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留守知青 我和“哑伴”默默相守
纪实片:北京往北是北大荒
——采访留在北大荒的知青李雅慧
留在北大荒的知青李雅慧
李雅慧(女) 52年生,北京知青,1969年来到黑龙江绥滨农场下乡插队。1979年与当地农场职工刘子良结婚,之后一直在绥滨农场,目前賦闲在家。
刘子良(男) 1951年生,1973年起在黑龙江绥滨农场工作,1979与同一个连队的北京知青李雅慧结婚,之后一直在绥滨农场工作,目前在农场打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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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
我和“哑伴”的默默相守
——刘艳杰
作者:朱晓军
摘自《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
人物简介:
刘艳杰,哈尔滨知青,生于1949年,1968年10月13日下乡到汤原农场,1970年到普阳农场建新点,28岁嫁给当地的哑巴,为此没有返城,默默相守几十年。在连队先后担任过炊事班长、农工班长、畜牧班长,用女儿的话说,“当了一辈子班长”。先后被评为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宝泉岭管理局劳动模范、黑龙江农垦总局“三八红旗手”。
2015年8月,我再次来到普阳农场
刘艳杰听说后来宾馆看我
采访手记:
西北风封住了蜿蜒流淌的蒲鸭河,厚厚的雪将远远近近的农舍裹了起来没裹住的是炊烟,像一缕缕白雾袅然升腾,洇向那一碧如洗的天空炊烟给荒原和普阳农场十七队涂上一抹人烟,也让这滴水成冰的季节有了动感。
1996年,我领着黑龙江电视台的朋友走进普阳农场十七队,拍摄一部专题片。
“叮铃”一声,我推开住宅区一扇朝西的柴扉。院子里整洁而寂静,房顶是浅灰色的石棉瓦,墙面是水泥抹的,窗户宽阔,院子的地面铺着红砖。邻里间的板障子下放个凳子,上面摆着三盆花。突然,从隔院传来猪哼狗吠鹅鸣鸭叫,乌鸦也紧跟着聒噪几声,刷几下存在感。喧嚣须臾被寂静覆盖,干净彻底。
这是哈尔滨知青刘艳杰的家。
刘艳杰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矮胖温淑的女性。她给人的不是姿色,是那种必要时不仅可以把钱包,甚至生命都可以托付的踏实可靠,她丰满的圆脸庞卡着一副近视镜,右侧太阳穴涂了紫药水,有五角硬币大小。也许见我注意到,她温和地笑了笑,解释说北大荒太冷,戴金属镜架冻伤了。
那次回来,我写了一篇特稿,发表在供职的期刊上。普阳农场十七队对我不再是符号或地理定位,而是一个可感可知的哈尔滨知青——刘艳杰。
20年来,我又过多次普阳,几乎每次都要看看刘艳杰。2015年秋,在老书记、上海知青周军岳的陪同下,我又到了普阳。
这次还采访刘艳杰?”农场广播电视局长战胜利笑问。
对,采访刘艳杰。”我笑道。
当年的电视主持人小战已变成老战,晋升好几级,已当上了奶奶。刘艳杰却没多大变化,还在十七队,还跟她的“哑伴”默默相守。我第一次采访时,她的二女儿还没结婚,第二次采访时就有了孩子,第三次采访时那孩子就拿着扫帚打扫着院子了,现在可能已中学毕业。
刘艳杰像一棵树似的默默地守着那片天空,那块土地,那个生产队,那幢房子,还有她的不会说话的“哑伴”,以及她的孩子。几乎每次采访她都说,我在北大荒也没做出什么贡献。每当这时,我就想起普阳农场老宣传部部长、上海知青欧阳吉宝的一句话:“知青大返城时,你能留下来就是最大的贡献。
人的能力有强有弱,地位有高有低,机会有多有少,贡献自然就会有大有小,不过,刘艳杰已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北大荒,“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够得上“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也是一个让人感佩与敬重的人。
按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由低到高分为五个层次,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观需求,套用中国的说法,生理需要、安全需求为温饱阶段,社交需要、尊重需求为小康阶段,自我实现需求为高级阶段。我们绝大多数中国人还处在温饱阶段,刘艳杰和大部分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已进入小康甚至高级阶段。
10分钟后,有人敲门,居然是刘艳杰。她说,早展到场部来办事,接到战局的电话就赶了过来。她还是老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又仔细端详一下,个子似乎矮了点儿。
屈指一算,哎呀,她已下乡近50年,快半个世纪了,怎么会不老呢?
