学的教师专业，我学的是经济学。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弄明白一个问题，就是说，我为什么会当老师的问题。

其实我也在反复的问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后悔过。其实当老师这个问题，不要说高尚，知道那都是歪理，对吧？我觉得还是很辛苦。真的，就是一个吃、吃不饱，但又饿不死的一个职业，尤其是在打工子弟学校。其实就是之所以选择教师这个职业，也是往往出于自己的这种经历，在北京的这种遭遇。包括去年，它每个时间都有一个时间点。我在读大学期间，确实教育我最深刻的就是收容。对，北京的收容，其实这对我的伤害是最大的，对我人生的选择（影响）也是很大的。

采访者：您是在大学期间被收容过吗？

姜校长：他们不会收容我，但是我看到他收容了很多人。

采访者：您当时是在北航（读书）对吗？

姜校长：对。他收容了很多人。我就看亲眼看到了那些收破烂的，（被）查那个暂住证。他又不是国家的工作人员，就是个村里的联防队，他们的权力就能大到这种程度。

采访者：现在也一样。

姜校长：能够大到这种程度，就是随时性的可以把人抓起来。然后就说，有暂住证吗？

有，暂住证拿出来！脏兮兮的，啪！撕了，带走！

其实这种印象在我的生活中，其实现在一直都抹杀不了。

采访者：您是当时没有住在宿舍，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面，还是......？

姜校长：我和朋友出来玩，去五环，（五环当时）刚开始建上。去五环这边玩。

采访者：您老家哪里？先从头问起。

姜校长：湖北。

采访者：您是湖北的，所以您是考到北航，然后读书，然后本来也就是按照一个普通大学生的路子这么往上走的。

姜校长：对对对

智泉学校原址洼里是北京传统的“废品村”之一（图片来源：《从“废品村”看城乡结合部的灰色空间生产，陶栋艳，2014》）

采访者：然后因为跟这个朋友去五环边上玩......

姜校长：就和朋友去五环边上玩，在2000年，对，开始接触到了，就认识这个群体。当时智泉刚刚开始建校。那个教室（不同年级学生）分享，三年级的脸朝那边了，四年级的孩子脸朝这边，都是复合式的教室，其实给我的还是很震撼的。这是个学校，对吧？这是个大院，给我的感觉，这是个大院。

姜校长：后来就是产生了一种印象。首先是了解这个群体，也就是，他是来自全国各地，并且在这种小小的这种教室里呆着，然后再加上当时的收容，我心里就会有一种情绪，你知道吧？

采访者：您当时第一次进学校的时候，就进去找校长聊聊天吗？

姜校长：没有，没有聊天。就是和孩子们......当时和一个老师也是简单聊了几句，并且还找了我一个老乡，湖北的。因为那里面的孩子不多，当时来自于全国各地啊。我就很震撼，他爸爸妈妈都是在外面打工的，对吧？打工这个人口，当时北京打工还不算很多，但是有这么一群群体确实存在，然后再加上对外地人的这种驱赶，我开始真正的关注到这个群体。开始关注，其实心里还是很震撼。就觉得......这是北京，首都。不管是哪里的孩子,都觉得他是我们国家的孩子，教育强，则国强，对吧？首先在北京的应该有这个高度，我其实那时很反对北京的。甚至和我们同学开过很多会，想干件事，就觉得自己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对吧，喜欢打抱不平，就想，想做点什么。

姜校长：所以我就开始研究这个，其实也是想做点事，后来我就接触到了智泉，和秦校长聊，我说我就能给你教美术吧。孩子当时没有音乐、美术课根本就没有。除了语文数学，就是瞎玩，这都是一种缺失，教育的缺失。秦校长，他是很有情怀的。教育情怀，理想。不是不想有（音乐美术课）啊，而是什么？请不起（老师）啊。我说我帮你搞一下，我说我美术还行啊。

