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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 年末盘点(2016之一)

2016-12-27 孙文波 洞背村






折磨

 

 

 

不写诗时,有时候我折磨狗,

让它站立、卧倒、打滚。不听话便呵斥。

当然,写诗时我折磨文字,同样让它们

站立、卧倒、打滚。也许你会说,

文字怎么会这样?好吧,让我来演示给你看,

譬如“玫瑰”这个词,我说,应该与“祸水”

建立关系,它不同意。说,怎么

也得与女人联系在一起。我说,想得太美。

女人!不是花瓶,是一种势力。她们应该与革命

联系在一起,搞得人翻天覆地,是她们的应有之义。

再譬如“雪”这个字,我不将之与“冷”搭配,

我让它与“坚硬”在一起。这里面的隐喻很多,

可以隐喻不喜欢;也可以隐喻被拒绝。

这是不是太牵强附会?其实,不喜欢是一种态度,

被拒绝是一种现实。就像我在草木葳蕤的山中,

不去想大雪封山,管它是山舞银蛇,还是原驰蜡象,

都不想。我想的是让一块石头呈现一种精神,

让一洼乱溅的瀑布与灵魂建立联系。

这里面有对社会的理解。就是说:自然把绿色

展现给我们,而我们必须懂得:绿和雪,

基本是矛与盾的关系。不和平也不团结。

但,它们都必须是我写不出诗时的敌人。

 

 

 

转山诗

 

 

 

写转山诗,谈论爬坡下坎。

穿过茂密灌木丛。昨天还穿过

干涸的水库。登上大岭古,

眺望到大海。如果比喻,远处的海岬,

是黑象吸水。正在行驶的货轮犹如图钉,

标示我与永恒的距离。而我正在做的事

是什么?观察,从山上到海中,

世界包含着与我的关系;我是沧海一粟,

也是一片醉鱼草包裹下的艾草叶。

不论一粟,还是一叶,都无关紧要。

不会改变世界存在的图谱。好他妈的微渺啊!

哪怕我用写这样的事强调自己存在的意义。

没有用。转山,走过罗屋、马峦村,

好像把一个个岔路口抛在了身后。

但碰到灌木丛传来的野猪惊悚的吼声时,

不免发现内心有幻象。对啊,心灵制造一切。

包括我的胡言乱语。问题是,写这些有用吗?

我知道没有用。只是不写也没有用。

在诗中出现的无论哪一种景物;

横亘路中的枯树枝,雨水冲出的路中沟壑,

兀立在悬崖边的玄石,其实都很牵强附会。

如果我告诉人们,我就是要牵强附会。

我的意思:人生的意义还抵达不了这里,

它像鹰隼一样,盘旋于想象的空中。

 

 

 

山居变幻图

 

 

 

边缘。一个词依靠栅栏。也依靠

河流和海洋。但我并不想站在它们面前。

我站在语言之中。我的眺望只在其中。

我看见荆棘藤蔓越过栅栏,也看见河流

和海洋里行驶着货轮与军舰。

还有众多言外之意在我看不见的隐影里。

揣摩、分析、总结、盘算,我想用

越界谈论荆棘的绿,也想用越界谈论河流的岸。

我还会谈论海洋的浩淼,它是沧沧,也是茫茫;

它是巨浪,也是岛屿。谈论它们,

带来思想上下翻卷。成为开始也成为结束。

关键点在于,我是向内,还是向外;

向内我看见精神自足。向外,我看见一片盲然。

我因此不得不突然想到众多爬行动物,

脑袋里出现蜥蜴、蟑螂,蟑螂有翅膀,

成日躲在暗处。那么蚂蚁呢?蚂蚁我见过很多。

徒步在山道上,总是看见它们牵着线爬过路面,

一付忙碌样。但忙什么我不知道。

野猪算不算爬行动物?傍晚穿过林木茂密路段,

听到低沉的野猪吼叫,吓得我毛骨悚然。

因此,词依然存在,景色完全不同。

任何疑问都有道理,我不得不一再自我解释,

古人见到的是另一个世界:荒莽的山,沟壑,

断崖无路可走。湿气盘旋。难道不让人提心吊胆?