1976年,我28岁了,农场陈姐问我还返城不,我说家里条件不太好,姐妹五个,不愿意再累赘家里头,既然出来了,就不想回去了。
她就给我说媒:“陈建华心眼好,干净利落,爱收拾屋子。”
1968年10月13日我从哈尔滨下乡到普阳农场时,虚岁二十,初中毕业才一年。我10岁上学,不是打小个子矮嘛我母亲说了,晚点上学,别到学校挨欺负。
下乡时,我爹妈都不愿意。我妈说这十八年我都养了,十八天养不了啦?老人有老观点,不愿意让孩子离开自己,让他们都守在爹妈的身边。我妈还说,姑娘在家吧,过两年找个婆家。我家孩子多,七八口人,我爸一个月才挣52元,生活条件不好。我寻思我出来了,把我一张嘴给带出来就这么出来了。
我是1974年入党的,当时的想法是,在政治上咱不能混,在生活上倒是可以将就。
刚下乡时,我就想哪艰苦去哪锻炼,一心想上农工班。连长说你个子小,下农田不行,给我弄到食堂去了。在家我就不愿意做饭,现在给我弄到食堂去了,一天煮三顿饭,没有暖气,烧个大铁炉子,一捅一屋的灰,我心想上农工班多好,跟大家在一块热热闹闹的。
我想改改自己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毛病,跟大家多一些接触,食堂八个炊事员,开饭的时候,天南海北的知青都来了,北京的、上海的、浙江的,特别热闹。
我不会偷懒耍滑,干活儿可着力气干,虽然个子小,但是胖乎乎的,身体挺壮,领导说刘艳杰你来当班长。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同志不都小心眼、好面子嘛,炊事班八九个女人,有干活不卖力的,我就说她:“大家都出力,你不出力,你悠着劲儿地干是不是?”我这人心直口快,逮着话儿就说,她们知道我是为了工作。
我在食堂干了三年,后来主动要求到农工班,我这个性格适合干地里活,1972年当了农工班的班长,又到畜牧班,当畜牧班班长,再后来又干回炊事班的班长。
哪怕平平常常的工作,我都认认真真地去干,领导交给我任务,我想办法务必完成。人都说故土难离,我每次回家,一看家里人都挺好的,就着急回来。
我母亲说:“那边就有个破箱子行李卷儿,你有什么挂念头哇?人家都想多住几天,你怎么就着急回去呢?”
陈建华比我小3岁,一米八几的大个,瘦溜地高,身体好,但是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他家是当地人,兄妹五个,他老二,底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是一对双儿。建华3岁时,父亲因冤假错案进了监狱,蹲了劳改。他生病打针打哑了,后来一直没上学。1976年那阵,他爸已经从劳改队回来了,冤假错案平反了,当了连长。他爸是转业军官,他妈是农民。
陈建华在基建班,是瓦工,连里的房子没有他没盖过的。我们不大接触,可也是,他是哑巴,我性格内向,不爱说话,怎么接触?