采访者：是业余爱好？

姜校长：我学过十多年，但是教课教他们还是应该还是可以的。

采访者：但是你大学专业选了经济学？

姜校长：对呀，但是不允许我有爱好吗？也可以啊。

采访者：是爱好。

姜校长：后来就02年我说我要亲自去体验，我说我去应聘。秦校长说行，别的老师，留下，300块钱一月，你本科毕业，我给你500块钱。钱对我来说当时可能说没有看懂。500块钱，500块钱在那个时候应该说还是饿不死的，对吧？一个大学本科生基本上都拿一两千块钱工资，工资待遇（再）不高，但是有一两千块钱对吧？

姜校长：其实跟孩子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静的，很安静，很快乐。我把我自己的一些东西教孩子们很快，每一个孩子都是想画画的。其实我教他们吧，跟他们（其他老师）不一样。我说你们画画，跟写作文一样，其实就是在表达一种情绪。对吧？我说我不会教你们素描水粉，也不会教你一些方法的。你们可以把太阳画成黑的，在我的世界里，在你们的世界，你们觉得她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的，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的一些纠正。孩子们画画非常好，把鸟窝可以画成彩色的，我说就是可以彩色的嘛，为什么不可以彩色的？为什么要一成不变，在你们的世界鸟窝就是彩色的，对吧？

2. 成为老师之后的内心冲突

姜校长：后来就是02年8月份到03年1月份，我坚持下来，其实在半年以后还是很难熬。因为我要考虑的问题是很多的。第一我自身的问题，对吧？是不是啊，你不能够就是老局限于在这里。

采访者：前面说的内心平静，和后来感觉的很难熬，不能同时并存的，是吧？

姜校长：肯定的，跟孩子们待在一块是很快乐的事，什么都不用想的，对吧？但是当孩子们要放假了以后，你必须要对你自己的人生要进行思考，你是很不平静的。我的同学都去上班了，那个公司里，那个时候大学生都是很吃香的，都找到了上了很好的工作，一个月一两千块钱，生活过得很潇洒的对不对？我没有，我去选择的这种对吧？另外我甚至还有些，跟他们都很少联系了，我心里都会有这种感觉。感觉......

采访者：感觉自卑?

姜校长：自卑吧。感觉到这种事情是不会被人家认可的。其实我说句实话，体制内培养出来的大学生，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产物，对吧？我是这样来看，包括现在，其实这辈子，被国家培养出来，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吧？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到现在为止，才认可我。我的工资现在没有他们拿得高，也很低。但是我感觉我的精神食粮还是要比（他们）丰富。有时我们大学聚会的时候，同学聚会，他们现在逐渐的可能到了这个年龄段，他们对（我）这种行为，才会慢慢理解。很多人就说我傻，对不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事情，对吧？辛辛苦苦，父母把你培养出来，这是一种不可被理解的。这真是可悲的，是吧？因为你要活着，所以你要活着。所以觉得我很傻。

姜校长：后来回家，春节2003年回家的时候，其实我父母也能看得出来，家里那边，很多人都在问，说你在北京在干什么？我从来不敢告诉他们，我在这个打工子弟学校，一个月拿多少钱，对吧？没有。我说‘我上班’，就一笑而过。其实父母能够看得出，了解她孩子，其实后面也聊过这个问题。其实当时也聊得很简单，我父母，不要说那个，我父母说得还是很正道的。说做你觉得有意义的事，你觉得你选择就靠你，因为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做主，你可以去做一些自己觉得有益的事情。

采访者：你父母好开明。

姜校长：我父母，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吧，在我们那边算是个比较有知识的人，他（们）还是比较尊重我。他（们）没有说让你去找个工作拿多少钱，他（们）真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只是觉得你要做你自己愿意、喜欢做的事，我不管你。不管我。

3.学校发展

（关于外界对打工子弟学校的关注）

姜校长：他们在（03年）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想关注到这个群体。

采访者：应该是因为03年温家宝（总理）那句话，所以，之后......