而现在机器进驻带来的轰鸣改变一切。

我坐在这样的声音里就像坐在乡村剧院,

想象被牵动感到混乱:水泥桩、打夯机的混乱。

扬尘的混乱。让我打了很多腹稿:

二元论的,厚古薄今的。就势论势,我宁愿

呆在黑灯瞎火的地方被虫螫蚊叮,也不想灯火通明。

但势去已如风。挖掘机正在我的身边

挖掘出另一种风景:孩子们朗朗读书,只为活出

父辈给他们设想的前程。我们必须接受这一切。

所以,我现在谈到的已不是对世界的缅怀。

我想到自然带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实际上比不上青春骚动的夜晚。

我觉得,我已看到孩子们犹如插画一样,

当他们在被削平的山峰上建起的学校,

眺望海上缓慢移动的货轮,受困寄宿制的包围,

身体里的欲火可能变成对社会的仇恨。

让我忧心。让我再次怀念山削平之前的模样。

它成为了我想象的边界。也确定我此刻

谈论问题的范围:歌颂自然,反对人间。

 

 

 

大风起兮,人乱飞

 

 

 

大风吵闹,刮醒睡神,搞得我

躺被窝里也在天上翻筋斗。斗战胜佛,

友人的玩笑话应验了。让我编故事

——摇来摇去的雷公风婆,被揪了辫子,

错误地对待人类。地上铺雪毯,湖上磨透镜。

最要不完的把戏是,让高楼成为音箱,

奏出了交响乐。没有办法,我只好听。

竟然听出肖斯塔科维奇。顺着这样的聆听,

我不得不出现在西伯利亚。不得不

看到一片浩翰的白色森林。更奇怪的是,

我竟然看到曼捷尔斯塔姆正踉跄在雪地上跋涉

(一首谈论暴君的诗把他摁进苍茫的冷)

——了不得啊!我说,这跑得太远,必须返回。

问题是,思想的筋斗翻不过现实的大地,

我开始担忧道路结冰,重演二零零八年的悲剧,

返家的长途路上撞烂汽车——人不能

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箴言师。

我能说你什么呢?这样的话两千多年了还让我

想反驳你。但是你的话,一想就让我

心紧——我无语了。觉得自己必须继续入睡

才能平静。是啊!我不能让风成为魔魇。

有一阵,我把头蒙在被窝里。清风霁月,

成为我念叨的词:清风霁月,清风霁月。

 

 

 

望着窗外的棕榈

 

 

 

感受力没了。枯坐的屁股疼痛。

怀疑主义上行走阳线,涨至引力波;

弯曲的时间,都拐到哪里去了?

一撮白胡子哪怕剃光也算不出几是几。

望着窗外的锯齿型棕树叶乱想,

刃形生活割出好多腥红,社会成了

烂肉一堆。下坠的全是真理和思想的扯蛋,

功利的不得了。犹如隔壁张三瞅空

偷折花园的腊梅。猫在垃圾桶旁胡扯乱翻。

街道办宣传和谐,门窗上加装铁栏。

这些现象堵心,造成语言的血栓。

那些自然小清新,玉兰、连翘、银杏嫩芽,

要么,呼之不出。要么,出现也无趣。

脑袋里只有无数星团盘旋。把人,扯成远。

真是太远了……不得已,只好织体内锦绣。

对着玻璃般的空无发言;虚幻镜像

把世界的左边变成了右边。只是还在心里

将语言像蒜苗、菜苔、折耳根和芥兰,

放在诗的炉火上慢慢烹饪,以享广大群众。

这,是不是瓜稀流了?犹如冷雨来袭。

不得已只能望窗外,把棕榈树看了又看。

觉得自己看到了魔鬼和上帝隐身树中。

如果他们突然破树而出,我不会奇怪。

 

 

 

春天信札

 

 

 

我们通话以后,世界又有改变。

这种说法你是否相信?我说的不是时间,

自然的循环往复,天气的确正在转暖。

我说的是疾病已经查明侵入身体,

浓稠的血液将会堵塞心脏。大夫说如果某天它

突然出问题,一切就完了。但这并没有惊吓我。

我仍然不听医嘱照常胡吃海喝。只是觉得

应该把眼睛睁得更大,再看一看世界;

虽然过去也一直在看。我先是独自驱车到达重庆,

在朋友家盘桓了几日,见不少人,经历几台大酒。

游览一处新景区,走了几千级下山的台阶。

然后,一天奔驰上千公里,到达永州,

参观怀素千字碑、柳子庙和零陵古城。

得出什么结论呢,天下美好,或者不好?都没有。

关于天下,我其实已无话可说。

包括最近政治领袖的诸多举措,很多人说看不懂。

一些人更是以民间政治家的身份讨论的面红耳赤。

这一切我敬而远之。管他们说红还是说黑:

我清楚的是,我们正穿越在暗黑时代。

俗话说一叶知秋。现在报纸上的言论充满火药味。

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人心因而惶惶(真是丑陋)。

这样反而让我凭添了看戏的心态,

觉得戏子们再一次纷纷登台。但小丑仍然是小丑,

他们变脸的戏法玩得越来越嗨了(这可是新词汇)。

说明了什么?说明新曲仍然只是旧戏。

所以“按既定方针办”,我还是回到了洞背村。

在这里,我照例读书写诗,带狗进山徒步。

只是增加了一天三次,吃清理血管的药物。

当然,有时候也与黄灿然下山逛一逛超市。

 

 

 

回南天

   ——为骆家而作

 

 

 

雾像猫。形容。我们像什么?一百步

之外,山犹如在飘浮。我们的徒步就

像踩着潮湿走。我们说话,声音悬在

水珠上。冷么?外冷内热,像暖水壶。

哈、哈哈,习惯性的蹩脚比喻,说明

文字之虚,不如一脚泥泞。不如你的

照片中,我像农民工。只是好歹空气

里有草木的甜。让我们亢奋,两脚如

踩风火。改变骨头的年轮,让人憧憬,

翻过时间的陡坡,看到远方夕阳如钩

钓起灵魂的利比多。这当然扯得太远。

还是说说转过一处拐角,寂静带来的

雾是什么吧:缠绕着荔枝树梢,就像

是女人抱着翡翠。或者,如白虎咬噬

青龙。而我们呢?犹如窥视者,我们

一直希望看到山如何变化,呈现秘密。

有时候好像看到了,有时候,又觉得

根本没法看透。就像今天,它藏起了

自己的容颜,像狸猫一样高傲。令我

们的走,走成山的注脚,没有了自我。

 

 

 

无题诗

 

 

 

把石头写成花也没有用。把花

比喻成钢铁同样如此。我就在离你

半米的距离,仍然看不见你。

神秘的是,我的想象已到达几千里之外,

我看到了另一个你——鹤立于鸡群

——上面这一段,是一首诗的开始。

下一段,闪电出现,夹带雷霆出现在头顶;

神经杈的形状,成为我精神的写照。

说明我神经质。有没有意义?问,问谁啊?

时间的流逝,带来痼疾,朝着一个方向,

混淆现实与想象的界线。现在,我想说的

是,如果石头飞翔,朝向大海,如果花

就是剑戟,一切才刚刚开始。进一步,

声音的壁垒矗立,锦瑟,不会再鸣。

 

 

 

丙申年清明随手记

 

 

 

清明书不停翻页,内容大同小异;

细雨、泥泞,燃烧的香烛,泪水,

纸幡飘荡空中,花瓣撒落地上。魂归来兮,

追溯的语言直至千载。民族大义还是乌有。

礼乐崩坏,形式变得无用。

让我面对苍茫,不思前景。只是想不孝的意义

到底可否写进法典。向前看,未来更应该祭祀。

绝望矗立之处,大地空洞。犹如宇宙。

而神迹早已预示。抓住眼前时间,一根绳套

正在勒索。于是我更加小心,不听韶乐不念谀词。

只在空濛中坐下,成为一尊石塑;

也就是化石。瞧吧,细密纹路,留给考据癖。

他不知能够挖掘出什么。叛逆?不对。

我希望的是,有谁看到在杏花带雨的枝条下,

青草蓬勃、烂漫、放肆。而我遁形如神,

只留下几句烂诗。被火点燃,被风扬挫。

 

 

 

丙申年三月初一徒步随手记

 

 

 

拍出照片,有人说蓬莱仙境。

这种形容我其实不爱听。什么仙境?

幻像起于夸饰,无非是现实不美。

无非是起雾了,山和海被笼罩在水汽中,

让我们看见的变得不确彻,很消失。

说起来我更喜欢什么都透明。

三百米外,一只黄胸鹀从树丛飞出。

一千米外,一头野猪突然在灌木丛中狂吠。

或者一艘快艇从海岬拐角冲破平静的水面,

划出一条翻着白沫的水痕。

最不及的,也是看到云团从海平面涌起,

变化的形状有千姿,也有百态。

让我搜肠刮肚地想用什么词来形容它们。

我的这种心态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喜欢远,而不是近,我喜欢

的是敞开,而不是笼罩。这其中隐含了我

心有万仞,能装得下千山万水。

譬如,装得下一只蚂蚱也装得下狮子。

再譬如,装得下泰山也装得下昆仑。

还譬如,装得下中国也装得下美国。

 






诗 //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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