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灿:在《文献》编委会上的发言
编
者
按
2023年9月22日,由《文献》编辑部主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协办的“‘文献学的未来’专题研讨会暨《文献》编委扩大会”在国家图书馆隆重召开。《文献》顾问、海内外编委以及其他曾担任过《文献》历年专栏主持人的专家学者,近40位出席会议。
程章灿教授
主持人:下面有请程章灿先生发言。
程章灿:非常高兴来参加这个会。这个会的名字起得非常好,“文献学的未来”。我昨天晚上还在想,这个未来是什么样的,今天已经验证了我们一部分的未来了。
我想今天我们大家前面谈的话题,大概主要就是两个部分,一个是关于文献学或者是文献作为一个学科,我们是怎么样的看法。我在这个方面其实没有更多的想法,我觉得刘宁老师在《政协报》上发表的文章讲得很全面,刚才涌泉兄又站在很高的高度对于我们怎么样争取把文献学建设成为一级学科提出了很好的想法。我高度赞成。
第二个问题,讲到未来,比如说我们这个学科以及年轻人的未来,乃至于我们《文献》杂志的未来。如果文献学真的能够提升到一级学科,可能有一些我们刚才讲到的发展当中的困难,就会解决了,我只能举双手赞成,在有些场合我也表达过类似的意见。如果说有机会在有关的会议的场合,我也还是会尽量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们希望把文献学提升到一级学科,至少考古、文物、博物馆原来三个类似的学科现在已经纷纷站在了更高的学科位置上,这需要在座的大家共同努力。
另一方面,说到《文献》刊物。我自己最早也是《文献》的作者,也当过《文献》的审稿人,现在还挂名《文献》的编委。我不能说我没有做过一点事,也做过一点事,包括这些年,也还继续给《文献》写文章。这次得到开会通知之后,燕婴要我写一篇文章,我问她写什么,回答是就写写正在做的这套《中国古代文献文化史》吧。我是专门去找了一个题目,来做这个专题的研究,我想就在这里讲一个比较具体的东西,想借对这一部具体的文献的研究,来展示我自己觉得对的研究文献的一种方法。基本上,我们文献圈内的很多朋友、很多同行都说,我们现在的文献学研究,包括《文献》的来稿,有一些碎片化的倾向。我也想在这篇文章里面试图就一个很小的、很具体的问题的研究,对怎么样避免碎片化谈一些自己的想法。
书缘、艺缘与地缘
——《鸿雪因缘图记》文化生成考
在十卷本《中国古代文献文化史》的总序中,我曾经提出这样一种研究思路,“就是以文献为切入点来研究文化,从文化的视角来研究文献,前者强调文化研究的实证基础,后者突出文献研究的宏观视野”。我以为,这个思路不仅适用于十卷本《中国古代文献文化史》的整体架构设计,也适用于形态类别各不相同的具体文献的个案研究。对那些在形态类别方面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尤其突出的文献,这一研究思路的适用性也是无可质疑的,而且,只有从这一研究思路切入,才能更好地理解并阐发这些文献的文化价值。遗憾的是,在以往的研究中,这样的案例尚不多见,因此,这种研究思路还需要通过大量的个案展开来积累研究经验,拓宽研究视野,深化研究思考。
本文以清代著名藏书家麟庆(1791—1846)的《鸿雪因缘图记》为例,从文献文化史的角度重新审视这部奇书的文化生成过程,从文献生产、图像文化以及地域文化等多个维度,为《鸿雪因缘图记》这部奇书绘制一幅专属于它的文化因缘图。
一
书缘:逸出传统目录框架的奇书