刘艳杰和她的“哑伴”陈建华
1973年的时候陈建华的母亲就托陈姐提过这事。知青来了之后,和当地人处得不错。他母亲说,我看小刘那孩子挺好的,想把她介绍给我们家的建华。陈姐说,这事不大好说,我怕小刘有想法,怪我给她介绍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陈姐试探地跟我提过这事:“小刘你愿意吗?你要是愿意我给他妈回个话,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没同意,是怕有了家以后影响工作,我这人有点儿太好强。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六十三团的商店副主任,让我去看看,我没有去。我觉得个人问题没有必要跑太远解决,我不想离开普阳。
我下乡时也在汤原农场,后到的普阳,来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雪地上,一堆煤上面插块牌子,写着十七队。哪有房子?就住帐篷,上野树林砍小杄搭马架子,到河里砸冰煮饭,这些都是后建的。
也有人给我介绍三十连的一位上海知青,我也没去见。
建华也是左找右找的,不是人家嫌他,就是他嫌人家。有人给他介绍九连一个姑娘,脚有点残疾,他没有同意。有人给他介绍一位健全姑娘,那姑娘说她一小没有母亲,是姐姐把她拉扯大的,结婚后每个月得给姐姐15元钱,建华母亲一听就有点儿不同意。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我这个人吧,怎么说呢?自卑感比较强,我个子比较矮,一米四九,现在只有一米四五了,长得又不出众。说实在的,论个头和长相咱都配不上人家。反正我也不准备回去了,在这成家也一样。回城市难生活,在这不管咋的,咱能吃上喝上。他不嫌咱,咱也就不挑他什么了,就这么同意了。
我们两个没有谈过恋爱,他一句话不会说,我也不爱说话,我要是爱说句话,也不会找他。我性格内向,刚下乡那阵特怕生人,宿舍里来了生人,我一中午都不回去。1969年回家探亲,回来下错站了,就是不敢问人家。打从1973年到管局去开劳模会,全农场就5名,这才慢慢磨练好些了。他不会说话,我也没有感到在沟通方面有什么苦恼。
我图他身体好,能干,做事干净利落。工作上我不会偷懒耍滑,在外面累了一天了,回到家里就想放松一下,你想猴皮筋还有抻断的时候呢。知青在城里时,从没干过这么多、这么累的活,来到这之后觉得能成个家,这个人能把家务承担起来就好。咱这儿外边的活比较多,比如打柴禾啦,挑水呀。那时连队的会也比较多,吃完饭就开会,一开就开到晚上九、十点钟。他有那个生理缺陷,不会说话,开会什么的他可以不参加。我考虑到选择了他,家务有他操持,工作上不让我落后,有这么个家庭也行。
我妈一听就哭了,“你哪怕找个瘸子也比哑巴强啊?最起码语言上能沟通。”我说,妈,我要个没个,要身材没身材,长相也不漂亮,你城市人不知道我们农村人辛苦,不像你们买完煤就没事了,我们得拿着镰刀去打柴禾。我常常看到老职工冰天雪地地拖着爬犁去拉条子,我那时就下狠心了,等我成家之后,鸡鸭鹅狗我都不喂,女同志太累了,我怕我吃不了那个苦。我想找个男同志能承担起来,不影响我的工作。
家人哪知道,我在农村不但苦,还有危险。1973年4月25日,农场发了一场大水,水有多大?涨到1.3米。黑龙江跑冰排冰把下边的江道堵住了,那时还没筑大坝,江水就漫了上来。江水漫过我们的窗户,淹过小半截。我们住的是小砖房睡的是砍来杨木杆搭的大通铺,对面两个通铺住10个人。我们10个人就在房顶上,骑着房顶过了一夜,转天晚上才被接走。
哈尔滨知青小袁,是连队宣传队的,一个特别活泼的小伙子。
