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从“外儒内法”到“王霸杂用”
《汉书》中分别有《循吏传》和《酷吏传》,前者记载的是清正廉洁、造福一方官员之生平,后者讲述的是作风刻薄、执法严酷官吏的事迹。我们细心阅读就会发现,酷吏多出自汉武帝一朝,而循吏则多出自汉宣帝一朝。这并非偶然,而是与武帝朝与宣帝朝不同的执政理念密切相关的。汉武帝执政,基本思路是“外儒内法”——一面穷兵黩武,开疆辟土,一面盘剥百姓,搜刮钱财。这样的执政理念之下,酷吏往往更对汉武帝的口味。汉宣帝的执政理念是“王霸杂用”,即以儒家轻徭薄赋的宽仁之政对待百姓,以法家严厉的督责之术约束官吏。王霸杂用的治国理念之下,清正廉洁的官吏当然大受欢迎,所以宣帝一朝循吏众多。
不妨举例来说明汉武帝与汉宣帝在任用官吏上的不同特点。《资治通鉴》记载,公元前130年,汉武帝让张汤和赵禹两人一块制定律令,务求严酷,两人就制定了“见知法”,让官员之间互相监视,互相检举揭发,汉朝执法严苛,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张汤和赵禹均名列《史记·酷吏列传》。张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他知道汉武帝喜好儒术,就拜大儒董仲舒、公孙弘学习,竭力做出“与上同好”的架势,并以此得到汉武帝的赏识。他当廷尉时,断案治狱以善于揣测上意著称,断案前“先要准确领会皇上意图”,若皇上讨厌此人,张汤就会极力用法条给此人罗织罪名,将无罪说成有罪,轻罪变成重罪;若皇上想放此人一马,张汤也能从法条中找出依据,以助其开脱罪责。按说,这种做法根本不是“以法律为准绳”,而是“以上意为转移”,是执法者的大忌。可汉武帝却因张汤办案称意而格外赏识他。赵禹出身刀笔吏,后迁为御史,“务为严峻”,也得到了汉武帝的提拔。
张汤、赵禹之后,汉武帝时期的酷吏还有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咸宣等,这些人均执法严酷,善于杀人立威。比如,王温舒在河内郡主持“打黑”之时,以连坐之法逮捕豪强,一次就抓捕一千余家,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杀人之多,“至流血十余里”。被灭族者的财产则完全被没收,充实了国库,这其实是借“打黑”之名行敛财之实。
汉宣帝执政之时,则大力纠正汉武帝以来的官场弊端,“选于定国为廷尉,求明察宽恕如黄霸等以为廷平”,无论是施政还是治狱,都转严酷为宽仁。因此,汉宣帝一朝,循吏颇多,黄霸即其中的典型。
黄霸自幼攻读法律,在汉武帝末年进入官场。公元前97年,黄霸因清正廉洁被举荐为河南太守丞。当时的官员多以执法严酷为能,唯有黄霸宽和以待,爱民如子,因此赢得了仁厚的名声。汉宣帝亲政后,听说黄霸的名声,就将其提拔为“廷尉正”,主持司法工作。黄霸在任内数次裁断疑难案件,所判公平,不久转任丞相长史(丞相府秘书长)。公元前67年,黄霸因治绩卓著被任命为颍川(今河南禹州)太守。黄霸在颍川遴选品行优秀的下属官吏,分散到各属县;多次颁发刑律,务使法律条文家喻户晓,最大限度地降低犯罪率;他还下大力气规劝百姓遵章守法,勤事农桑,尽量以教化代替刑罚。
一次,黄霸派一名年长廉洁的下属出行访察。下属微服出访,恪守清正廉洁的作风,不肯在驿亭住宿,饿了就在路边吃些食物。不巧,正在他吃饭时,忽然飞来一只乌鸦,叼走了手里的肉。恰巧有人看到了这一幕,回到郡府就对黄霸讲了此事。这个下属回来后,黄霸赶紧上前慰劳,说:“太辛苦了!你在路上吃饭还被乌鸦抢走了肉。”下属大惊,以为黄霸对他外出时的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黄霸还注意官吏任用的持续性,尽量避免无谓的人员更替。许县县丞年老耳聋,督邮报告黄霸,请求辞退他。黄霸不同意,说:“许县县丞廉洁清明,虽然年纪大了,尚能胜任接待迎送的工作,要多帮助他,不要让有贤德的人失望。”有人问他为何这么做,黄霸回答:“频繁更换官吏,送旧迎新要花费不少钱财,而且奸猾小吏会乘机销毁账册文书,盗窃财物,公私耗费都很多,所有的这些费用都要从百姓那里得来。况且换上的新官也未必贤德,甚至还不如他的前任。所以能不更换新官就尽量不更换。”黄霸治理颍川,深得吏民拥护,郡内的户籍人口逐年增长,“治为天下第一”。