过往考察《鸿雪因缘图记》的生成历史,有三个背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其一是此书的目录学背景,其二是麟庆生平的画学背景,其三是此书背后的扬州与江南背景。
麟庆,姓完颜氏,字伯余,又字振祥,号见亭,清满洲镶黄旗人。嘉庆十四年(1809),年方十九岁的麟庆即考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著名篆刻家吴让之曾为其刻“十八登贤书十九成进士”印章。其后,麟庆历任河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湖北巡抚、江南河道总督等职,又兼署两江总督管两淮盐政,撰有《鸿雪因缘图记》《黄运河口古今图说》《河工器具图说》及诗文集《凝香室集》等。
在麟庆著述中,《鸿雪因缘图记》最为引人注目。传世《鸿雪因缘图记》有多种版本,按照时间先后排列,最早的是道光十八年(1838)麟庆门生王国佐编成初集本,姑苏吴青霞局刻;其次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姑苏吴青霞局刻第二集本。初、二集共有160篇文字(每集80篇),外加两幅木刻麟庆画像。再次是道光二十六年完成的三集彩绘本《鸿雪因缘图记》,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折叠式装裱。图册分三集,每集四册,共计十二册,每册二十开,共计二百四十开。每开左半页为图,右半页为图记,每半开纵23厘米,横32厘米”。又次是道光二十九年刻成的三集图文合刻本,共240篇,每篇一图一文,雕刻精美。此后,近现代各家出版社多以道光二十九年刊本为据,以石印、影印或排印等不同形式出版。上海点石斋于光绪五年(1879)、光绪十年,光绪十二年、光绪二十二年多次石印出版。近年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即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北京古籍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等相继影印整理出版《鸿雪因缘图记》。此外,韦力芷兰斋收藏有敷彩本《鸿雪因缘图记》,是麟庆之女根据道光二十九年刊本“亲笔逐页填色而成”,是现存“唯一一套设色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曾将其影印出版。尽管这部图书文献产生于一百多年前,上述各本在文字内容及图像呈现上有详略高下之别,对当代出版者和读者来说,它的身上仍然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文化魅力。
国家图书馆影印芷兰斋藏本《鸿雪因缘图记》
此书之所以被认为奇书,除了图文合璧的形式之外,还因为其难以归类。立足点不同,对此书就有不同的归类。从这一角度来说,此书的出现与存在,就是对以《四库全书总目》为代表的传统目录学分类体系的挑战。关于《鸿雪因缘图记》的分类及其特质,众说纷纭,归纳言之,主要有如下几种看法:
(一)年谱类。年谱类的著述,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归入史部传记类名人之属,收有《杜工部年谱》《杜工部诗年谱》《朱子年谱》等著作,数量不多,而且所收诸谱皆是文字,不附图画。将《鸿雪因缘图记》归类为年谱,这种看法最为流行,既有作者麟庆本人声明在前,当代图书馆学界又从实务与理论两方面加以认可。实务方面,苏州大学图书馆即将此书归为年谱。理论方面,当代图书馆学家来新夏将此书与尤侗《悔庵年谱图诗》以及檀萃《默庵先生寿谱图》并列,列为年谱中的“图谱”一类。