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新万金(In Memory of Saemangeum)
马克·巴特先生(居中的男士)与中国同仁在渤海湾北部水鸟调查休息间隙,左二为曹垒博士(现任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右一为杨洪燕博士,照片摄于2005年5月14日,引自Global Interflyway Network 2012
马克·巴特(Mark Barter)
2002年,其时已经退休六七载的澳大利亚工程师马克·巴特在当年出版的《黄海的鸻鹬类:重要性、威胁及保护现状》(Shorebirds of Yellow Sea: Importance, Threats and Conservation Status)一书前言中写了下面两段话:
“20世纪50年代早期我开始对鸻鹬类抱有了兴趣,自那以后便在世界各地的湿地当中花去了难以计数的时间来观察和研究它们。这期间总会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鸻鹬类会令我如此着迷?’ 尤其在大风呼啸而又踩在齐脚踝深泥滩里的时候。
我能想出的最佳答案是:因为它们是生活在地球上最美丽的一些地方,而又如此自由的灵魂。当月亮牵引着潮汐涨落的同时,它们孜孜不倦地于觅食和休憩之间切换。为与阳光保持步调一致,而从地球的一边迁徙到另一边繁衍。超凡的鸟儿在宛如天堂般的地方!”
然而,这本汇集了过去12年鸻鹬类调查结果的书,并非为了抒发马克先生的诗意而著。相反,作为黄海沿岸鸻鹬类调查的先驱之一,他也成为了最早感知到其中隐忧的人。身为一名工程师,观察研究鸻鹬类其实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就这一爱,便是近60年的岁月悠悠。1996年冬,马克先生以湿地国际专家志愿者的身份第一次来到了中国,为协助培训中国的水鸟调查人员贡献力量。1997年,他着手在中国黄海海滨展开系统的水鸟调查,从此就同那些所追随的候鸟一般年复一年地回到中国的湿地开展工作。“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常常自费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这里的水鸟研究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种什么精神?”
在书的中文摘要里,还有这样几段话,截录如下:
那,让马克先生忧心忡忡的这个Saemangeum围垦项目(中文译作新万金,以下简称新万金项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新万金(Saemangeum)
通过搜索引擎找到了一个叫新万金开发厅的网站,还是韩文、中文、日文和英文四种语言的,在新万金地理位置条目下有句话:“新万金开发项目是通过建造连接群山~扶安的世界最长防潮堤(33.9 km),并形成283 平方千米填海地与118平方千米湖泊,从而建设集经济、办公、旅游为一体的东北亚经济中心和绿色生态环保‘国际化精品城市’的国家级开发项目”。有没有感觉很耳熟?
下面的图有不少都引自该网站,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自行访问了解更多。总体而言,新万金在地理上指位于韩国西海岸中部,全罗北道群山市、金堤市和扶安郡一带的黄海潮间带地区。主要由靠北的万顷江(Mangyeung River)和靠南的东津江(Dongjin River)的河口滩涂组成,曾是韩国乃至整个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上黄渤海一带最为重要的鸻鹬类中停地(stopover),对这些洲际旅行者而言就好比高速公路上最大位置最好的一个服务区。然而,2006年4月21日,这一切都永久改变了。
新万金开发厅网页截图
新万金项目地理位置,引自http://cn.saemangeum.go.kr/why/why1000.htm
这一天,新万金项目中总长达33.9 km,创下了世界记录的海堤最终南北相接,完全分隔开了堤外的黄海和堤内的广阔滩涂及浅海。堤内不再有每日的潮水涨落,依赖其滋养的各类底栖生物也即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迁徙季在此地停歇,主要以底栖生物为食的超过50万只鸻鹬类又将何去何从呢?
新万金项目海堤示意图,引自http://cn.saemangeum.go.kr/why/why1000.htm
新万金项目的计划由来已久,韩国境内多山而缺少适宜耕作的土地,粮食很大程度上依赖进口。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韩国政府就开始酝酿要在群山市和扶安郡之间构筑海堤,以围垦出近300平方千米的良田。到了80年代中后期,卢泰愚竞选总统之时,更是在竞选纲领中明确提出了要开发新万金。当选后,他立即开始推进项目的启动。最核心的海堤工程于1991年11月开工兴建。
随时间推移,局势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方面,由于农业生产的进步,韩国基本实现了粮食自给自足,新万金项目实施的初衷已愈发不再成立。另一方面,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韩国民众的环境保护意识也逐渐增强。20世纪90年代韩国爆发的几次严重的污染事故更是引起了人们的警觉。90年代后期开始,以当地居民、环保团体乃至宗教界人士为主力的民间出现了反对意见,认为新万金项目极大破坏了当地环境,将会造成生态灾难,其间民众以示威游行、静坐、集会等方式表示抗议。韩国政府某种程度上也响应了民众的呼声,于1999年开始执行一项由政府机构代表和民间专家共同执行的官民联合调查。这项为期一年的调查于2000年4月完成,认为该项目将破坏湿地生境,导致许多鸟类的栖息地和食物来源减少或消失,极大影响东亚地区的迁徙候鸟。
然而,这样一个受到广泛认可的报告并没有阻止新万金围垦的脚步,环保团体和政府又在法庭上展开了拉锯战,但最终首尔高等法院于2005年12月21日裁定新万金项目继续施工。4个月后,海堤合围,又过了4年,时任总统李明博出席了海堤的竣工仪式,并发表讲话宣称“新万金海堤不止是单纯的防波堤,更将成为韩国走向世界的未来经济高速公路。” 有没有感觉也非常耳熟?