姜校长：“同在蓝天下（共同进步成长）”，应该是这个话，对不对？还是有这么一句话，（大家）就关注这个群体了。关注这个群体就去我们学校了，然后就开始有这个诗（智泉学校创办人秦校长的诗《心里话》被电视转播），这么弄。

姜校长：所以说在04年的时候，所以说在，在这段时间里，我觉得大家就开始有热（度），社会各界对这个群体的声音很大了。然后当时社会各界关注了，反正孩子们的温暖还是稍微多了一些。包括有的企业，开始给孩子们捐书啊，捐书包啊，是吧？学校里的条件还是，还是稍稍地改善了一些。

姜校长：相对会好一些，最起码要看到一个什么？希望。因为当时我们看的，给我的印象是（智泉的校园）从洼里到中滩再到东三旗。中滩呢，是02年建的对吧？它像一个校园了，最起码它的环境要比洼里好得多。一个班，一个教室差不多有四十多平米，一个班，一个班的。像那么一回事了，对吧？然后又到东三旗，03年我们又到东三旗。因为那个时候觉得（中滩）已经装不下了。奥运会以后，外地人都开始融入北京了，都装不下。

姜校长：我们03年，我们找了东三旗这块地。当时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其实（我）之所以在这个学校待得这么久，其实我们还是一直以来，还是会有一个目标，朝着一个目标做。就是我们希望我们孩子的校园更大，有一个完整的场地，会更好一些。所以当时我们就找了一块20亩的地，在那个时候应该准确的讲是周围的很多打工子弟学校是没有的。包括中滩那个时候就已经算很大。然后在东三旗找20亩的一块地，那周围，很多城北打工子弟都没有这样的学校。我们就想把学校建得要更好一些，这些孩子在北京，他享受教育，他会......更好一点。所以我们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在做。

智泉学校中滩分校2005届小学毕业照（图片来源：智泉学校的博客）

采访者：你本来是想只干一两年再说。。。什么时候变得更坚定的？

姜校长：应该是在04年。还有包括（参加）各项（学生作品在外的）展示（活动）嘛，看到这些孩子确定真的要比城里面的孩子，各方面能力还是要好的。我觉得有决心，他们一定能够很好。真的是这样，到以后，学校也一定会越来越好，一直肯定是抱着这个目的来做。因为我也看到，从洼里到中滩，学校里确确实实环境在一天一天改善，跟我刚开始看到的学校不一样，就在这两三年的时间内。并且我们所有的老师都是非常团结，很团结，那个队伍是很团结，出去发广告啊，等等，都是想着要把学校要做大。当时秦校长，当时也还是背了一身债。为了租这个地，让校园更大。其实，都是朝着一种，还是有一种目标在做的。所以说这些东西一直在把我们在维系着，在努力着。

智泉学生获得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主办“我的心声”征文比赛一、二等奖 (2006-03-29，图片来源：智泉学校的博客)

姜校长：在08年的时候，应该准确讲是一个高峰期，打工子弟学校的高峰期。孩子们呢，基本上，就是教室都坐不下，坐不下了。我们当时统计，很多爸爸妈妈都是参与鸟巢的建设。

采访者：08年的时候，两个校区都还在呢？

姜校长：在，一个中滩，一个东三旗，孩子快达到2000。

采访者：两个合计？

姜校长：（合计）就有一两千个孩子。两个校区都还在，并且都还发展得非常好，学校里的条件，一点点都在改善。以前我害怕刮风下雨，教室里都漏雨啊，刮风的时候，外面来土沙，全部都是。以前北京的环境也不是很好嘛，沙尘暴。后来......不管怎么说，房顶塌了，窗户漏雨了，都可以堵上。窗户呢，最起码还用上了这种塑钢窗户，不会是那个铁皮窗户。很多玻璃都是烂的，不会是这样的，这种情况。所以在08年的时候，北京这种态度，对于外地人还是持一种开放的态度。

