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谈王勃《滕王阁诗》英译

《滕王阁诗》有两种解释：一说是伤今思古；一说是时不我待，应该及时建功立业。西方译文有两种：一种诗体，一种散体。本文作者指出前人不足之处，自译三遍：第一遍多浅化，只能使人知之；第二遍多等化，如“画栋”句，可以使人好之；第三遍有深化，如“罢歌舞”“珠帘”等句，可以使人乐之。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650—676)是“初唐四杰”之一，也是一个神童，6岁能写文章。他14岁路过江西南昌，碰到都督在滕王阁举行宴会，就当场写了《滕王阁序》，其中有不朽的名句，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英译文为：

The rainbow clouds with lonely bird together fly;

The autumn water blends with the endless blue sky;

这首《滕王阁诗》可以说是序的概括和缩写。

《唐诗鉴赏辞典》中说：“滕王阁的形势是这样的好，但是当今阁中有谁来游赏呢？ 想当年建阁的滕王已经死去了，……那种豪华的场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第一句写空间，第二句写时间，第一句兴致勃勃，第二句意兴阑珊，两两对照，……使读者自然产生盛衰无常的感觉。寥寥两句已把全诗主题包括无余。”翟理士(Giles)的诗体译文是：

Near these islands a palace was built by a prince,

But its music and song have departed long since.

这个译文非常简洁，可以说是基本传达了原诗的意美、音美、形美。但是原诗“高阁”下临赣江，可以远望、可以俯视的形象没有译出来；坐着鸾铃马车，挂着琳琅玉佩，来到阁上举行宴会的盛况也没有译出来。所以哈特(Hart)译成散体如后：

The high pavilion

Of the king of Teng

Stands on the riverbank.

The tinkle

Of jade ornaments,

The songs of birds,

The strains of music,

And the rhythm of the dance

Are hushed forevermore.

这个译文把“高阁”“佩玉”“鸣鸾”都译出来了，但“滕王”是指唐高祖李渊的儿子李元婴，译成“king”不如译“prince”；“鸣鸾”是指刻有鸾鸟形的铃铛，这里译成鸟的歌声，就是望文生义，形近而实远了。

《辞典》中接着说：“三四两句承第二句，更加发挥。阁既无人游赏，阁内画栋珠帘当然冷落可怜，只有南浦的云，西山的雨，暮暮朝朝，与它为伴。”翟理士和哈特的译文分别是：

The hill-mists of morning sweep down on the halls,

At night the red curtains lie furled on the walls.

(Giles)

On their southern course

The mists of morning

Drift past its painted beams,

And the rains

From the western hills

At sunset sweep by its lacquered screens. 

(Hart)

第一种译文还是过于简洁，“画栋”“南浦”“西山雨”都没有译出来；“珠帘”译成“红帘”，可能误以为是“朱帘”了。第二种译文好一点，但把“珠帘”译成涂了漆的帘子，似乎也有损诗意。

《辞典》接着写道：“云在天上，潭在地下，一俯一仰，还是在写空间，但接下来用‘日悠悠’三字，就立即把空间转入时间，点出了时日的漫长，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很自然地生出了风物更换季节，星座转移方位的感慨。”五六两句翟理士的诗体译文和哈特的散体译文分别是：

The clouds o’er the water their shadows still cast,

Things change like the stars: how few autumns have passed.

(Giles)

The lazy clouds

Still cast their shadows

On the pool,

And the same sun

Looks sadly down from heaven.

How all has changed!

For how many autumns

Have the brilliant stars shone out!

(Hart)

“闲云”二字，第一种译文不如第二种。“日悠悠”三字，第一种几乎没有译。“物换星移”，第一种译成“风物像星斗一样变化”，理解也有问题；第二种却简化为一切都变化了，而把“星移”和“几度秋”联系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几度秋”，一个说多，一个说少，恰恰相反。

最后两句的两种译文如下：

And yet where is that prince？ Where is he？ —No reply,

Save the plash of the stream rolling ceaselessly by.

(Giles)

Where is the emperor’s son

Who dwelt within these walls？

Out the balcony

The long river flows ceaselessly, in silence.

(Hart)

“阁中”“槛外”，翟理士都没有译，但却加了一问一答。这问答加得好，把“空自流”的神韵都译出来了，几乎可以将功补过。而哈特把“空”字译成“静静地”，相形之下，就不如“空”在那里不译。据说王勃当年即席赋诗之后，就上马走了，“槛外长江”和“自流”之间，的确留了一个空白。大家不知道该填什么字，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还是快马加鞭，把王勃追了回来，王勃一笑，填上这个“空”字，至今传为千古美谈。

一般认为这首诗是“伤今思古”“抚今追昔”之作。《唐诗鉴赏集》却认为不妥，因为滕王和王勃是同时代的人，王勃死于676年，滕王死于684年，王勃写诗时，滕王正在贬谪之中。因此，“诗的内容，除了颂扬参与宴会的宾主外，主要抒写的是时不我待，应该及时建功立业的慷慨激越之情”。第一、二句“写阁上宴罢客散，歌舞停歇，平平叙事，并没有什么感慨”。第三、四句“写滕王阁辉煌富丽，环境幽美，可以说是写景的佳句，何来‘冷落’之感”!第五、六句“闲云、潭影是自然物，是不变的，而太阳却不停地东升西落，积累而成‘物换星移’的岁月。诗人用此抒岁月不羁之情，而以‘几度秋扣紧滕王阁’的题目”。最后两句写“楼阁无恙，流水依然，而建楼的帝子已不知去向。《古文观止》笺释末句为：‘伤其物是而人非也’，基本上是可信的。”我觉得这是独到的见解，所以根据这种解释把全诗重译如下：

By riverside Prince Teng’s Pavilion towers high,

Guests gone, bells ring, none dance nor sing in banquet halls.