浑言之,尤侗、檀萃以及麟庆三谱皆是所谓“图谱”,就是带有图画的 一类年谱。析言之,三家图谱又同中有异,有待辨析。其同者,三谱皆有图有文,其文图之题皆以四言标目,大抵前两字点出其地,明确地理座标,后两字意在纪事,概括事件经历。如尤谱标目有“草堂戏彩”“斜塘避难”“卢龙赈饥”“玉堂修史”等,檀谱标目有“榴花书屋”“黄龙掠塾”“豕泽授书”“竹湖书院”等,麟谱标目有“环翠呈诗”“静存受经”“慈云寻梦”“西湖问水”等。其异者可列四条:一则尤谱以诗配图,檀、麟二谱皆以文配图。二则尤、麟二谱之图皆刻板传布,而檀谱“有《谱》无图,唯在谱中相应位置眉批有图名,知原《寿谱图》当以图文并行的形式制成,因图像不便雕版,收录进《滇南诗集》时未将图收入”,“因此目前所能见到的只有三十二幅图的图题和文字谱”。三则就体量而言,尤谱、檀谱皆仅一卷,麟谱则有三集,“每集各有八十图,是此类书的最丰富者”。四则尤谱、檀谱仅有刻本传世,而麟谱则绘本与刻本并传。因此,麟谱流传最广,也最为引人注目,尤、檀二谱则罕为人知。综上所述,“图谱”在年谱类著述中可谓另类,至清代才陆续问世,而《鸿雪因缘图记》则可谓另类中之另类,奇外出奇。
(二)游记类。“百度百科”在“麟庆”“恽珠”“鸿雪因缘图”等条目下,皆称《鸿雪因缘图记》一书为“考古游记名著”,《明清闺秀诗词小传》中亦持此说。此说在网络上颇为流行,至于其原始出处,则尚待详考。这种归类亦有传统目录学的依据。传统目录学通常将游记归入史部地理类之下,以《四库全书总目》为例,《徐霞客游记》就归入史部地理类游记之属。在《中国古籍总目》中,《鸿雪因缘图记》也被列于史部地理类,即是着眼于其游记的性质。在《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鸿雪因缘图记》则被列入丛部,那是因为它被收入地理类丛书《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此书的游记特质。当今学术界颇有人将《鸿雪因缘图记》看作游记文本,撷取其中有关北京、扬州、苏州、宁波等地风景名胜的图文,或摘取以考古迹,或选录以备欣赏,可见这些内容已经引起地方旅游文化研究者的重视。
(三)艺术类。《鸿雪因缘图记》各种版本所收图文(尤其是图像)的内容与形式颇有差异,但都是中国古代版刻、绘画、木刻画(亦称版画)的样品。彩绘《鸿雪因缘图册》“于1959年购买征集入藏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为馆藏一级品”,是当之无愧的艺术文物精品。道光二十九年刻成的《鸿雪因缘图记》三集,郑振铎早就将其作为中国古代木刻画的杰出代表,称赞书中各图虽然“只是对景写生而已,刻工则颇精”。傅惜华《中国版画研究重要书目》亦列入此书。文物鉴藏界亦称其“刻印精工,线条流畅自然,山水景物洁净美观,称得上清中后期插图本的精品”。敷彩本《鸿雪因缘图记》作为存世孤本,亦足珍贵。由此看来,2011年,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将《鸿雪因缘图记》列入其所编辑的《艺术文献集成》丛书出版,自是顺理成章。
国家博物馆藏彩绘本《鸿雪因缘图册》
总之,上述诸说纷纭,正好体现了《鸿雪因缘图记》对于传统目录学框架的逃逸。
二
艺缘:麟庆与嘉道年间的书画社会
《鸿雪因缘图记》以图文相辅相成的形式,实录麟庆一生所到各地之山川、古迹、风土、民俗、风俗、河防、水利、盐务等等,保存和反映了嘉道年间广阔的社会风貌。《鸿雪因缘图记》能够生成,离不开麟庆与汪英福(春泉)、陈鉴(朗斋)、汪圻(甸卿)等画家的配合。透过此书240篇图文,不仅可以看出麟庆与这些画家的密切互动,更可以观察到嘉道年间的书画社会。从本文的立足点来看,麟庆就是这个书画社会的中心,围绕这一中心,又可以拆解为四个圈子。