姜校长：其实当时我们也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其实我们还是很敏感的。我当时就，我们当时就跟秦校长已经意识到说，其实什么事情，这个历史的发展就这样，在繁荣之后，肯定有低落的时候，对吧。其实我们也想好了，就打工子弟学校，它只是一个社会（阶段）的产物，不会太久。

4. 政策收紧，教育转型

采访者：到2013年有什么变化了？

姜校长：我再给你接着讲。到了（20）10年，北京的政策就开始收紧了。就是开始......那个收紧了，进公办学校要那个......

采访者：对，那个五证出来了。

姜校长：门槛呢，就开始出现五证了。（五证）那（是）什么东西，就（是）开始要收拾这些人。我们就感觉到这个事情不好办了。知道吧？就不好办了。我们就知道......肯定会有一场问题会出现。当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邪乎。我们当时想法是很简单，我们觉得国家会把这些民办学校收编到公办学校。因为公办学校有很多资源，对吧？都空在那儿，一个班里20个孩子，是不是？有那么大个场地。我说这场地都浪费了，把我们那孩子弄进去，我们即使死了也无怨无悔。我也跟秦校长说，他说把这些孩子全部都收到公办学校，我们这大部分打工子弟学校（关了也行）。其实我们转行，我干点别的我照样行，对吧？我们愿意。

姜校长：但是呢，我们心里想法是这样。因为上海广州当时也出现一些政策，国家给的一些补贴，是不是？很好啊，现在说真的很好啊。北京（当时）没有（政策）啊，就开始出五证了。我心里也想着北京也是，现在肯定会有一个好政策出来。我们就在13年的时候，为什么要决定办伏羲班？（编者注：伏羲班是智泉学校开设的收费较高的传统文化教育特色班）其实在13年时候我们就已经有预感。对国家这种政策，我觉得我们还是很敏感的，比别的一般的学校还是比较敏感。北京人太多了。就开始对民办学校实行了五证要求，讲学籍了。所以到14年的时候，我孩子们学籍基本上没有几个能办得到了。

姜校长：10年、12年你来了，我就给你把名字输进去，打开学籍卡，是这样的，给你办了。13年就感觉有点费劲了。我感觉这种真的。。。我们就开始办伏羲班，要转型。因为你要想活着，你必须要，我们要接受不同层次的家长，对吧？你要想把你这种教育给传承下去，只有层次高一点的家长，他才能够满足五证的要求嘛。当时招了八个孩子。八个，六个北京人。六个北京的，两个山东的。13年的秋天，我们就在王府（花园）附近，弄了个小校区。就办了一个，办了一个伏羲班。

采访者：这八个孩子的群体和之前智泉（学校服务）的群体完全不一样，对不对？

姜校长：完全不一样。我们是，因为你要想把这种教育办好，想把你自己的理念办好，一定要请（好老师）。因为读经典这个东西可不是随便找个老师就能搞明白了。所以老师层次还挺高的，老师成本也很大。我们当时（每学期学费）就收了个9900。家长都很接受，还说很便宜嘛。我们就开始办班的时候，效果很好，琴棋书画。一个孩子都没有走，三年。多了50多个，一下子到50多个孩子，那个小院子就装不下啦，还办得挺好的。然后我们东三旗呢，就到14年，就开始一下子国家矛盾增长，需要查五证，不给孩子办（学籍）了，需要审。

采访者：13年秋季学期开始，智泉那边自己给孩子办学籍的难度一下子就增加了。

姜校长：（自己）办到14年，他们就把这种权力给收回去了。

采访者：不放在学校办了。

姜校长：对，学校就现在不敢办了。你必须拿着证明到单位去审，教委去审，审了以后我才给你办。变难了。变难了以后，这样不是，准确的讲，这不是掐打工子弟学校脖子，对不对？如果你说要违规......按规办，你根本就很难收到学生。

