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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我所知道的冀朝鼎

2016-10-14 资中筠 领导文萃


冀朝鼎应该是中共党史乃至当代史上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其人其事传奇性极强。论革命资历,他参加过五四运动,被捕过,是1927年入党的老党员,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过,出席过共产国际“六大”,任邓中夏的秘书兼翻译;论“洋”,他十几岁就上清华留美预备学校,21岁赴美留学,先后在美国学习和工作将近20年,是正宗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论“国民党”关系,他当过孔祥熙机要秘书、外汇管理委员会主任、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长等要职,北平解放前夕还在傅作义手下任“华北剿总”经济处长。解放以后,他的主要职务是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副主任。以其资格论,级别不算高,但是解放初期在打破封锁禁运以及其他国际经济关系中所起的作用远超过他的表面官职。我得以有幸认识他是因为他常参加我供职的单位“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简称“和大”)组织的代表团,出席国际和平会议,更多是亚非团结会议。

冀老与我开始比较接近是1956年,冀老率领贸促会代表团到维也纳参加国际博览会,我和陈乐民正在维也纳“世和”书记处工作。其时中奥尚未建交,没有大使馆,我们成为唯一在那里常驻的中国办公处。所以国内来人,我们都有义务接待。博览会结束后,我以为没事了,就自己回到住处。谁知晚上忽然冀老气呼呼自己跑到我们住处来,对我不参加代表团内的工作总结会议很不高兴,因为他要我执笔写报告。另外又在他授意下写了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那是我第一次奉命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公开文章,过去如果写此类文章,都是为领导代笔,以领导名义发表。现在想来,就这一点,也是冀老开明之处。

自那次以后,冀老就对我比较亲切。他参加过几次和平运动的和亚非团结组织的会议。在出国开会期间,有空闲时,就愿意找我聊天,实际上所谓“聊天”,就是他说我听,这对他可能是一种放松。一些他打入国民党内部做地下工作的有趣故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当年,冀老在重庆的秘密工作直接受周恩来领导,这一关系绝对保密,重庆“周公馆”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汇报的方式就是乘汽车到一处偏僻的地方与周见面。从抗战后期,蒋政府由抗日转到反共,到抗战结束,内战一触即发,美国的政策也日益偏向扶蒋反共,这段时期中,他的工作之一是设法阻止美国援蒋。他的公开职务需要与当时任美国驻华使馆财政专员的艾德勒经常接触,而实际上他们在一起就是研究以种种理由阻止美国已承诺的对蒋的援助兑现。

冀老还说,那时重庆官场的风气已经相当腐败,以他的身份而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会引起怀疑,但他又不能真的生活腐化。为此曾请示过组织,组织决定还是不要贪污受贿(哪怕是假装的),以免陷入麻烦,可以用别的方式作掩护。他当然不能嫖妓、养外室之类,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公开“捧女戏子”。当时重庆有一位当红的京戏坤伶(他没说是谁),他就是张扬地以他的名义每天包几排最好的位子,到处送人戏票,圈里人都知道冀某人在捧“×老板”,这样就不显得异类了。其实他与那女演员并无任何瓜葛。

冀老在国民党那里受到重用还有一个原因,是孔夫人宋霭龄赏识他,她曾当着冀的面对孔祥熙说:“这个人的英文没有山西口音,不像你。”宋霭龄的确对他眷顾有加,有意提拔他。有一次,她说知道冀对家乡菜有特别爱好,重庆没有真正的山西菜馆,她家有山西厨师,要好好款待他一下。于是请他到家里,备下一桌精美的山西菜,摆在庭院里,却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坐。这顿饭时间比较长,夫人似乎谈兴很浓,没有散席的意思。夜渐深,忽然她说有点冷,起身示意冀跟她进屋去。冀老只好装傻,赶紧乘机告辞,说打搅太多了,夫人该休息了,就此脱身。夫人显然不快,但还是送客如仪。大概这一次令孔夫人扫兴,影响了“提拔”。后来夫人对他说:原本想让你到中央银行任某职,看来你还是个读书人,就做研究工作吧。这样,冀老被任命为中央银行经济研究处主任。后来,国民党内有些人也开始怀疑他与共产党有关系,但没有抓到证据,而且他得到孔祥熙的庇护。在一次宴会上,时在行政院任职的蒋廷黻忽然向他举杯祝酒,说“为了共产主义”,这分明是试探,冀机敏地把它当作一句玩笑,举杯称:“为了法西斯主义!”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他向我解释说,此语一语双关,因为在当时国民党圈内是把共产主义与法西斯相提并论的,而共产党也把国民党看成法西斯。 

据说,1949年初,北平解放前夕,国民党“中统”已查明他的身份,决定抓捕,但那时他在傅作义处任职,因这一层关系,得以脱险。但这一情况在国民党那里也是绝密,大多数与他交往的高层人士还是不知道。因此,解放之初,为照顾有些留在大陆的国民党要人的面子,周恩来总理决定暂不公开冀老共产党员的身份,而让他以“民主人士”身份出现了一段时期。连宋庆龄也不知内情,曾向周说,此人不可信任,是孔祥熙的人,足见他隐蔽得多成功了。

现在回头想,他的确是个不平凡的人。学识和才干都非常人所及。就以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而言,1936年就已在美国出版,上世纪末才在国内翻译出版,仍获得学术界较高评价。

英文好,应该算是冀老的末技,不过也不是一般的好。他曾是《毛选》翻译委员会的主要成员。我们出国代表团只要有他在,英文稿最后一定要他审阅。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在经济上受到西方国家的封锁禁运,“贸促会”就是为打破这种封锁而建立的。冀老以他的活动能力和广泛的联系,在这领域做了大量工作。仅我所知,1951年他应邀到英国剑桥讲学,是最早到西方国家讲学的新中国学者。

可惜他1963年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享年仅60岁,在现在应算英年早逝。他的祭礼规格极高,不同寻常,一反共产党严格遵照级别的惯例,是周总理亲自指示安排的。廖承志宣读的祭文,文字简短而评价甚高,其中“在秘密工作中出污泥而不染”一句是周总理亲自加上的。   

(摘自《领导文萃》2016年2月下)

稿件来源:《不尽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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