他住院回来还没走到家,水就漫上来了。那时,普阳衣场路边连棵树都没有,要有一棵树能爬上去,那孩子也不会淹死。水涨得那么高,他看不清哪是沟哪是路结果就淹死了。
我妈不同意,亲戚朋友也都不同意。我对我妈说,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下次回来就给你领回来。我妈说,语言上不通,你们能过到一块去吗?我说,哎呀,没事的,咋地也能过一辈子。
你要说我孝顺,我真不孝顺,怎么不孝顺?爹妈都不愿意,我爸我妈那么老实的人,被逼得没辙了,“我已把话给你说到了,到时候有啥事,你别埋怨老人不做主。”我想建华也不能是哑巴就单身一辈子,我也不能个不高长得不漂亮就单身一辈子,人活到八十也得有个家。我经常说,建华如果会说话,他绝对不会找我的。我从来没有城里人高农村人一等的想法。
最后,我还是跟了建华。我们1976年春天谈对象的,10月份结的婚。我把他领回去了,家里人不满意也得满意了。我妈说我一条道走到黑。我说走到黑就走到黑吧。
外边不知道的,以为我小刘图他家有钱,图他爸当官。我要图他爸是个当官的,我嫁过去应该有个好活儿干,我在畜牧排喂了6年猪,不管是阴天雨天都得穿着水靴子。上猪圈喂猪,挖猪粪,那活又脏又累。要是图他家有钱,结婚时差一样东西我都不会进他家的门,我们是在泥巴草房里结的婚。
成家以后,我们和老人在一起过了几年,我的工资和建华的工资全是我公公领,然后交给我婆婆。那时,我每月交3角钱党费,她就给我3角钱。我就是给家里寄封信都得和婆婆要钱。婆婆说,艳杰,你想吃啥,就和我要,我又不好意思。有人打抱不平,“小刘的工资不应该让他们开。”我说,都是一家人,不能老的去开工资,小的也去开。别人结婚要随礼,婆婆不舍得花钱买,“艳杰,你箱子里有床单枕套,给我拿一对。”老太太都从我的箱子里拿东西随礼。
小刘,你是党员,你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许多人对我的婚姻不理解,一次指导员找我谈心时间道。
我说,建华会做家务,知道心疼人,我在外边累,回家再累我受不了。
1977年,我怀老大时,想吃水果罐头,手里一分钱没有。建华到小卖店去赊赊回来后,他让我吃,自己一口都不动。
1979年,我怀老二时,我们搬出来单过了。我想吃肉,那时没有卖烧鸡的,猪肉也没有,要买猪肉得去团部。建华就堵着鸡笼子给我抓。摸摸有蛋我舍不得,他就给我比划:“杀吧,别舍不得。”
生老二时,他一次煮了10个鸡蛋,熬点粥,放点红糖,怕老大和我争嘴,就把孩子抱走。
晚上我去连队开会,孩子放到家里,他给我带着。大姑娘两岁了,我对他说,孩子大了,早晨你带她在炕上躺着,我起来做饭,做好了你再起来吃饭上班。
他比划说:“不用。我们这趟房都是男同志起来做饭,你带娃娃在炕上躺着,我起来做饭。
他在基建班,装车回来晚了,我怕他饿着,就把孩子放在小车里去做饭。他回来看到孩子哭了,就比划说,以后你别做饭,哄着娃娃玩,我回来再做。我说怕他饿。他说,没事,饿点没关系,娃娃哭不行。
孩子从小到大,他没打过一下,也没骂过,就是哄。老二和老大差两岁,老二上小学二年级时,我问她,立新哪,今天考的是语文还是算术?“我不知道!”我说怎么考语文算术都不知道呢?她说,你去问问我的同学刘明辉吧,就是我们东院的。我觍着个脸去了。回来气得真想踢她两脚,打她两巴掌,可是我不敢打,我要打她,建华就能打我。他对孩子相当爱了,他跟我用手比划:不能打,娃娃小,大了就好了。他有气不拿孩子出,也不拿我出,就自个儿憋着,啥也不说。他就是这样,这一辈子就这样。
在基建班时,他装车,抱麻袋,抱得胸疼。我想他干重活儿累,好的东西多吃一点。可是他见东西少了就不吃了,给我们娘仨留着。
我上工回来把脏衣服脱下来,他就给我洗。他的衣服不让我洗,他说,我的衣服太大了,你洗不动。后园子的活儿从来不让我动,要吃什么菜了,他自个儿去薅回来,拿回来给我择。老职工提起他来,都夸他,你家建华不管谁的忙他都愿意帮,特别是女同志干活干不动他就去帮。他这人良心好。