第一个圈子是以麟庆之母恽珠为中心的恽氏家族画家。恽珠(1771—1833),字珍浦,号星联,晚号蓉湖道人,自称毗陵女史,江苏武进(今常州)人,是清代著名画家恽寿平(恽南田)族孙女。恽珠自幼聪颖,又承其家学,“博通经籍,兼善诗画,族党间有三绝之称”。著有《红香馆诗草》,编有《国朝闺秀正始集》,绘有《百花手卷》《金鱼紫绶图》《锦灰堆图》《多喜图》等。常州恽氏家族内早有“画学南田”之风,恽珠之父兄及其族姑恽冰皆以画名。麟庆自言,其外家“自明以来,科甲鼎盛,而翰林则自薇卿(外弟恽光宸)始。此外多以画名于时,始南田(讳格)、香山(讳向)、铁箫(讳源浚)、清于女史(讳冰)为最著。外王父芝堂公,亦以折枝牡丹选入画苑得官。先太夫人画,实私淑南田翁、清于祖姑者也”。此外,其舅氏恽铎与表弟恽光业,皆善书画。在麟庆总数不多的著述中,《黄运河口古今图说》《河工器具图说》《鸿雪因缘图说》三书皆与图像相关。麟庆初入仕,官内阁中书,恽珠就“绘‘紫薇夜月’便面以赐”,并在上面题词勉励他“夙夜勿怠”“勉跻通显”。后来麟庆出任外职,厅事庭前野卉盛开,随子之官的恽珠高兴地画了一幅图。麟庆对于图画的兴趣,明显得益于其母的教导及其家族文化基因的影响。
第二个圈子是以汪英福(春泉)、陈鉴(朗斋)、汪圻(甸卿)、胡骏声(芑香)等人为代表的幕客画家。《鸿雪因缘图记》得以成书,这几位幕僚画家贡献很大,因此,在三集的结构设计中,麟庆很重视突显他们的存在,每集首、末两篇在结构上有“开门见山”和“曲终奏雅”之意,就格外受到重视。
以首篇论,三集首篇皆标目为《小照自题》,所绘皆麟庆像,冠于卷首,但画家不同,值得注意。第一集首篇《见亭夫子三十九岁小像》出自汪英福之手,左下款自署“受业汪英福绘”,与本集末篇《兰馆写照》首尾呼应,相互印证:“盖时有门人汪春泉,自丁亥岁来参幕务。春泉精绘事,公余每详述旧游,倩创一稿,积三年,得七十八帧。揖之曰:‘如此大缘,不可不纪,请补图为殿,并写照冠之。’正拟按图自记,会是秋蒙恩擢河南按察使。既而藩黔,抚楚,读礼入京。癸巳八月,又夺情来浦。越今丙申,防河鲜暇,兹已服阕澜恬,乃展图制记焉。春泉名英福,江苏砀山人也。”可见,汪英福入幕并开始绘制第一集图像,始于道光七年丁亥(1827),终于九年(1829),共完成78 帧图画绘制,后因政务繁忙,延至道光十六年(1836),才补齐首末两图。汪英福以一人之力,完成第一集的全部绘图,历时十年。至此,《鸿雪因缘图记》的结构框架才正式确定并得以呈现。
《见亭夫子三十九岁小像》
《分水观汶》:余舟中二客,雅善画,亦赏之,贺君焕文(名世魁,顺天人,充内廷画馆供奉)为之写照,陈君朗斋补图,余制赞焉。
《秘魔三宿》:初九早,余坐崖下习静,陈朗斋亦携笔砚,踞石写山。
《大觉卧游》:旋贺焕文拄杖寻僧,陈朗斋倚栏作画。
《龙潭感圣》:忽一鱼来,长二寸,纯黑色,依石游泳……乃起巡廊行,出笔砚,倩朗斋作稿。
《中盘纪石》:所谓中盘八石即此。陈朗斋见而呼奇,余指点倩为石写照。
由上述诸条,可以想见第三集各篇的生产过程:先有景,再有图,再有赞述文字。根据麟庆的文字描述,陈鉴是作为幕僚随行写生的,就像今日的摄影记者,而贺焕文只是作为友人随行,他的身份应该不是幕客。
《见亭先生五十三岁小像》
第三个圈子是以贺焕文为代表的其他画家,包括宫廷画家与民间画家。第三集末篇《焕文写像》是研究清代绘画史的重要文献,文字较长,以下分为两段征引。前半段主要叙述贺焕文以绘画供奉内廷的经过及其与麟庆结识的过程:
贺焕文名世魁,顺天大兴人也。道光四年,因禧仲藩尚书荐,恭绘御容《松凉夏健图》称旨,供奉如意馆,加六品衔。又恭绘皇太后圣容,拜蟒缎、荷包等赐。十年,逆回平,行献俘礼,有旨:“着贺世魁在午门楼上观看绘图。”随绘御前大臣太保大学士扬威将军威勇公长龄等五十二功臣像,御题藏紫光阁。寻又奉敕绘《平定回疆战图》十幅,镂以铜版,颁赐大臣,麟庆拜领一分。由是世魁之名倾动内外,无不以得一画为幸。且下笔有神,每图不过时许,以视他名手,或半日,或一日方成者,又奚能仰对殿陛森严之际哉。计供直凡十三年,以目疾引退。壬寅夏来游淮浦,癸卯同舟北归。闰七月,余承命于役东河,焕文来送,邀陈朗斋同坐玲珑池馆流云槎上。焕文起而言曰:“在淮时,知君防堵治绩,并闻每抚所藏明开平王宝剑自慨,兹《鸿雪因缘第三集》又将告成,请绘珥貂佩剑像为冠,一以表公之忠赤,一以抒魁之别忱。” 遂立而执版传神,顷刻图就。余揖谢。讵逾年,焕文竟归道山矣。朗斋伤良友之殁,请作绘像图为殿以志缘。
贺焕文是一位宫廷画家,出手敏捷,下笔有神,尤善绘像,功力深湛。这篇《焕文写像》是对贺焕文的纪念,在结构上,亦与第三集首篇《见亭先生五十三岁小像》首尾呼应。麟庆与贺焕文相见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夏,其时贺焕文已因目疾从内廷供奉职位引退。次年,二人同舟北归。当贺焕文得知麟庆的《鸿雪因缘第三集》即将告成之时,他主动提出为麟庆绘制小照,冠于卷前。麟庆生平最后几年在京生活,与贺焕文过往甚多,说明贺、麟二人以画结缘,颇为投契。贺焕文去世后,麟庆以《焕文写像》一篇深致怀念。
《焕文写像》
《焕文写像》后半段整理了一份名单,也有重要的画史文献价值。鉴于《焕文写像》不仅是第三集末篇,也是全部三集之终结,在全书结构上有曲终奏雅之功能:
此外前后以书画从游者,马秋药(名履泰,浙江,进士,官通政)、张船山(名问陶,四川,进士,官知府)、盛甫山(名惇大,江苏,举人,官内阁侍读)、邵百一( 名勉,顺天,生员) 四先生,那长松侍卫( 名斌,满洲,拔贡),盛子履广文(名大士,江苏,举人),廖裴舟( 名云槎,江苏人)、朱青立(名昂之,江苏人)、虞步青( 名蟾,江苏人)、周豹臣( 名廉,湖南人)、李梅生(名育,江苏人) 五布衣,振之舅氏(名铎,江苏,职员),畹香外弟(名光业,顺天,监生),六舟( 江苏,沧浪亭僧),醉琴( 山东,大明湖,道士)。铁笔则董小池(名洵,顺天,贡生)、黄楚桥( 名圯,江苏,布衣)、程蘅衫(名荃,安徽,诸生),合并志之。
这份名单中开列的书画家身份多样,既有功名之士,也有布衣出身,既有精通书画者,又有精通篆刻传拓者。从书画史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贺焕文那么显赫,遂容易被人忽略,但也因此而使这份名单具有特殊的价值。其中已有功名者有如下4人:
马履泰,字叔安,号秋药。仁和人。进士,官至太常寺卿。书法宗唐人,古健似李北海。山水得大痴神理,下笔生拙,苍率沉浑,允推士夫高手,法式善所谓“十六画人”之一。
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四川遂宁人。进士,官知府。工诗,书法险劲,画近青藤。
盛惇大,字甫山,江苏阳湖人。官内阁侍读。书学思翁,法子久,干笔焦墨,苍浑高古,又得司农神趣,一时艺林珍重,推为“十六画人”之一。
盛大士,字子履,江苏太仓人。山水得娄东正派,尤肆力于诗。
没有功名的则有如下14人:
邵勉,字百一,顺天人。生员,工画。
那斌,字长松,满洲人。拔贡,官侍卫。暂未检到其他文献记载。
廖云槎,字裴舟,青浦人。水墨兰石,洒然绝俗,花卉赋色妍雅,得瓯香馆神趣。
朱昂之,字青立,江苏武进人。画承家学,所作山水颇遵古法。书法香光,行草笔墨精妙,尤善梅竹兰石。
虞蟾,字步青,江苏甘泉人。壮年入供奉局襄陶立亭,故立亭之作,半出其手。工山水。