公元前55年,已是77岁高龄的黄霸接替丙吉,当上了丞相。《汉书》中称赞宣帝一朝,说:“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王成、黄霸、朱邑、龚遂、郑弘、召信臣等,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见奉祀,此廪廪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意为汉宣帝一朝出现了众多循吏,他们为任一方时会让百姓富裕,离任之际会让百姓思念;他们活着的时候有美好的名声,死去之后也得到长久的祭祀。从这些人的身上,人们俨然见到了恪守道德、厉行礼让的君子遗风。
在笔者看来,汉宣帝以王霸杂用的理念治国,其意义不仅在于实现了汉朝的“中兴”大业,而且还标志着帝国治理模式的完善与成熟。秦朝实行暴政,结果迅速亡国,灭国的教训使建立汉朝的刘邦君臣深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因此,汉朝虽然在制度上继承了秦朝的帝国体制,但在治国理念上却一改秦朝的法家思路,而代之以道家的“黄老之术”,主张无为而治,六七十年积累下来,汉朝便有“文景之治”的盛世。
到了汉武帝统治之时,国力强大的帝国具备了由“无为”模式切换到“有为”模式的资本。再加上汉武帝本人也不再甘心“无为”,而是要宣国威、显实力、开疆土。因此,汉武帝才极力改变前任国策,调整国家的意识形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可是,正如大臣汲黯所言,汉武帝是一个“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之人,他推崇儒家却不能身体力行。司马光直言汉武帝执政之严酷,极像秦始皇,他对外开疆辟土、大肆征伐,对内穷奢极欲、失道妄行,几十年搞下来,整个国家“户口减半”,财政出现了危机,甚至整个王朝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汉书·食货志》称,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功利,役费并兴,而民去本”。大儒董仲舒在给汉武帝的上书中也说:“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赭衣断道,断狱岁以千万数。”百姓已然承受不住苛捐杂税,许多农民放弃了耕种田地,转而成了盗贼。此等情形,大有“官逼民反”之势。尤其可怕的是,汉武帝并没有采纳董仲舒提出的“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的建议,而是继续压榨。董仲舒死后,国家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因此,到了汉昭帝时期,秉政的霍光不得不调整政策,重新“与民休息”。
汉宣帝掌权之后,除了继续推行“与民休息”的国策外,更加大惠民力度,对民众实行儒家的仁政。汉宣帝针对漕运耗人力、浪费严重的问题,果断减少了一半的漕卒,大省漕运力役。对于遭受自然灾害的地区,则减免租赋,对流民的抚恤力度也是空前的:凡是回归原籍的流民,由政府分给田地,并给予粮种,供其免费耕种,还在一定的年限内免除租赋。经过多年的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百姓民生得到了相当的保障,社会秩序稳定了下来。
汉宣帝“霸道”则表现在他整顿吏治方面。汉武帝统治期间连年用兵,仗打到后来就出现了财用衰竭的问题。为了筹集钱财,汉武帝用卖官鬻爵和输财赎罪等办法来增加财政收入。这样一来,官场被搞得乌烟瘴气,异常混乱。汉宣帝亲政之后,大力整肃吏治。汉宣帝从小在民间长大,深知民间疾苦,史书上说他“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这一特点也对他整顿吏治大有帮助。他非常注意地方官员的选任,在任命郡守、刺史等地方大员时,往往亲自召见,通过察言观色来了解官员的品行、能力,随后向官员交代任务。官员到任之后,汉宣帝则让有关部门将官员治理地方的情况记录在案,以作为升降考核的依据。如此一来,汉宣帝一朝的执政就形成了“宽以待民,严以律官”的风气,“王霸杂用”的治理模式就此形成。
国家的治理模式,从秦朝的法家到汉初的道家,再到汉武帝时的外儒内法,最后到汉宣帝时期的王霸杂用,不同的模式之所以要一次次地切换,实乃形势发展之所迫。随着国家的发展及疆域的不断拓展,其治理任务日益复杂。此种情形之下,任何单一的治理模式都不足以承担治理庞大国家的复杂使命。国家的治理实践,需要多元的思想资源来作文化支撑,二者相互配合,社会制度才能最终成熟,并得以长久存在。
(摘自《公务员文萃》2017年第六期)
稿件来源:《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