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树：在《文献》编委扩大会上的发言
编 者 按
2023年9月22日，由《文献》编辑部主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协办的“‘文献学的未来’专题研讨会暨《文献》编委扩大会”在国家图书馆隆重召开。《文献》顾问、海内外编委以及其他曾担任过《文献》历年专栏主持人的专家学者，近40位出席会议。
兹陆续推送与会顾问编委、专家学者的会议发言，或专为本次会议撰写的论文。
期待广大文献学界持续为《文献》今后的发展出谋划策，共同推动文献（或古籍相关）学科的建设与发展。
今后甲骨文献整理研究的展望
中国是保存古文献最多的国家。不但有大量传世文献流传下来，而且还有大量古文献埋藏在地下等待人们去发现。限于篇幅，本文主要谈谈今后如何整理研究甲骨文献。
1928年，闻宥提出甲骨学这一学科名。他说：“此学之足以研治，又不仅限于文字，故不当以文字两字自囿；如是言之，则当称曰甲骨学。”甲骨学的内涵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的特指甲骨及其文字本身的研究。广义的则举凡以甲骨文为材料论述历史文化者皆得纳入。本文所讲的甲骨学是指前者。
今天，甲骨学已经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随着甲骨学研究的精细化，甲骨学又派生出以下分支：甲骨形态学、甲骨占卜学、甲骨文献学等。每一分支都可以称为专门之学。本文所讲的是甲骨文献学，主要谈谈未来如何做好甲骨文献的整理研究工作。由于整理甲骨文献与甲骨形态学、甲骨占卜学密切相关，因此，在谈甲骨文献整理之前，先简要地介绍一下甲骨形态学和甲骨占卜学。
一、甲骨形态学
甲骨文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文字。龟甲指腹甲和背甲；兽骨主要指牛的肩胛骨。甲骨形态学研究腹甲、背甲和肩胛骨的构造；研究沿齿缝解散而形成的骨片的形态。了解甲骨形态，有利于识别残片的材质和部位，有利于甲骨缀合和卜辞的通读。
2010年，笔者发表《甲骨形态学》一文，提出应该建立甲骨学的一个分支——甲骨形态学。本文对所涉及的甲骨形态学的术语和图版，恕不一一注明，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拙文。
龟壳由外、内两层构成。外层是盾片，盾片以盾沟相连而成。内层是骨片，骨片以齿缝相连而成。外层各盾片和内层各骨片的形状、大小、数目各不相同，外、内两层互相镶嵌所构成的龟壳，非常结实。殷人为了得到卜用的龟甲，从甲桥处把龟壳锯开，分为腹甲和背甲。
首先，谈谈腹甲的形态（参见图1）。
腹甲外层（见图1A）有三“纵”五“横”的盾纹，把腹甲分为十二块盾片：喉盾、肱盾、胸盾、腹盾、股盾、肛盾，皆隔中沟左右相对。腹甲内层（见图1B）有三“纵”三“横”的齿缝，把腹甲分为九块骨片：首甲、前甲、后甲、尾甲，皆隔中缝左右相对，加上“中甲”，共计九块。外层的盾片和内层的骨片重叠起来如图1C所示。殷人加工卜甲时，剥掉外层的盾片，每揭掉一片盾片，就在内层的骨片上留下一圈盾沟，拓本上显示为白色的盾纹。由于殷人已剥掉外层的盾片，所以今天所见的甲骨片实际是内层的骨片，甲骨文是直接刻在骨片上的。腹甲久埋地下，出土之后，大多沿着齿缝分离为一块一块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骨片。这九块骨片上的盾纹是不同的，图1A以双钩线表示各盾片之间的盾纹，图1B以锯齿线表示各骨片之间的骨缝。了解这九块骨片的形态，就可以辨识残片在完整龟腹甲上原来的部位。