周廉,字豹臣,湖南人。暂未检到其他文献记载。
李育,字梅生,江苏江都人。人物山水、花鸟杂品,无一不工。又善行草,并精八分,嘉庆时名震维扬。
恽铎,字振之,麟庆舅。《历代画史汇传补编》称其“工花卉”。
恽光业,字畹香,麟庆表弟。擅花卉,不失南田遗意。
六舟,海宁人,苏州沧浪亭僧。善诗,工草书墨梅,尤精金石篆刻,阮元称为金石僧。
醉琴,济南大明湖北极阁道士。能诗,善书。麟庆曾往访之,赠诗,醉琴陪其游湖。
董洵,字企泉,号小池,浙江山阴县人。精篆刻。
黄圮,一作学圯,字孺子,号楚桥。如皋人。工诗,精研六书篆刻之学。
程荃,字蘅衫,安徽怀宁人。拔贡。受业于完白山人。
以上14人中,最后3人是篆刻家。这份名单中总共开列18人,除个别人之外,都可在传世书画史文献中得到印证。
未列入此名单而与麟庆有交往的书画家,还有以白描著称的江都唐淳(朴园)父子、擅长指画的朱沆、九华山地藏寺住持几谷、许定生女史等。此外还有郎葆辰,号苏门,浙江安吉人。进士,官布政使。以画蟹著名。《翠屏放牛》篇记“郎生苏门来,请牵牛而图之”,可见郎葆辰亦能画牛。郎氏在所撰第一集序中自称“受业”“弟子”,可见出自麟庆门下。
麟庆出身金源贵胄、世代藏书家族,少年进士又兼官至南河总督,他与这些画坛中人保持如此广泛的联系,对《鸿雪因缘图记》的文化生成给予有力的支撑。
第四个圈子是以书画收藏鉴赏为核心。这一圈子人员与上述三个圈子难免有交叉重叠,比如,幕客画家陈鉴即曾帮助麟庆“鉴别旧藏字画”,但收藏鉴赏涉及流通与品鉴,故单列一类。例如,宋荦既是清初著名文学家,又是画家和文物收藏家。麟庆曾收得其“《黄海奇葩》画册,凡二十种”。此类收藏突显了麟庆与画史前贤的联系。又如,好友高鹗曾赠麟庆一扇,扇面绘其官扬州司李时,“邀诸名士红桥修禊、赋《冶春词》故事,瑞芸卿见而称赏,手书二诗于后幅”。这是友朋之间的书画馈赠,书画之外,又涉及诗歌题咏,体现了麟庆与友好之间的诗书画酬赠情谊。江宁布衣画家张宝(仙槎)“幼有画癖,年二十即弃举子业,客游京师及楚越齐晋,每遇佳山水,辄仿各名家笔法,摹成三十六幅,号曰‘泛槎’”。当年,张宝是在法式善宅中初识麟庆,后来路出泰安,又获麟庆父亲资助,才得以“一登泰岳”。张宝曾以所绘《龙门激浪》图一幅寄赠麟庆,并附书自述其绘画美学。麟庆“展画,见峭壁参天,豁然中辟,风雷激响,潄石分流……悬之素壁,直觉河声山色,满室生寒”,印象深刻。多年后,张宝再来京城拜访,两人之间围绕诗画山水,又有一次愉快的交谈。还值得一提的是,麟庆的长婿来秀是法式善之孙,他们两家原为世交,麟庆晚年曾在女婿家再次看到小时候曾看过的《诗龛图》,为两家子弟能够“世守先泽”而倍感欣慰。显然,在麟庆心中,书画是两家世守的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
三
地缘:《鸿雪因缘图记》背后的扬州文化
孙萌在其《鸿雪寻踪——帝京旧影因缘》一文中,特别强调《鸿雪因缘图记》中所记有关北京地区的风景名胜多达30余处,并选取其中10处为重点研究对象,对图文进行初步的梳理分类、归纳分析。兼之麟庆故居半亩园在北京仍有遗迹可寻,因此,很多学者将《鸿雪因缘图记》作为研究北京地方文化的重要史料。实际上,书中颇多关涉江南各地历史文化名城诸如杭州、南京、镇江、苏州、扬州等地的内容,比重相当可观。以人缘、书缘、艺缘三者而论,扬州最值得关注。