一九八几年,我妈上我这儿住了两年。别看建华不会说话,可是心里明白,很孝敬我妈。有时他这边做饭,那边给我妈把苹果皮打了。
我妈镶的是假牙,有天早上可能着凉了,身体不太舒服。我们早上吃了饭就去上班了,院子里养了几只鸡,她烀了鸡食想喂喂鸡,结果就吐了。她的牙镶得比较早,人老了牙床收缩,连同假牙一起吐了出去。我妈不知道,一看吐了挺恶心的,赶紧拿扫地条帚扫到灶坑里了。烀鸡食、鸭食的灶坑在外头,敞天露面的那种,不在厨房里头。
妈我回来了,你在哪儿?”我下班回家就说。我妈抽小旱烟袋,正坐那儿抽呢。我说你抽袋烟,我做饭,拿起盆碗感觉不对,我妈说话的声音不大对。有牙跟没牙不一样,没牙她说话漏风。我说,妈,你怎么假牙没戴呀?晚上睡觉时,她的假牙都搁在牙缸里头用水泡着,早起刷刷再戴上。
她说,哎呀,艳杰,我跟你说吧,我的牙呀,今天早晨吃点饭吧,我吐了。完了,我一漱口,我的牙光光的,出去找牙,牙没了。刚烀完鸡食,灶坑里还有火啊,假牙是塑料的嘛,沾火就化了。
建华回来了,他跟我比划,妈的牙怎么没了?我跟他比划,扫到灶坑里烧了。他骑着摩托车就上场部了,也没给我打个招呼。连队离场部45里路,那时候还都是泥巴道,没修水泥道。我做好了饭,寻思他怎么还不回来吃饭。我们是11点下班,(下午)1点钟上班。平时吃完午饭,他就睡个午觉。我妈说这都12点多了,建华咋不见了?
人家骑摩托车去场部商店买牙去了。商店的人跟他比划,这个牙不是买的,你得上医院镶牙。提起这事就乐,我说是不是傻?不会说话,缺心眼,牙是买的吗?你得有牙印,你还得镶。
那阵农场条件相当不好,没有镶牙的地方,得到萝北县去镶,我们不想请假。我跟我妈说,过两天把你送回哈尔滨吧,哈尔滨有镶牙的。她的牙一颗都没有,在这儿啥东西都吃不进去,每天只能吃点儿菜汤和慢头,给她换个样她都咬不动。
我想,会说话的男人也不见得像我家建华这样。他心特别细,想得特别周到。
我妈说,我自己亲儿子在身边,也不能说你今天牙没了,饭也不吃,立马去给你买,领你上医院镶牙,是不是?
我妈说,建华不会说话,妈还是后妈,也够可怜的了。我妈是2012年去世的,走的时候90岁。
俺家姑娘小时候说:“妈,将来我成家也找一个不会说话的。”
老大说,谁说我爸不会说话他心里会说话。有一年八月十五,他去学校给孩子送月饼和葡萄,有位同学说,陈立平,你爸是个哑巴呀?她气得把人家文具盒给摔了。
我说,你千万别找不会说话的,语言上不通倒不那么苦恼,个别人挤兑你就会让你难受。
在连队,要说别人挤兑,我感觉也没有。有时,建华在外面办一些事,我还觉得他吃亏呢,他要是会说话绝对不会这样。比如,他和人家吵架,不怨他,还扣他的工资,那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建华脾气太暴躁,你就是对他有九十九个好,有一点不如意,说翻脸就翻脸。
一次,我们一家去看电影,正是麦收期间,天一阵风一阵雨的,屋子里热,老二又哭又闹,我怕影响别人,把她抱了出来。书记看到我说,小刘,你们班派个人去看场院。班里人都在那看电影,难得看场电影,不容易。我想,要看场院,我就自己看吧,我就领孩子上场院了。
建华见我出去没进来,就上场院找我去了。我这人闭不住,见水沟里有点麦子就拿锹捞,老二拿着柳条抽水玩。他一看就急眼了。那几年在工作上,我和他生过不少的气。有时厕所满了,我见了就深更半夜去掏掏干净。为什么半夜掏?怕影响人家上厕所。我从来没和连里要过报酬。建华不让我把掏厕所穿的衣服带到屋里,他嫌有味儿。
我总觉得趁年轻多干点,老了干不动时也不后悔,作为党员不能落在群众后面。我姑娘说:“妈,说实在的,像你这样的党员实在太少了,心眼太实在了,傻得几乎都找不着了。你咋还像那个年代那样呢?”