其次，谈谈背甲的形态（参见图2）。
未剖开的背甲外层是盾片（见图2A）。中脊由一块颈盾、五块脊盾、一块臀盾以盾沟相连而成。中脊每侧四块肋盾、每侧十一块缘盾也以盾沟相连而成。各块盾片的轮廓以双钩线表示。由于殷人加工背甲时已把外层的盾片剥去，所以今天所见的甲骨片实际是内层的骨片（见图2B）。内层骨片共50块，是由一块颈甲、八块脊甲、三块尻甲、左右各八块肋甲和左右各十一块边甲以齿缝相连而成的。外层的盾片和内层的骨片重叠起来如图2C所示。
为了便于平置凸起的背甲，殷人往往从中脊把背甲锯开，分为左右两块。剖开后的骨片共62块：一块颈甲、八块脊甲、三块尻甲剖为左右各一，等于增加了12块，其余不变。了解这62块骨片的形态，就可以辨识残片在完整龟背甲上原来的部位。
最后，谈谈牛的肩胛骨的形态。
肩胛骨各个部位的名称从上往下依次为：骨臼、臼角、骨首、骨颈、骨扇、臼边、对边、底边、脊角、对角。胛骨有正反两面。没有骨脊的一面称为正面，兆坼和卜辞多在正面。有骨脊的一面为反面，反面多见钻凿。
盾纹和齿缝只见于龟甲而不见于卜骨，据此可以判断材质是龟甲还是牛骨。
二、甲骨占卜学
殷人撰文是用毛笔写在简牍上的。竹木简牍，多已腐朽。而殷代的甲骨金文因其所依附的材质十分坚硬，才得以保存至今。殷代金文都是记事的，与占卜无关，其行款与西周金文、战国简牍一样多为“下行而左”。殷代记事刻辞如小臣墙骨牍（《合集》36481），因与占卜无关，其行款也是“下行而左”的。可见，记事刻辞行款都十分简单。但是，“非记事刻辞”即卜辞的行款为什么复杂多变呢？我想应该跟甲骨占卜学有密切关系。
甲骨是占卜的遗物。殷人遇事都要进行占卜。占卜目的是求兆，根据卜兆来预测吉凶，所以其核心是“兆”。甲骨正反两面的前辞、命辞、占辞、验辞等都要求“守兆”，就是要像众星拱月一样环绕“兆”来刻写。因此，卜辞的行款和文例就显得十分凌乱。如果不了解甲骨占卜学，整理出的甲骨刻辞就会出错。因为占卜问题比较复杂，过去的研究零碎化，并未系统化，现在需要设立一个新的分支甲骨占卜学来专门研究它。甲骨占卜学是专门研究占卜的一门学问。例如：占卜制度、占卜机构、占卜流程、钻凿布局、卜辞与兆序辞的关系等，有了甲骨占卜学这个分支，原先无处安放的一些研究领域都可以纳入甲骨占卜学中作专门的研究。甲骨占卜学涉及的环节很多，其中，卜兆是核心，一切都围绕卜兆转。要通读卜辞，必须要先了解甲骨占卜学。
我认为，甲骨占卜学主要涉及以下十个内容：（一）取材攻治；（二）钻凿灼兆；（三）守兆方法；（四）序辞兆辞；（五）占卜机构；（六）占卜流程；（七）占卜术语；（八）竹简卜辞；（九）无字甲骨；（十）商周占卜。
殷人获得龟甲和牛的肩胛骨之后就开始攻治甲骨，其攻治过程如下：
第一步，锯削磨平。从甲桥处锯开龟壳，分为腹甲和背甲。腹甲平整，稍加刮磨即可。背甲穹起，则从中脊处一剖为二，再刮磨平整。对于肩胛骨，需要锯去臼角和背面凸起的胛冈。最后将甲骨正、反面打磨光滑。
第二步，制造钻凿。在龟甲或胛骨的反面，先用刀挖出椭圆形的“凿”，再用圆钻在“凿”侧钻出一个和“凿”通连的“钻”。也有先钻一个圆形的“钻”，再在圆形的“钻”里挖“凿”，像猫眼形。制造钻凿的目的是便于得到卜兆。加工好的甲骨成品，交付卜人保管，以备卜用。
第三步，灼兆刻辞。占卜之时，用暗火炷灼钻，其正面便出现“卜”字形裂纹，这就是兆璺。殷人依据卜兆的形状来判断其吉凶，然后刻上卜辞。
三、今后甲骨文献整理研究的展望