扬州寺庙园林山水名胜甚多,对麟庆很有吸引力。麟庆少年时随父之任杭州,以及到宁波完婚,都经过扬州。道光三年正月,麟庆出京,二月到扬州,游虹桥。后来任职江南河道总督,往来扬州次数更多。如道光十六年到扬州高明寺赏画,二十年与阮元泛舟虹桥,游双树庵,二十一年过甓社湖、邵伯镇,二十二年与阮元游扬州康山,等等。《鸿雪因缘图记》第一集中的《红桥探春》,第二集中的《高明读画》《东园探梅》《安定校士》《文汇读书》《绿野泛舟》《双树寻花》《桃泉煮茗》《仪征设局》,第三集中的《蚌佛纪缘》《康山拂槎》《卸肩集句》《江北督师》,都记录了麟庆在扬州的鸿雪因缘。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文汇读书》记录他到扬州文汇阁读书的情形,为了解南三阁《四库全书》颁贮管理制度留下了珍贵史料,所绘文汇阁图像更为扬州近年重建文汇阁提供了重要参考。那一天,麟庆查阅的书目,包括“钞本《满洲祭天祭神典礼》《救荒书》《熬波图》《伐蛟捕蝗考》《字孳》等书,嘱觅书手代钞。所惜余先百计购求五世祖存斋公所著《琴谱》十六卷,曾奉旨采入《四库全书》者,满拟此行如愿,讵亦未经颁发,岂以满汉合璧之故耶”。从这份书单上,可以看出麟庆的阅读与藏书重点。
透过扬州的各色人物,麟庆与扬州社会文化有了多重交集。例如洪蕙卿。道光二十二年,麟庆在扬州迎娶小妾洪蕙卿(字友兰)。她是一个破落盐商的后代,原名陈蕙英,麟庆命其复姓、改名,并请胡智珠教她弹琴。这是麟庆与扬州盐商社会的一次交集。再如阮元。阮元(1764—1849)是江苏仪征人,嘉道年间的士林领袖,也是扬州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之一。道光十八年以后,阮元因老病致仕归返扬州,颐养天年,与麟庆之间的互动更多。他们两人曾共同游历扬州山水,谈诗题画,其乐融融。
清代扬州文化繁荣发展,书画人才层出不穷,涌现出以“扬州八怪”为代表的画家群体,在清代绘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麟庆与扬州籍画家的往来尤其多。为《鸿雪因缘图记》绘图的三位主要画家,汪英福(春泉)、陈鉴(朗斋)、汪圻(甸卿),皆与扬州有关。汪英福(春泉)原籍虽是江苏砀山(今属安徽),却经常活跃于扬州文人画家圈内。《扬州画舫录》卷十三载李葂《谷雨放船吟序》“阐龙潭之秘,亭玩群鸥”句下有小注云:“汪春泉书史。用彦章事。”表明此次放船游湖,汪春泉亦参与其中。清人马苏臣有诗题为《谷雨后二日程芗谿招同洪棕亭、汪春泉、方石堂游上方寺,寺有三绝碑及坡公送李使君诗十韵墨刻在壁,即用坡公白板烧松烟为韵分得烧字》,诗云:“故宫化为寺,寺古春萧萧。舍舟踞陇首,极目沿僧寮。……平山距数武,佳构青岧峣。叹息壁间字,难逃劫火烧。”此上方寺即扬州禅智寺,又名竹西寺,原为隋宫,后改建为寺,与平山堂近在咫尺,故诗中云云。此诗所写的正是汪春泉在扬州参加的另一次友朋共游活动。
汪圻又作汪炘,字甸卿,号惕斋,原籍旌德,生于扬州。为魏小眠弟子,工仕女,他一生多数时间生活于扬州。据《清民两代金石书画史》,可知汪圻在扬州一带颇有画名,其弟子乃至再传弟子多以工画仕女而著名:
王澄,字成之,甘泉人。汪圻弟子。工画仕女。
钱澳,字竹轩,甘泉人。画师汪圻,咸丰三年死于难。
李坚,字子固,甘泉人。汪圻弟子。画工仕女。
徐龙,字云客,甘泉人。汪圻弟子。工仕女人物。
施唐,字郁斋,甘泉人。汪圻弟子。工人物仕女。
谢壎,字伯虎,甘泉人。先从王澄学画,后随汪圻游,咸丰三年死于难。工仕女。
除了《鸿雪因缘图记》外,汪圻传世画作还有一些,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其《五老图》,其中最著名的是《红楼梦》十二册页的手绘粉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汪圻《五老图》
