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临夏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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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夏纪事

                                  哦，那逝去的……

                                             ───无名氏

      １

山坡上的旧式军营，新兵蛋子的训练场。

古老的白杨树在冬天的风中落光了

叶子。教官们的吼叫声比风更烈；

在冻结的粪池里挖粪，凝固的粪尿

在铁锹的挥舞下像钢花一样飞溅。

这时候，谁不怕它，谁就表现了革命

的意志与品质，密封的档案袋里

就会被写下一纸赞扬的评语。这时候，

大粪比洗涤剂更有效，它可以洗净灵魂。

      ２

在睡梦中被值日官摇醒。你背着枪走上

哨位。院子里废弃的苏制卡车，在

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像吱牙咧嘴的怪物。

冷，真冷，仿佛寒霜已长进你的骨头。

而睡意仍在你的大脑中滋生，使你

深深地眷念温暖的被窝。“大地都在沉睡，

我他妈的却……”由此你的心中生出

恶狠狠的狂想，举起枪，扳动它胡乱地

扫射一番，为的是听听子弹呼啸的声音。

      ３

头戴小白帽的穆斯林男人，脸遮丝绸巾

的穆斯林妇女，他们的习俗在这里

已经被改造。但那神秘的清真寺的大门

却始终是诱惑，阿訇的诵经声更是

让人感到谶言的魔力。他们的家什是

不能触摸的，他们的水是不能饮用的。

于是走在大街上，他们使你升起

幻觉。正如有人所言：“信仰，是

让人害怕的东西。”你总是竭力回避它们。

      ４

牙齿的疼痛把你带进了医院，但大夫

却割去了你的扁桃体。失去肉体的

一小部分，换来的是两个星期的休息。

躺在病床上，你与邻床谈论着漂亮的女护士。

年青的旺盛的性欲支配着想象力，

而古老的典故被赋予新的含义，望梅止渴，

啊，望梅止渴。一连几个夜晚，

在你的梦中，那梅子穿着白大褂，

像闪烁的星辰，突然出现又突然消隐。

      ５

站立在军营里的小小土丘上向外眺望，

一行送葬的人群在月光下移动。没有哭泣，

没有说话的声音。而白布裹缚的死者，

在月光的映照下，让你感到死亡的

重量。这样一种告别人世的方式，

是什么样的方式？安静、寂寞，

好像在说明生命的实质。夜晚，呵，

夜晚。他们使它延长了。目送着他们

的消失，成为你很长一段时日里的心事。

      ６

土豆，还是土豆。以不变的面目，它

每日出现在餐桌上，它仿佛在说：

“改造你的胃，使之成为纯粹和简单的胃。”

它令你不断想到赫鲁晓夫，想到他

用土豆构筑的未来的乌托邦。面对

乌托邦人能发出什么样的怨言？

你与战友们一起创造了不少土豆词汇：

红烧土豆叫“革命”，土豆泥是“团结”。

你们创造，就尤如李白使酒充满诗意。

      ７

一场与人斗殴使你受到上司的训叱。

整整三个夜晚，当熄灯号吹响，你

不得不坐在会议室里书写检查，夸大

灵魂中的劣性，像诅咒敌人一样诅咒自己。

“这是辩证法的胜利。”由此你得到

饲养一个星期猪的差事。这是你的上司的

逻辑：打扫肮脏的猪圈，是消除

人的暴戾的天性的最好方式。猪，

一面镜子，可以使人找到通往美好的门。

      ８

地震的传闻铺天盖地，使夜晚成为

可怕的陷阱。不明不白的死亡谁不害怕？

把洗脸盆放置在酒瓶上，在睡眠中

睁开一只眼睛，你们等待着。而有人

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失去了耐性，

割破自己的血管。使你看到：人在等待

死亡时其实已经先行死去。地震，

传闻中的地震，它无形的手轻轻一抹，

便使枪炮失去了价值，变得滑稽。

      ９

薄冰下的水不懂得爱情，使急行军中

淌过它的你关节肿了起来。拉锯似

的疼痛使你体会到什么是肉体的背叛。

“人可不可以把肉体看作自己的敌人？”

而不管能不能，躺在床上，你的恨

还是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升起来。你

就像从事阶级斗争似的，一次又一次，

指责自己的腿，一会儿它成了秦桧，

一会儿又变成东厂密探和毛人凤、戴笠。

       10

节日配给的三两烧酒使你体会到

胡言乱语的快乐。坐在废弃的卡车驾驶室里，

紧裹着已染上酒渍的大衣，你不停地

唱歌。尽管这样，泪水还是涌上你的眼睑；

人总是在节日里感受到生命的漂泊。

空间是浩大的，而时间的具体在于过去。

当迷迷糊糊中黎明带着浓重的寒气来临，

突然地，你大脑中冒出：国家啊！

是大人物的事。你的祖国领导人又换了一批。

                                                       19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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