我说:“不管谁在,咱得凭着咱自己的良心,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我想,一个人活一辈子也不容易,可是活在这个世上,起码让人说这个人还不错,别让人说这个人不咋着。
建华看见我不看电影,跑这来干活来了,一急眼就冲过去抓着我的衣服一抡,就把我的眼镜给抡掉了。我理解有生理缺陷的人,他翻脸就会动手,过后却啥事没有,该和你好还和你好,建华就这样。他有时跟别人打架,连里罚他一百块两百块的,我就瞒着他,偷着摸着往外掏钱。怕他去找领导闹事,我就跟他说,大(领导)对你好,没罚你,没扣你,再别和人打架了。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架,让连里给停工了。那时,我父亲刚去世了,想回家回不去,心里挺痛苦的。同事说,小刘,你也够不容易的,建华不会说话,他要会说话还能安慰安慰你。你们家建华和孩子一样,你还得哄着他。
“你和人家打仗了,大让你在家休息两天。”我不仅得不到安慰,还得忍着内心的痛苦去劝他。我不敢说领导给他停工了,怕他去找领导。他在家打闹我不害怕,就怕他在外边跟人家闹。
家有一个不会说话的,这个会说话的就得把所有的痛苦都忍受下来。
还有一次,他挺让我伤心的。我们家的日子过去总是紧紧巴巴的,没什么存款。在生活上,我尽量满足我们家那个不会说话的,先可着他来,钱少了我宁愿自已不花。他要钱买摩托车,我觉得孩子越来越大,得攒点儿钱。他不千,他就到外面去借钱,把摩托车给推来了,然后就和我要钱。我把存折给了他,生气地说,你就跟摩托车过去吧,等我熬到退休就回哈尔滨,再也不回来!后来,老二考上济南卫生学校,要交3000多块的学费,没有钱就没念上。
我那次心里那个恼哇,生了七八天的气,我想不行我俩散伙算了。他也害怕,包了饺子端到我跟前。别人都劝我,你家建华是心疼你,而不是真心打你。如果他真心打我,我可受不了,他那个大手可大了,手指比常人的粗多了。
那些年,见那些会说话的夫妻吵架,我好羡慕,为什么呢?人家会说话,能沟通,我们这个不会说话,我就得多担待。我和他也生过好多气,不过我从没又吵又闹地让领导给我们两口子解决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拉倒了。会说话的人说不明白都叽隔,我们不叽隔,他生气他不吱声,我生气我不理他,现在的词就是“冷战”,到最后他还得上赶着跟我说话。
几年后,有几对会说话的夫妻离婚了,他们怎么离婚了呢?他们不是都会说话么?怎么还不如我们这对没法沟通的呢?