采访者：你还记得13年那一届一年级有多少是办下学籍的，有多少是没办下学籍的？

姜校长：13年都办上了。他要再怎么弄，他要给你一个，你不能够.......是不是，因为他是个过渡之年嘛，还是都给他办上了。到14年就开始一下子就出政策了，就不管办了，就不给你办了。你就给我......去拿这个证去审，是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我们很多学生现在四年级以下基本上都没有学籍，很多民办学校都没有。

采访者：所以学校从14年开始，一年级有大量的孩子是没有学籍的。

姜校长：所以说我们当时，我们就想了，你没有学籍，（但）不能让孩子不上学。我们也收了，所以当时很多孩子都没有什么学籍。

5. 学校被拆

姜校长：所以到了17年的时候，16年17年，他就觉得这两年政策好像不行，孩子不要学籍也可以上学，对吧？他就又出来一招，出了招狠招......拆违建，对不对？

姜校长：15年16年都没怎么拆房，你知道吧？都没有。都是17年拆得最厉害的。

采访者：（政府）有没有来学校查那些没有学籍的孩子，不许人籍分离（上学）之类的？

姜校长：口号。他来查也没有办法。对不对？你查也没办法，你不管孩子上学啊，对不对？他就觉得这肯定是阻止不了民办学校的这些问题的。你凭什么不让孩子上学？我民办学校有权力。要不你就每年给我多少指标也行，你凭什么不给孩子办？我不收孩子，我怎么活？他也觉得没理，这样你知道吧。

采访者：所以14年到17年虽然有了学籍这个坎，但对学校的学生人数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姜校长：有影响，把家长吓跑了，吓回去了，对不对。（孩子）没有学籍啊。北京都在渲染学籍这个事，是不是？（很多家长）当时就回（老家）了，很多孩子都回家了。肯定有影响。其实你跟他解释没用，你跟家长说没学籍没事。（政府）他不给你办学籍，也就是在排挤，对不对？但是这种排挤不够深入。没有要求学校你不能收（学生）啊，对不对？因为（政府）他没有这个权限，我民办学校，我是要按这种政策，你的这种政策不合法，对不对？你凭什么不让我收（学生），我不收我怎么活？

姜校长：你批了我的（办学许可证），你为什么不给我（招生）指标，不给我孩子办学籍，对不对？收孩子是我的权利，对不对？你为什么不给孩子办学籍。所以他就没有追究这个事，他们也觉得很无语。他们就开始在16年下狠招，知道吧，就拆违。其实拆违就是变相的在控制人口，对吧？那很厉害，那是很......这种真的是不可被理喻的，跟收容没区别。就开始拆那个违建，我们就深深的受到重创。

姜校长：当时我们在崔村镇建的一所学校，因为当时王府那边不是有50个还装不下了嘛，我们在崔村镇南庄建一所学校。这所学校还是很漂亮， 装修都花了百十万，因为那也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想建一个古色古香的学校，一个大操场，很漂亮，秦校长基本上把所有的心血都砸在里面了。建筑群，工业园区，因为我们知道工业园是国家要保护的，对不对？他06年国家就出（政策）了。（可政府）我现在就拆工业园区，对不对？就拆工业园，16年的时候，拆工业园。（学校）给拆了嘛，我当时就跟他们镇里说，我说呀，这个工业园区是你们建的么？他说是。我说是你们当时要发展经济，要建立园区，是不是？现在这个地方，什么叫违建？最后他就给我们改一个词，他说这不是违建，这叫我现在把你们腾退。对。知道吧？看过那个理论知道吧？腾退。他说我没有说你这个违建，我要腾退，这个地方我要用，国家的地。他可坏了，可坏了，然后一直拆到17年。

姜校长：17年东三旗校区拆迁，我是被几个保安给架出来的。他抓我的视频我到现在还有啊，我都留着那。所有的资料我都有，包括图片。所以去年（2017）一年我还是比较......心情还是比较迷茫......比较低迷。我跟秦校长走了这一二十年，基本上我们现在，基本上就像兄弟一样，这一路风雨走过来，我感觉有......太多的不容易。其实这些年的总结其实总结成了一句话，我们太渺小，太渺小了。其实我发现我们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感觉到付出这么多努力，自己年少那种轻狂。知道吧？在中国......

