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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桢"对话"林则徐:从一介寒士到民族英雄
20多岁时,他们初次邂逅的“果实”是书稿《林则徐传》。
40多岁时,他们促膝长谈的“记录”是36万字的定稿《林则徐传》。
70多岁时,他们秉烛深谈的“结论”是74万字的《林则徐大传》。
如今,已近80岁的杨国桢再度“对话”林则徐。这一次,他们又想说些什么呢?
杨国桢:先生多次表白自己是“闽峤庸愚,毫无知识”,实际上您的父亲和祖上皆以教书为生,历代固守儒业。虽家境清贫,需母亲和姐妹从事女工以佐家计,半饥半寒,迁就度日,仍坚守读书人的根本,这对您品行的养成有什么影响?
林则徐:我家居闽海,父亲醉心举业,但因眼疾落第,便在左邻担任塾师。自我四岁始,父亲把我带到私塾,自之无以至章句,皆口授之。父亲之教,“谆谆然,循循然,不激不厉,而使人自乐于向学”。父亲为人刚正不阿,不满官场贪污腐败,也始终清正自守,“不妄与一事,不妄取一钱”。有个身家不清的富人想用重金收买父亲,为其保送文童,就被严辞拒绝。
家中虽贫,父母还时常救济亲友和穷人,视人之急犹己家。在我外放浙江省杭嘉湖道时,母亲曾来杭州同住,珍食必却,美衣弗御,时刻提醒我要严于律己、清廉自洁。我升任江苏按察使时,江苏全省遭受水灾,松江府一带饥民闹事,父亲特地来信提醒“饥民生事非平时之比,固不可废法,尤不可穷治”,要宽容处置。父母的言传身教,助我树立了“当执法者不敢以姑息启玩心,当设法者不敢以拘牵碍大局”的理念。
杨国桢:您始终以民生为首务,在任江苏巡抚期间,江、扬、淮、徐一带大雨滂沱,沿江府县十之七八被江水淹没,晚稻损失过半。赋税不能按时缴纳,皇上下谕旨责备您征赋不力,“不肯为国任怨,不以国计为亟”,“祗知博取声誉”,但您毅然再次上疏力请缓征。是什么促使您不顾自身安危,冒着“独任其咎”的风险,以个人名义单衔上疏为民请命?
林则徐:我以为尽职之道,原以国计为最先,而国计与民生实相维系,朝廷之度支积贮无一不出于民,故下恤民生正所以上筹国计,所谓民惟邦本也。民间积歉已久,盖藏本极空虚,当此秋成之余,粮价日昂,百姓口食无资,扶老携幼,到处流亡。作为一省之长官,宵闻风雨之声,想到吴民旦夕就毙,终夜辗转不能已。赋税于国家之发展至关重要,但水灾致使农民损失殆尽,苦不堪言,与其竭泽而渔,追呼敲扑,不如“多宽一分追呼,即多培一分元气”,暂纾民力。
杨国桢:您勤于公事,事必躬亲,无一事不尽心。在任河东河道总督时,您亲自检查修防的料垛,逐查南北十五厅各垛场,抽验虚实,丈量高宽。皇上都称赞道,“向来河工检查料垛,从未有如此认真者”。在如此艰辛的环境里,您是如何坚持做到的?
林则徐:河工修防要务,关系运道民生,最为重大。河臣总揽全局,筹度机宜,必须明晓工程,胸有把握,始能厘工剔弊,化险为平。且河务是贪官污吏钻营的巢穴,历来河吏们为了从中贪污作弊,想出各种花样,如在堤上堆放好的秸料,作为“门垛”,蒙混到底层,架井虚空;或用朽黑腐烂的秸料充塞,作为“滩垛”;更有利旧翻新,名为“并垛”;以新盖旧,名为“戴帽”。料垛本是修防第一要务,却变成河工第一弊端。要杜绝此弊端,必先周知其弊,乃可严立其防。我逐一穿行于每垛夹档之中,量其高宽丈尺,相其新旧虚实,有松即抽,有疑即拆,按束以称斤,无一垛不量,亦无一厅不拆,不得有半点含糊。在我主管期间,黃河安全度汛。
后来,我在江苏兴办水利,大多事先勘察,事后验收。有的工程我觉的可能有问题,事先勘察时还埋下暗记,验收时取出对证,收到很好的效果。有的工程是否急需兴办我没有把握,就微服私访,听取百姓的心声。在湖北防汛抗洪,我亲临现场指挥抢险。
杨国桢:您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由北京南下广州禁烟,行程两个月都是轻车简从,自雇车马船只,不许搞排场,对随行人员也要求不许暗受分毫。为官四十载,仍两袖清风,百姓都誉您为“林青天”,连英国人也佩服道:“林钦差的手没有被贿赂沾污过”。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林则徐:欲正人,先正己,否则无法严肃纲纪;且无欲则刚,我“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历来钦差出巡容易成为腐败之旅,为保证顺利完成使命,必须以实际行动来抵制这种恶劣风气。我与出巡沿途的官员多不认识,容易给某些人借着钦差的旗号招摇撞骗,而且地方官员也疲于应付京官的迎来送往,所以沿途食宿一切从简是最好的。我从良乡发出传牌,声明此行并无随带官员、供事书吏,随身行走的只有马夫、跟丁、厨丁共10名,不许暗受分毫站规、门包,私送者定行特参;并无前站后站之人,如有借名影射,立即拿究;所有尖宿公馆,只用家常便饭,不必备办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窝烧烤。“廉静以律己,精勤以率属”,唯有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才能深得民心,才能在为官时站稳脚跟,才能依靠百姓顺利完成禁烟使命。
杨国桢:鸦片泛滥造成官场大面积的腐败,和私贩鸦片有关的贪污从精神方面使中国沿海地区的官吏完全腐化。您大声疾呼:“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朝廷为了挽救危机,把禁烟的重任交付与您,您临危受命,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林则徐:我奉命到广东,以断绝鸦片为首务,而断绝鸦片来源,必然切断鸦片贩子、贪官污吏的利益,面临巨大的压力。当时京师传言不少,我的老师、朋友都为我担忧。我自知此行乃蹈汤火,身陷危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为塞中国大患之源,决心置祸福荣辱于度外。离京前夕,我向老师辞行,表态说:“死生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不敢竭股肱以为门墙辱!”
