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去鲁院上学
鲁 敏
我去鲁院上过两回学。一回是2007-2008年的鲁七高研班,一回是眼下仍然在读的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2018-2021)。本来应该还有两次机会:2012年的英文班、2016年的“回炉”再读班,都是逢着孩子中考与高考的前后当口,想想再去上学,实在不够良母。可至今为之遗憾,尤其英文班,是与北京语言大学合办的,封闭强化的程度很高,多好。我的若干梦想里,有一个,就是可以满口飙英文,最好能到那种程度:哪怕就好好地在讲着中文,可一到关键词汇,就非得用英文表达不可。这当然是玩笑,以掩盖至今仍有的失落。
是真的,我特别喜欢上学念书,都有点强迫症,可能因为我最高的全日制教育只到中专为止,也可能因为我小时候就喜欢做卷子。我母亲是小学老师,每次她到镇里县里开会,都会跟外校老师讨要一些我所读年级的试卷,她开会到家已经很迟,我像等待零食一样,扑过去,从她包里翻出试卷,迫不及待就开始做起来,急切的原因是,我想找找看:有我不会的题吗?确实,我整个小学阶段都是第一名,不是我多能干,是那时只学课本上的内容,尚无奥数之类。到初中我换了个大点儿的学校,依然保持这一记录,可到初三第一学期第一次月考,忽然考了个第二名,前面是位复读生。为这事,我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就是这么死心眼地执念于考试。后来出于对城市户口的考虑,家里让我读了中专,在那里我也是瞎用功争头名。有次中专校搞英语竞赛,我是学习委员,动员半天没人肯参加,只好报了自己,临时猛啃,也拿个一等奖。是好事吗?我自己心里清楚,完全是一种“现实不应”之后的自我补偿。包括工作之后,我也是赌着气地搞自学考试,一路打卡,读了两个大专证书,又读一个本科,可心里还是没有抓落,因这样的“上学”还是太虚拟了。我对校园、课桌、课堂、老师、同学这些,十分着迷。打小的环境中,除开我妈妈不算,我认的干妈,我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嫂,都是老师。我从小就看着他们用钢板刻卷子,两手带黑地油印,考试季连夜批试卷,然后叫我替他们往花名册上腾分数。所以我总是想着:怎么着我也得念个大学呀,最好是到北京。
正因为如此,可以想见,鲁院先后两次的上学机会,我是怎么样的心境。早早工作的失落,上学之心不死而炽烈,中年奔波中的祷祝,似乎都有了应许:我,真的,又,上学了。
老鲁院、新鲁院高研班的读书生活写作场景,许多校友都写过,感受大体相近,细处各有别韵,不赘。写写鲁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吧,这其实是原先一个老模式的接续,最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两家就联合招收文学创作专业(挂靠文艺学)的硕士研究生班,当时招收的学员中有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严歌苓、毕淑敏、洪峰、徐星等。关于他们那一辈,其实已成为佳话乃至传奇,相形之下,我们实在都还是小兵拉子,所幸是赶上了时隔30年之后,新世纪重新接续上的新一轮招生。
其实人都不新,论年纪,有一小半跟我差不多,40上下,实在是老学生了。开学不久,我们借着英文课上自我介绍的机会,用20%的结巴英文加80%过分流畅的中文一吐心迹,果然,大家的心思庶几相近,对“上学”一事,皆有着此生所系、得偿心愿的感慨,为上这个班,有的考了两年方得上榜,有的不管不顾辞掉工作。确实啊,多好的机会。鲁院与北师大充分协调,把北师大的师资与课程向我们全部敞开,比如李山的中国文化史、方维规的文化思潮研究等,真是受教太多,更不要讲“亲老师”张清华、张柠、张莉的专业课程,还有贾平凹、李敬泽、苏童、西川、邱华栋、祝勇、周晓枫等的文学讲座课,皆十分结实饱满,就包括专门请来因材施教的英文课高老师,也对这帮子“作家学生”有点另眼相看,喜欢一边教英文一边跟我们探讨电影或音乐之类的话题。