我1972年当炊事班长,农工班长、畜牧班长,后来又回到炊事班当班长。
一天,我和班里的赵姐说:“我好多天没和我们家建华在一起吃顿饭了,我想回家吃顿饭。”那段时间早晨起来晚一点我就不能在家吃了;中午我在食堂,他自己在家吃,晚上也这样,总不能在一起吃顿饭。
赵姐她们说:“赶紧回吧。”晚上发面时又走不了,我不能说把活儿扔绐别人干,回家跟建华吃饭。发好面回到家,我问他,你吃饭了吗?他说吃完了。他问我,你吃了吗?我说我也吃了。
我们成家时,他一句话也不会说。他跟他爸他妈、弟弟妹妹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说过话。人家都说年轻人谈恋爱,说个悄悄话,那时候我们没有。
那一阵我也挺内向,话特少,不像现在。因为有家了,过这个日子,他不会说话,我再不吱声,我总觉得这个家也没法过,总得有个人跟外头沟通是不是?久了,我的话也多了。
我跟他原来都是连说带比划,他让我给拿东西,我摸这个不对,摸那个不对,他索性就不用我了。我们在后园子里栽茄秧,他问我,这是什么?我跟他比划,黑的,他就知道是茄子,跟他比划圆的辣的,他就知道那是辣椒,那阵一色儿都是比划。他举举大拇指,我知道是老大立平,举举二拇指是老二立新。
老职工跟我说,刘,你别跟他比划,你慢慢跟他说,慢慢练着就会说话了。
1982年往后,我才知道跟他讲话,慢慢地练着,练着说话。他陆陆续续能说话了,叫我“胖胖”,叫两个女儿“娃娃”。
现在你要让他写自个儿的名字,他照葫芦画瓢,也能画下来。手机用得比我溜,会微信聊天啥的。他很聪明?对,反正跟我比他是聪明,电工活儿、木工活儿都能做,我家那个立柜就是他自个儿打的。
不是夸我自个儿,你到普阳农场问问,提起刘艳杰,农场老的少的全认识。我从打年轻就当“五好战士”,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萝北县人大代表、农垦总局的“三八红旗手”,这辈子想不到的荣誉都有了,证书我都留着呢。
从下乡就在这个连队,一直到退休。一年一年的,我也习惯了,忙忙碌碌地过得还快。
知青全走了,就剩我一个。我妈活着的时候总念叨,咱家好几个孩子下乡,都回来了,唯独你没回来。以前返城知青回来,我心里也挺酸的,总觉得人家有本事回去了。老头不会说话,把我给赘到这里了,要是他会说话,或者带他回城,或者他在这块儿,该咋干咋干,我们城里农场两头走。他不会说话,自个儿不能单独来回走,放不开手,我就这么陪着他一直在这里。
1979年大返城时,有人为回城办了假离婚。什么叫真离婚?什么叫假离婚?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开出了离婚证明就没有什么假的了。有的知青在这个地方和人家处得好好的,一回家就把人家给甩了。我觉得做人就应该真诚,你不能糊弄人家,那不是做人的道理。
那时候,我父母都健在,有人说让建华回他妈家你带着两个孩子回城吧。家人问我艳杰你能回来么?我说我不能回去,要回去我和建华一起回来。又一想,一起回去也不行,他不会说话,把他整到哈尔滨干什么呀,他在这里已经生活惯了,到了城市他怎么办?
会说话的回去工作都不好找,别说这个不会说话的。
说句实在话,谁愿意留在这儿?靠天吃饭,老天爷照顾你了,打粮多了,你分点钱;老天爷不照顾你,打不到粮,就得挂账。农场挂账的有的是,办家庭农场那边挂账的也有。我们队没有承包,还是大锅饭。当时,我心里着急,家里两个孩子小,建华又不会说话,要是包地,谁要我们这样的?没人要。我心里头可苦恼着呢。
没有想到中央政策好,下乡知青可以办回城去一个子女,我弟弟在哈尔滨帮着办了手续。我对两个孩子说:“陈立平、陈立新,你们哪个回去?”那阵老大十四,上了初中;老二十二,读小学。老二赶紧说:“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说我就在农场,为了你爸,我肯定不回去。她说:“妈,那我就跟着你。”我说:“陈立平,那你得走。”我不想把我的两个孩子都窝在农场,农村太辛苦,太累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还都是小女孩,是不是?
陈立平说我也不愿意走。往哈尔滨去的路上,她走一路哭一路。哭得我也伤心。那时候交通不方便,我们从普阳农场赶到鹤岗,没赶上去哈尔滨的火车,找了个小旅馆想着明天坐大客走。晚上,老大说:“妈,你应该理解我,我现在读的中学都是过去小学的同学熟悉,能聊天,能玩到一块去。我到姥姥家呢,同学都不熟,是不是?”