Painted doors opened at dawn, o’er Southern Beach clouds fly;

Pearl screens uprolled at dusk, on Western Hills rain falls.

Free clouds are reflect’d in the pool from day to day,

Things changed, stars moving, so many years have gone!

Where is the prince who in the pavilion did stay？

In vain beyond the rails the long river rolls on.

第二句把“佩玉鸣鸾”译成“客去铃响”，又加了“宴会厅”一词，似乎是因韵损义了。为了和第四句的“珠帘暮卷”对称，第三句的“画栋朝飞”改成了“画门朝开”，这又是为了形美而牺牲了意美。全诗译得并不满意，也无得意之笔。这也许可以说明：“时不我待”“及时建功立业”之感，不如“伤今思古”“抚今追昔”之情深刻。于是我又发思古之幽情，把全诗改译如下：

By riverside towers Prince Teng’s Pavilion proud,

But gone are cabs with ringing bells and stirring strains.

At dawn its painted beams bar the south-flying cloud;

At dusk its curtains furled invite west-going rains.

Free clouds cast shadows in the pools from day to day;

The world and seasons change beneath the starry sky.

Where is the prince who in this pavilion did stay？

Beyond the rails the silent River still rolls by.

这个译文删掉了“宴会厅”，恢复了“画栋”的本来面目；第三、四行的两个动词运用得比较满意，但是“南浦”“西山”中的两个名词却都割爱了。翻译总是有得有失的，如能得其精而失其粗就好了。第六行又多有所失；但第八行用silent译“空”是以得补失，用了两个双声词“rails”和“rolls”，却是意外的收获。英国译者吉福德(H. Gifford)说得好：翻译好比飞行，译文和原文要到达同一个终点，但是飞行的道路可以不同，只要不遗漏沿途的风光就行了。

但遗漏的风光如“佩玉”“西山”能不能补偿呢？ “佩玉”一句信息量太多，只好分一点到第七行去，同时在第二行换用一个动词punctuate(加标点，不时打断)，这就是用标点的形象来代替“佩玉”，也许可以算是“以创补失”了。“珠帘”一句，我想是珠帘面对西山雨景，迷迷蒙蒙，分不清是珠是雨，珠帘一卷，仿佛是把西山雨也卷起来了，于是我又在第四行换用了一个动词mingle(混成一片)。“物换”一句是说岁月更换，我在第六行加了一个changeless sky，表示大自然不变，使“日悠悠”和“几度秋”的对比更加突出，无论是“时不我待”，或是“伤今思古”，都说得过去了。现将新译抄录如下：

By riverside towers Prince Teng’s Pavilion proud;

No more ringing bells punctuate the dancers’ refrain.

At dawn its painted beams bar the south-flying cloud;

At dusk its uprolled screens mingle with west hills’ rain

Leisurely clouds hang o’er still waters all day long;

The world and seasons change beneath a changeless sky.

Where is the prince who once enjoyed here wine and song？

Beyond the rails the silent river still rolls by.

许渊冲

笔名X.Y.Z。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1950年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 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文学翻译教授。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文学作品一百二十余部。译著得到国内外好评，如美国学者认为其《楚辞》可算英美文学高峰，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认为其《西厢记》可与莎士比亚媲美。2010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国际译联授予最高文学翻译奖，同年北京大学授予国际汉学翻译“大雅奖”。

《文学与翻译》

许渊冲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ISBN：9787301272008

定价：88.00元

文学翻译是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统一，是艺术的高级形式。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论)是文学(尤其是诗词)翻译的本体论；优势、均势、劣势(三势论)是两种语言关系的认识论；深化、等化、浅化(三化论)是文学翻译的方法论；知之、好之、乐之(三之论)是文学翻译的目的论。总的来说，艺术论是文学翻译的认识论；简单说来，文学翻译就是“美化之艺术”，三美、三化、三之的艺术。

本书分上、下两编，既谈文学翻译的理论，又把这些理论应用于文学翻译作品。翻译理论应该是双向的，也就是说，既可应用于外译中，也可应用于中译外。因此，本书作者把“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理论，一方面既应用于翻译英国莎士比亚的戏剧，司各特的小说，拜伦、雪莱的诗歌，又应用于翻译国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莫泊桑、罗曼·罗兰等作家的作品；另一方面，还应用于中国的《诗经》 《楚辞》、唐诗、宋词的英译和法译。本书可以说是创造性地总结了文学翻译经验的理论著作。

“翻译研究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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