鲁七高研班同学合影 鲁敏(二排左三)
前面两学期,北师大的课程有一半课程是在晚间,另一半则视各人的选修科目分布在上午下午,于是乎,我们这帮子老学生就兴致勃勃地披星戴月起来,一大早或深夜,地铁、公交、单车、步行几个模式无缝切换。男生会替女生多拎一程子的书,女生会在包里备一双好走的便鞋,为着能以最高效的方式减少路上的时间,因为课后回去鲁院宿舍楼,大家又会像铁人三项一样,进入下一个阅读与写作的比拼环节。有的发愿要把鲁院图书馆细细排读一轮,有的立下长篇flag,有的则抓紧机会与导师请教。除了校内的大课、小课及专业导师外,鲁院与北师大还为研究生班专门延请了苏童、格非、李敬泽、欧阳江河、李洱等一批名家做校外导师。我与黛安、林苑中等几个有幸得选格非老师,记得我们跑完当天各人的选修,再匆匆约着前往清华园,拐七拐八地,在3月份那浓郁摇摆的花香中,一路摸到胜因院21号格非老师所在的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师生对面坐下,格非老师以他一贯的样子,略微斜起脑袋,忧心忡忡似地皱眉而谈,“其实,弗洛伊德关于‘死亡本能’的理论非常重要,建议你们可以关注一下……”
我说起来渴慕上学读书,可认真程度在班里真的算是太差了。同学里,学习委舒辉波原来就是中文系高材生,特别用功,把老师提及的书目都尽可能地再延伸阅读。杨遥身为班长,一边操心班务,一边猛写长篇。林东涵是忙着到处加课蹭课,哪怕不为学分。王海雪则对英语起了野心,跑课之余,边啃面包边啃英文。陶丽群是跑步狂人,也是过敏狂人,一边大把吃药一边坐得笔直地上课,用她可爱的方言表示身心上的焦虑。我有回因为出差,缺课,借过曾剑同学的笔记,他把张清华老师的《当代文学研究的十种方法》记得那叫一个详细,简直以为他是要参加高考,且非考个文科状元不可。
对了,还有2020年6月份的网上毕业季。我们第二届和第三届向迅、周明全、孔亚雷那个班,都是全程关闭话筒的小板凳成员,旁观第一届,即乔叶、林森、王小王、朱山坡他们班的网上论文答辩。虽然大家都不能吭声,可是济济然一堂满屏,回想着有共同又先后走着的这条鲁院北师研究生之路,尤其是今年这个年份的半程,殊难言表的复杂经验里,对世界、对文学、对读书、对鲁院、对老师与同学,更增添无限的感慨与珍重。
想想所有前前后后的鲁院学生,在鲁院上学的或短或长,其所包含的时间与空间自是有限的,并会在反复的回忆中不断被抒情、被覆盖、被越来越大的光圈柔化和做旧,但文学上的后劲却总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我们的未来——
未来会怎样?也许整个外部世界,魔方一样总在咔咔咔不停转动,可能是宇宙的大手在随意扭动,也可能来自魔方的滚烫内心,共同驱动着色彩与方块的搭配。病毒或衰老,职业生涯,长途旅行,股市曲线,低碳水饮食,多肉植物,亲人聚散……可我们只要存在,只要一睁眼,始终就会有一股强大的动力,来自肌肉记忆或血液因子,总会从变幻不居的魔方板块中,仓促或深思熟虑地抓取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让自己努力运转,让自己愉悦,让自己成立和壮大,让自己贡献价值,与外部接洽,并成为混沌世界的一部分。
那一方块,就是被刻录和祝福过的文学,有时黄色那般明净,有时沉郁如蓝,有时绿肥红瘦。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0年11月20日3版
微信编辑: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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