采访者：（但是）几千个孩子上学了。

姜校长：谁认可你这种贡献？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认可你这种贡献，对吧？你几千个孩子上学了，你付出了很多东西，谁承认你这种贡献呢？到现在为止也没有。

采访者：那几千个孩子啊，因为你们，他们不用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回到老家一个人待着，不用做留守（儿童）。

姜校长：是，我也是，这就是我们的那个付出。但是我们这样对社会的，社会是怎么对我们的，对不对？到今天为止，我们还依然艰难，对吧？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再伟大，我们心里也需要安抚吧，这是实话。你包括你拆迁，你得要有说法对吧？你不能这样干。那是智泉学校20年的所有积累全部在那个学校。那个校区都是我们投资建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建的。

采访者：嗯，房子也是你们建的。

姜校长：对，我们只租了20亩地嘛，自己慢慢盖起来，一砖一瓦的盖起来。就没了，分分钟的事。

2017年8月1日，即将面临拆迁的北京市昌平区智泉学校。图/财新记者 杨一凡

6.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

采访者：为什么会考虑独立开设伏羲班，而不是说在智泉现有的系统内来改善教育质量？

姜校长：我刚才不是说了从09年到13年，我们09年开始关注，到13年我们才开始做。就因为在这几年里我们尝试过，我们的眼光当时就很早，我跟秦校长眼光很大，我觉得一两千人我们就搬走，新家就不信搬不起来，对不对？我们把家长召集起来开会（宣传伏羲班），是吧？我说我今天就招25个孩子（读伏羲班）。（可是）家长们对传统文化，对这种经典不了解。

采访者：如你不单独办校，而是就直接放在智泉当时的课表里面呢？

姜校长：因为他涉及到成本太大了。他要武术老师，他有专门的音乐老师，他要书法老师，对不对？还需要经典老师。我当时的老师，大专起点的老师是教不了的。我跟你说，（教）孩子论语这些东西，你要是老师没有这种经历，对这种传统文化有一定的积累，得不到。

姜校长：另外还有一点，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家长对你不认可。（家长说）你别给我学那些东西，学这个论语干什么。你就给我学了课本，（搞好）我孩子分数，是这样。因为我们当时（说伏羲班）就是学能力，但是（家长）说你拿我实验干什么。（家长）他不给你配合。（家长说）我把孩子考试分数能够过考，考好就行了，其它的别的方面（不管）。因为这个群体，他就是这种认知。他对教育他没有，没有想法。真的是这样，后来一个朋友就跟我说，为什么不把眼光放到外面呢？是这样一句话，我才在13年开始建的这个伏羲班，我们就对外招生了，我们才走出去。我们也想在自己学校干，为什么（不）干？实在是干不起来。因为这个教育啊，是需要有认知度的，你家长对教育不接受，你不要钱你给他上（课），他都说你瞎玩，真的是这样。我们连续开了两次家长会，两边校区，东三旗和中滩，把家长单独找过来，以班为形式开。没用，理解不了。（家长）的理解就是把（课本上）这些东西学好就行了。