道光十八年,麟庆门客王国佐将《图记》初集八十篇“编次成帙,付诸梓人”,“时以图帙缜密,未得镌手,故只刊记文,未刊图画,似不合图记命名之义”,留下了明显的遗憾。道光二十六年丙午《鸿雪因缘图记》第三集图文脱稿,同年秋,麟庆过世,整理刊刻此书的任务落到了陈鉴肩上。陈鉴,字朗斋,甘泉(今扬州)人,画工花鸟。《鸿雪因缘图记》卷末有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崇实、崇厚跋云:“时有先君幕客陈朗斋者,自京师归扬州,以画稿半出其手,爰嘱觅匠江南,合初二三集图记重锓,阅两寒暑而蒇事。”此跋中所谓“江南”,一般人倾向于理解为扬州。因为扬州版刻技术在当时名列前茅,而陈鉴本人也与扬州绘画版刻界比较熟悉。第三集的诸家序跋,似乎也可以证明此书刻于扬州。第三集前有广阳但明伦、仪征阮亨、甘泉李肇增三序。阮、李二人皆是扬州人,无可质疑。在崇实、崇厚跋之前,还有一篇自称“门下士仪征毕光琦”的跋,跋中回忆道光二十年麟庆驻节扬州的情形。显然,毕光琦也是扬州人,从前后文来看,此跋应该撰于扬州。
《鸿雪因缘图记》三集本,始刻于道光二十七年,完工于二十九年。此本刻于何地,目录学家和藏书家的著录有不同的说法。近代藏书家著录:“《鸿雪因缘图记》三集不分卷,清麟庆撰。〇清道光二十七年扬州刊本,木刻版画,汪春泉绘。其稿本余尝见于厂市,十二巨册,工笔重色,颇为精工,与刻本不同。”明确说是扬州刻本。中国基本古籍库依据的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所藏“清道光二十九年崇实崇厚扬州刻本”,“总目”之后空页末行有“江宁柏简斋监刻”之牌记。此一牌记仅见此处,他处未见。傅惜华《中国版画研究重要书目》著录此书为“清麟庆撰,清汪英福绘”,有“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柏简斋刻本”,当即据此。而《中国版刻综录》则著录为:“江宁柏简斋:一八三五(道光十五)年在杨(扬)州刊《鸿雪因缘图记》三集,清麟庆撰。”既称柏简斋为江宁刻字铺,又称书在扬州刊刻,似乎自相矛盾。《中国古典建筑室内装饰图集》所附《古籍参考书目》则列:“《凝香室鸿雪因缘图记》三卷,道光二十七年(1847),江宁柏简斋监刻本,汪春泉等绘。”
崇实《惕盦年谱》道光三十年条载此书刊刻经过,当属最为可信:“吾父所撰《鸿雪因缘图记》告成,由扬州寄到……丙午年(道光二十六)葬事毕,即请从前绘图之陈朗斋先生专办此事。并派人随往扬州,在琼花观开局,延访江南名手开雕,越三寒暑而后成。刷印千部,由粮船首帮运送到京。”按:琼花观即蕃釐观,在扬州城大东门外,江宁柏简斋当即其所延请“江南名手”之一。此书雕板之处应在扬州。
近代藏书家伦明曾说麟庆“其家所藏书,皆钤‘嫏嬛妙境’印,十年前渐有散出,至去岁而大尽。余得有《嫏嬛妙境藏书目录》,系依四库分类,略备,惟不注明版本。亦有罕见者,有《鸿雪因缘》四集未刊稿,恽夫人之《正始集》原稿,及所收闺秀诗集单本数十册”。此处提及“四集未刊稿”,伦明当日仅见其目,韦力也很惦记此稿,“现在不知流传到了哪里”。
四
结语
综上所述,麟庆拥有难得的书缘、艺缘与地缘,从文献文化、艺术文化与地域文化三个方面,为《鸿雪因缘图记》的生成奠定了基础。每一种文献都有自己的文化史,每一种文化史都是支撑自己的文献。如果借用《鸿雪因缘图记》的书名,为本文作一总结,可以说:历代相传的文献,犹如飞鸿雪泥。文献在其生产、流传、使用过程中与种种人事交集,构成诸重文化因缘,又往往被时间所覆盖、所消蚀。透过发掘与阐释,以重现这些因缘,突显其中的文化印记,是当代学人传承文化的责无旁贷和当务之急。
兹将程章灿先生提交的论文全文推出,为省篇幅删去注释,如需引用请参考《文献》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