新万金项目海堤完工进度示意图,引自http://cn.saemangeum.go.kr/why/why2000.htm
消失的大滨鹬
调查区域除新万金之外,还包括了以北的一个河口(Geum Estuary)和以南的一个海湾(Gomso Bay)。
三年间,共有超过100位来自韩国和其他国家的志愿者无偿参与了历次调查。
海堤合围之后,在短短三年间,当地的景观就已经发生了非常直观的重大变化。往日充满生机的潮间带湿地,逐渐变为了干燥的盐碱滩和荒草地。
景观层面的改变或许一目了然,而那些不易观察到的变化更加触目惊心。随着海堤的合围,能为滩涂上的生物带来吐故纳新潮水的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可怕的死亡,就从高潮位的滩涂开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失去了食物和家园的水鸟们也迎来了噩运。调查到的24种水鸟(主要是鸻鹬类)里,有15种的数量呈现下降。其中大滨鹬(Great Knot)在新万金减少了85%,而在整个调查区域内则减少了77%。区区两年时间内,调查区域内减少的水鸟总数就达到了10万之巨!
有人可能会说,鸟会飞,既然新万金没法呆了,那它们可以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嘛。这个愿望无疑很美好,然而,现实却是太残酷。新万金曾是大滨鹬们在整个迁飞区当中最为重要的中停地,而失去新万金的恶果也可谓是立竿见影。2006年5月,在海堤合围之后,当地还尚且记录到了87000只大滨鹬。到了2008年5月,仅见到了区区2500只。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在越冬地澳大利亚西北部的Roebuck海湾,2005年11月还记录到了约90000只大滨鹬,但两年之后的11月则减少到了70000只。
就在海堤合围之后,作为中停地新万金记录到的大滨鹬减少数量,与澳大利亚越冬地记录到的减少状况基本相符。作为对于迁飞区中各个重要节点高度忠诚的它们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受到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大滨鹬。全球种群数量仅约300对的勺嘴鹬(Spoon-billed Sandpiper)也曾将新万金作为最重要的中停地。
鸟类的减少,可以用数字来衡量。围垦的面积,也能精确到平方千米。可是,失去一整片生机盎然的土地,这里的人民也丧失了传统的生活生产方式,又该如何去权衡得失呢?
2006年4月23日,海堤合围两天后,韩国佛教界人士在新万金举行了一场庄严的法事,祭奠那些已经或行将逝去的生命。永别了,新万金...
后记
差不多一年前,在《Nature Communications》上发表了一篇研究论文,依据20年的调查数据,对10种/亚种依赖黄海潮间带滩涂作为中停地的鸻鹬类种群变化趋势进行了评估。结果发现,其中有7种数量正在减少,最高可达每年减少总数的8%。而且越是依赖黄海滩涂作为中停地的种类,减少得越厉害。毕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黄海的潮间带滩涂生态系统已经有超过65%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以致完全消失。
1993-2012年间东亚—澳大利西亚10种/亚种鸻鹬类的种群趋势示意,a= 斑尾塍鹬menzbieri亚种,b= 大杓鹬,c= 弯嘴滨鹬,d= 大滨鹬,e= 红腹滨鹬,f= 蒙古沙鸻,g= 斑尾塍鹬baueri亚种,h= 翘嘴鹬,i= 红颈滨鹬,j= 灰尾漂鹬,引自Studds, C. E. et al. 2017
2011年11月21日,马克先生因病与世长辞,离开了他心爱的鸻鹬们。而倾注了他后半生心血的事业现在看来还是一场远看不到尽头的战斗。为了那些生活在宛如天堂般地方的超凡鸟儿们,每一份靠谱的努力都值得付出。烦请点击“阅读原文”,感受下大滨鹬、斑尾塍鹬们近在眼前的危机。前段时间的北白犀(别了,北白犀,最后一眼(The Last Chance to See))让人感慨万千,而除了感慨之外,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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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韦晔,张翼飞. 2009. 候鸟带他来中国. 中国鸟类观察,65:11-13.
Global Interflyway Network. 2012. Waterbird flyway initiatives: outcomes of the 2011 Global Waterbird Flyways Workshop to promote exchange of good practice and lessons learnt. Seosan City, Republic of Korea, 17-20 October 2011.
Mark Barter. 2002. Shorebirds of the Yellow Sea: Importance, Threats and Conservation Status. Wetland International, Global Series 9, International Wader Study Group, International Wader Studies 12, Canberra, Australia.
Studds, C. E. et al. 2017. Rapid population decline in migratory shorebirds relying on Yellow Sea tidal mudflats as stopover sites. Nature Communication, 8:14895, DOI: 10.1038/ncomms14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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