姜校长：因为我们（伏羲班）现在学的理念是什么？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不考试。你没法评估他，你知道吧？因为孩子们主要是一二年级学的是论语。学论语的时候，有时候这些课本上很多字他都不一定认识，不了解，包括我们的精力主要是在读的上面、背、包括组词。我们（伏羲班）这些孩子跟人家一年级孩子去玩。“这个词都不会，我们家孩子一年级就会了”，人家家长他心里（这么想我们的孩子）。因为他对这理念不了解，知道吧。所以就遇到很多问题。后来还不如把这种思路打开，对有兴趣认知的家长去做。所以说在外面才租到这样的地方，才做这样的教育，新教育。是这样。

姜校长：以后20年，嗯……20年。这（已经）快有10多年了吧，确确实实，像仿佛，仿佛过了一世，真的是这样。其实打工子弟学校......痛并快乐着，可以用这个词来说，我觉得是一点都不为过，真的是很难的，但是还是很快乐。孩子嘛，对吧，孩子真的快乐。我们传递的，我感觉也是正能量。真的是比较正能量的东西。所以我们现在在做这种教育，也是在诠释自己。我跟秦校长也说了，我说你也50多了，我说我40多了，是吧？所以说……

采访者：你还不到40。

姜校长：我现在说了，我说那很快，我说我们现在都要做点事了，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一些事，真的。所以说我们不干教育，我们活不了。没办法，对不对？我们可以做一些我们自己影响这个时代，为这个社会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对吧。我说我们要再去年轻气盛，跟他们来拼，拼不过。不过去年（2017年）我们斗了一场，到现在我都没有恢复元气，伤了很多。真的，我经常跟他（秦校长）俩个在一块聊天。他有时候也跟我聊，特别愿意过来跟我聊，每天晚上过来打打电话聊聊天，我们还是就像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一样，觉得还是非常好的。知道这个，自己辛苦的历程。比如说，搞这种教育，把这种教育做好，其实也是很好的。

姜校长：其实我们现在也看到，通过2013年到现在，我们也是看到了一些（伏羲班办学的）成绩，我觉得也是没有白做。虽说每年都还亏损，在亏。这个还是非常值得，这是没有办法的，谁让你喜欢呢，对吧？到下个学期，我们就会好一些。我要求不高，自足自给就行，对吧。在我们这边老师工资都比我高。真的，我说我对工资要求不高。

姜校长：就是很多媒体跟我讲，说你太伟大了，我说别用伟大这个词，我说这个词跟我不沾边。这个性格。他说你就是为这种，来打抱不平而生的。我说别，不要说这话，我说只是我们在不同的时代遭遇了不同的事情。假如说我们要是没有遭遇到这种收容，不是一次偶遇看到这种收容，其实我心里也会很自私的，是不是？我就不会关注到这个群体，对吧？就不会有这一切的事。我说只是我遇到的，我相信每一个人遇到之后，他们也会很生气的，也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孩子都是国家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会要受到不一样的待遇？这是最基本的问题，为什么国家没有，为什么最起码一个首都为什么没有这样的高度，对吧？我说，只是我运气比你们好一点，我就跟他们这样解释（沉默）

姜校长：是这样的，因为现在心里还是很淡定的。所以经历过，你看，像这样的很多伤疤，像这样的伤就特别多，都是在这个学校里留下的。有时候跟他们修暖气啊，什么东西都干。下雨了修房子，爬到房顶上去补补，窗户破了，对不对，什么东西你都要干。你在这个学校里，可能是一个捡垃圾的，也可能是个收破烂的，也可能就是一个站在孩子面前给孩子们讲课的老师。因为这个学校里他本来就条件差，他不可能给你请个清洁工人，对吧？所以遭遇了很多事情，经历过很多事。操场有的坏了，要缝缝补补嘛，补一块嘛，就是这样的。所以说所有老师都是一样，把这个地方当成了家，只有把自己的家弄得很好，把这个学校当成家，这个学校才慢慢变好，在变得整洁。

姜校长：但是好景不长嘛，对吧，全部都成了废墟。这片废墟现在依然还在路上，还堆放着。

心里话——打工子弟的歌   秦继杰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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