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逸冰:一湾浅浅的海峡回响着希望之歌
诗人余光中曾轻轻地吟唱,这一湾“浅浅的海峡”,贮满了乡愁。殊不知,这湾浅浅的海峡也曾回响过豪迈的胜利之歌,“开辟荆榛逐荷夷”;也曾回响过剜心的悲伤之歌,“不堪挥泪说台湾”;还曾回响过团聚的渴望之歌,“(宝岛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又曾回响过深深的悲怆之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近日北京的舞台上,一台福建高甲戏,以饱满、乐观、自信的戏剧弦歌,让我们听到了海峡的涛声回响起了希望之歌:“雨仔雨蒙蒙,送君去出门。举起为君遮雨伞,俯落为君穿草鞋,问君何时返家门……”这难分难舍的依依之情,犹如千条万条金色的丝线,把大陆和宝岛台湾紧紧地编织在一起。“问君何时”4个字充满了希望之情,珍爱之心,手足之义。
传奇之真意。这出戏虽为现代戏,但它颇具戏曲艺术传奇性的特征。“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李渔语)。一对年轻人的爱恋姻缘竟然是从“敌对双方”的关系中产生的:1958年“8·23”炮战时期,阿燕的阿婆和阿爸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漂荡在水面上的国民党唐姓连长的遗体。善良的阿婆和阿爸想到这个唐某家中也有老母妻儿,便悄然将其埋葬在围头村的土地上。若干年后,阿燕为替阿婆询问1949年去金门做小生意,至今未归的阿公的消息,毅然登上渔船,寻找金门渔民老乡打探。不料,她竟结识了英俊而又友好的小伙子唐越,此人正是阿婆阿爸悄然埋葬了的唐姓军人的儿子……
这正是全剧传奇性的由来和基础。“事不‘奇’则不‘传’”(孔尚任语)。那么,传奇究竟是什么?明末艺术家周裕度说过:“奇而传者,不出之事也,实而奇者,传事之情是也。”这是深刻、精辟、精准的挖掘,于后学者十分有益。奇,不是不顾一切的猎奇,造奇,为奇而奇,而是在奇人奇事中提炼出感人肺腑的真情。高甲戏《围头新娘》就是这样,在无巧不成书、偶然相遇、奇妙惊讶的底里,是真实、朴素、善良的真情,民之心,民之情。
在炮战期间,阿婆冒着炮火,放出“我的亲人,盼你回家”的大风筝,这是阿婆对在对岸的丈夫和同胞的殷切之情;面对“敌方”军人遗体,想到的是死者的妻儿老小,为其埋葬,使之入土为安,这是两岸同宗同族的骨肉之情;阿燕执意来到海上渔场,寻找金门乡亲们,打听阿公的下落,这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的信任之情;唐越与阿燕一见钟情,互赠礼品,道出各自家事,这是乡亲久违相见的友爱之情;阿燕、唐越相守岁月,互相期待,这是相恋的忠贞之情;阿燕引领唐越找到其父的墓址,让其得以祭拜……唐越又四处查询,终于打探到阿公的下落,让阿婆为丈夫善终而心安,这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的连心之情……而结尾的热闹婚礼,唐越从金门前来围头村迎亲接新娘,两地乡亲们的欢天喜地,又岂止是为了这一对小夫妻,那不正是对两岸相融为一家,九州团聚成一统的殷殷期盼吗?
传奇性在高甲戏《围头新娘》里,不仅仅是技巧的使用,而是为表达两岸之间“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的中国人心心相印、心心相连的同胞之情。不管这出戏还有哪些可以磨炼的地方,这是该剧最宝贵的价值,尤其在当前。
民族化之精髓。高甲戏《围头新娘》的另一个重要成就是鲜明地道的民族化,用流行于闽南、台湾一带的高甲戏来表达两岸人民的共同愿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围头新娘》的乡音、乡情、乡调震撼着、温暖着、表达着两岸的民情民心民愿。
究竟什么是民族化的要义?的确,高甲戏独具魅力。且不提它源自几百年前的“宋江戏”“戈甲戏”,时间与实践使它不断丰富发展,使之愈加为讲闽南语的观众所喜爱。从《围头新娘》的成功演出,我们可以看到,闽南方言,当地风情,以南曲为主,兼收傀儡调和民间小调的音乐融合在一起,是那么浑然和谐,令人赏心悦目。譬如,阿婆乌英对阿燕述说当年与丈夫分别的情景:“阿公为我插发簪/手儿插发簪/话儿比蜜甜/他夸我眉儿细细弯/眼儿溜溜圆/口儿点点红/脸儿粉粉团/他说道,无论过海走多远/都要天天把我念/夜夜做发簪/悠悠岁月几十载/梦里恍惚常相见”。阿婆在歌唱中,自己插上银簪,立即进入虚幻的美好情景,6个红衣少女的满头乌发上,绽放着粉红色的鲜花,银簪闪闪,婀娜而来,围着白发苍苍的阿婆翩然起舞,把一个少妇受到丈夫宠爱的幸福心情,用变换的舞姿,娇羞的造型,脉脉含情的眼神,朦胧地表达出来。这是阿婆用40年来的回忆编织成美丽梦幻……这个梦幻越是美丽,就越是刻画出阿婆内心的痛苦煎熬。
银簪、红唇、弯眉、圆眼、粉脸,这就是当时闽南百姓喜爱的美,少女们的低眉、转身、背对、翩翩,这是当时闽南青年女子对爱情含蓄的享受。这就是民族化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
高甲戏《围头新娘》的民族化还有更重要的挖掘,那就是作为全剧架构的肇始,是把敌方军人的遗体悄然埋葬,使之入土为安。前面提到所谓“传奇”,并非仅仅是传达奇事,而是“奇”字背后的“情”,这个“情”字还联系着更加深刻的“理”。阿婆对儿子说:“儿啊,想他家中也有老母妻儿,咱不能眼看着他,在海中沉浮。”这就是我们民族悠久良善的做人准则与生活哲理——“仁者爱人”“推己及人”。或许阿婆并未读过孟子、朱子,但这已成为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这才是戏剧艺术民族化的要义:用人民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去表达人民的思想情感。
高甲戏《围头新娘》并非十全十美,但是它在此时此刻的成功演出有特别意义。剧中在描述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围头村与金门的经贸往来时,使用了这样的台词:“明不通暗通,官不通民通”。本来,地方戏曲就是表达民众愿望的,这出戏更是如此,表现了当今时代的两岸民众拥有的同一颗心。这颗心犹如升出海面的朝阳,无人能阻挡它的光芒。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4月24日8版
微信编辑:王靖茹(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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