我说你跟同学头一天生,二天熟,三天慢慢就打成一片了,不就好了吗?就这么的,孩子哭着闹着,我把她送回了哈尔滨。
老大在哈尔滨读完护校,分到哈尔滨第四人民医院,在儿科当护士。现在调到办公室,管病人档案。老二留在农场了,包了18晌地种水稻,以前你来的时候是旱田,有大豆、苞米,现在没有了,都是水稻。也不是种得最好,也不是种得最孬,在场部开了个小超市,她家的房子就在我们后边,互相有个照应。
两个女儿都成了家。老大从打她处对象就说,谁能接受我爸我妈,对我爸妈好,我就嫁给他。老大说,你跟我爸退休了,必须接到哈尔滨来,因为你们年纪大了,农场医疗条件终究不如城市,你待那儿兴许少活几年,到我这儿多活几年。
1999年年底,我的退休金345元,过得挺难,老大每月给我邮300块钱,这些年一直慢慢地涨,有人说一年就涨那么一点,我说哎哟,别嫌少,国家不给你涨,咱也不能死,还得过不是?你看,现在涨到5200块他开2800多,我开2406块,挺好。
2010年,两个孩子合伙在哈尔滨给我买了一个小户型,6000多元一平方,面积挺小,才388平方米,一个厨房一个卧室。每年10月底,我们去哈尔滨,起码供热不用你买煤劈木头,在这里掏灰扒灶不像样。
夏天就不愿意在那儿了,一到开春他就问我:“多咱回来?”我说快了。我们4月中旬往回返,回到我们这个家,种种园田地,喂20多只鸡,他们说你喂鸡干什么,到冬天就走了,养不到下蛋。我说反正有点乐呵吧,自个儿喂的鸡总比买的鸡要好些,不拿什么东西催肥,一色几喂米、水稻粒儿、青菜。秋天杀了带回家去,姐姐弟弟妹妹,一家一只,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在哈尔滨。
连队没剩几户人家了,有的去宝泉岭,去场部买了楼,奔着姑娘或者儿子走的也不少,扔下好多空房子。
我们两口子什么也不干了,前几年往回带老头打的鱼,他喜欢打鱼摸虾,打的鱼冻起来,拿回家给大伙儿分。现在不让他打了,打鱼太累了,他身体不好,他有扩张性心肌病,三度心衰,心脏里头有积液,不能感冒,不能生气,不能累。我寻思着他这个病跟年轻的时候出力过猛有关,那时候农场机械化程度低,一色都是人工干,体力劳动相当厉害。老大从哈尔滨给他寄中草药,一次十包,我用文火熬三遍,给他服用。前几年,他还能下地帮女儿一把,有人从他身边过就能闻到一股中药味。现在不让他干了,老二的地里有草就雇人拔。
跟返城知青的联系?有。2013年,我记得最清了,2月9日,他们找到我,通知我聚会,我正在哈尔滨呢,我家大姑娘开车把我送过去。到那里一看,哎哟,都是我们连的,都是哈尔滨的,畅谈了好一阵子,都挺兴奋。最后有人说咱们年年聚一次吧,我说行啊,你们还找我,没把我忘了,他们说哈尔滨的家人能忘了吗?忘谁也忘不了你!挺好,他们真能想起来我。
刘艳杰、“哑伴”陈建华、小女儿、小外孙在自家的小院
我跟他过了43年,有的人不理解,说图个什么?我啥也不图,话说回来别管男的女的,到老那天都得有个家。我从来没有后悔,我觉得挺好!放心吧,我们会一走到底!过去,返城知青回农场,我没有觉得自己还在食堂干,在他们面前就抬不起头来。我在畜牧班时回家探亲,人家问我在那干什么呢?我就说喂猪呢。啥活儿都得有人干,没啥。
视频来源清华大学清影工作室 文章来源《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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