全世界收藏的有字甲骨约有16万片，如果每片以10个字计算，总字数已超过160万字。“‘十三经’，全部字数589238字。”甲骨文的总字数大约是“十三经”的3倍。这是研究商代历史语言的第一手资料，弥足珍贵。殷墟甲骨卜辞也有长篇的卜辞，最长的一篇卜辞刻在一块大牛胛骨正反面上（见《大系》8209=《合集》137=《菁华》5—6），补足残缺文字后共有14行154字。
甲骨文献学是整理研究有字甲骨的一门学科。它对有字甲骨的整理与研究包含以下内容：搜集图版、出土情况、流传经过、现藏何处、辨伪校重、汇聚同文、缀合复原、分类断代、撰写释文、编制索引等等，希望通过精心的整理与研究，为学界提供一个优质的文本。
甲骨文献的整理与金文文献、简牍文献整理相比更加复杂，因为前者的整理涉及甲骨形态学、甲骨占卜学，否则甲骨文献是很难整理好的。下面举例来说明，以利今后的甲骨文献整理。
下列这一版龟腹甲的摹本（见图3、图4）见于黄天树主编的 《甲骨文摹本大系》6302；拓本见于张秉权《殷虚文字丙编》540—541。先把《丙编》540—541的释文抄录于下：
上面列出《丙编》540—541的释文，下面列出我们的新释文（与《大系》6302释文略有出入），以便读者比较两种释文的优劣。先把新释文分条录之于下，然后加以阐述。
首先，谈谈甲骨缀合。甲骨缀合是甲骨学的基础工作，100多年来，缀合成果斐然。近年，利用计算机辅助甲骨缀合的设想正变为现实，已取得一些缀合成果。计算机辅助甲骨缀合是一门新兴交叉学科，具有重要的运用价值和广阔的发展前景。
这版龟腹甲是1936年史语所第十三次殷墟发掘时出土于YH127坑的。YH127坑出土的龟甲原本多为完整的龟腹甲，出土不久，抗战爆发，为避战火，屡经迁播,完整的龟甲多碎为残片。这版龟腹甲《丙编》540—541是国家多难时的产儿，虽经史语所张秉权拼缀《乙编》A、B、C、D、E、F、G、H残片而成，但尚未拼全。
其次，谈谈吸收文字考释的新成果。大家知道，甲骨卜辞，佶屈聱牙，主要是有些常用的甲骨文字不认识的缘故。文字的考释是甲骨学研究的基础工作。明白文字才能明白甲骨文献。这版龟腹甲《丙编》540—541的释文中，张秉权沿袭旧说释为“条”的字，当从陈剑说释为遭遇之“遭”。“王遭戈人”是卜问，是否会遇到戈族之人。甲骨文
再次，谈谈甲骨图版。完整且清晰的甲骨图版（剔除伪片、删除重片）是研究的基础。甲骨作为珍贵文物，学者很难接触到实物，整理研究甲骨文献主要依据甲骨著录书。著录书的甲骨图版有三种，即拓本、照片和摹本。这三种图版各有优劣，可以取长补短。甲骨拓本大多印本恶劣，甲骨形态和文字模糊不清是常有的事。随着印刷技术的提高，甲骨著录有了高清晰度的甲骨正反两面的彩照，能把钻凿、卜兆、齿缝、盾纹等逼真地表现出来，彩照又可以在计算机里放大观察，与过去相比，整理研究甲骨形态学、甲骨占卜学的条件已经大大改善。2022年，黄天树主编的《甲骨文摹本大系》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全书共43册，收录有字甲骨摹本70659片。《大系》每一张摹本的背后都有作者平时累积的大量资料作为支撑。因此，《大系》摹本为学者整理研究甲骨文献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最后，谈谈甲骨文例与卜辞行款。甲骨文例，是甲骨学中一项重要的研究课题。甲骨卜辞的行款与商周金文、战国简牍文字的行款相比，表面上显得十分凌乱，如果掌握了甲骨占卜学，知道卜辞的核心是“兆”，前辞、命辞、占辞、验辞、兆序辞等都像众星拱月一样环绕“兆”来刻写，则甲骨文字的行款，实际上是井井有条的，一点也不凌乱。
兹将黄天树先生提交的论文全文推出，为省篇幅删去注释，如需引用请参考《文献》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