林则徐:谣传邓公子出面受贿,邓嶰翁前辈(廷桢)是后台。这些诗即《粤海即事诗十八首》,内中说:“名为圣主除秕政,实行聚敛肥私门”,“何时钟室诛韩信,自昔铜山属邓通”,影射懈翁前辈无疑。我亲自把这十八首诗抄录下来,也暗中派人做了调查。六月十五日,我借广东越华、粤秀、羊城三书院“观风试”,向应试的645名肄业生发放试卷的机会,夹一条纸,开四事以问:一、大窑口所在及开设者姓名;一、零星贩户;一、令各就耳目所及指出,而不书已名于纸片;一、断绝禁物法。结果得到许多水师贿纵献功欺蒙大吏的举报,数百人无一言及邓公子。接着,我亲自审讯水师受贿官弁,排除了邓氏父子涉案的嫌疑。他手下署督标中军副将韩肇庆,贪污受贿劣迹斑斑,现升湖南永州镇总兵,经奏准暂行革职,扣押在粤,归案质审。
杨国桢:有人说:您取缔外国鸦片违背了“自由贸易”原则,引起鸦片战争。
林则徐:鸦片在中国是不合法的。天朝把禁止吸食、贩卖鸦片列入律例,由来已久,我朝皇上即位之初,也严审鸦片之禁,“凡洋船至粤,先令行商出具所进黄埔货船并无鸦片甘结,方准开航验货。”然而鸦片贩子枉视法禁,重贿收买中国官吏,“久与员弁、兵役一气呵成”,致使禁烟政策难以执行,酿成危机。
我奉命到广东,以断绝鸦片为首务,断绝鸦片,首贵杜其来源。鸦片在天朝既是非法之物,则向中国走私鸦片并非“贸易自由”,而是违犯天朝法禁的非法贸易。且鸦片贩子以此物蛊惑华民,已历数十年,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计,此人心所公愤,亦天理所难容,即尧舜在今日,亦不能不为驱除。故中国禁烟名正言顺,法在必行。
若说英兵之来,系由禁烟而起,这是皮毛假象的说辞。以鸦片入内地者,早已包藏祸心!鸦片来则以渐而致冦,原属意料中事。
杨国桢:在广州期间,您积极翻译英文书刊,探访夷情,提出“另制坚厚战船,以资制胜”的主张。您被夺官之后,从广州、定海溃败中,认识到“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遂多次在与友人的信中再次提及制船造炮,建设新式水军的主张。
林则徐:我于一身荣辱祸福,早不敢计,只求无伤国体,可儆后来,微躯顶踵捐糜,亦所不惜!至船炮乃不可不造之件,是抵御外国侵略的长久之计。我曾建议“以通夷之银两为防夷之用”,从粤海关收入的税银中抽出一部分来制造炮船,以保卫海防,被斥为一片胡言。在广州听候查问期间,皇上令我协办夷务,我向琦善建议造船铸炮,加强战守,但他根本不以为是。被革职之后,我被发配伊犁,中途折回祥符治水,己丧失上奏的权利,只好写信给当时新任两江总督牛鉴,力陈船炮水军之不可已,但牛鉴仅以空言敷衍。河工合龙后,我仍西去伊犁,“时事艰如此,凭谁议海防?已成头皓白,遑问口雌黄!”作为“局外人”,报国无门,因此只能在私下通信中流露自己的真实情意。从西安出发时,我与家人告别,吟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历史上颠倒黑白的例子很多,我感慨“青史凭谁定是非”?但我也相信“万口褒讥舆论在”,真正的金子是不会被埋没的。
杨国桢:先生作为历史转折时期的人物,以一身之力,将士大夫的操守与事功表露于内忧外困的应对之中。您一生忧国忧民,鞠躬尽瘁,令人深感钦佩。最后,请您给今天的为官者几句寄语。
林则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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