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青:草原二十三年(一)
作者:逍遥
目 录前言
第一章:破碎的工程师梦
第二章:初进草原的笑话和新鲜事儿
一. 车老板压断了腿
二. 语言不通的尴尬
三. 兴国"格结"(丢了)
四. 没练骑马先学骑牛
五. 分马中与队长闹误会
六. 驮牛犊成为"聪明的笨蛋"
七. 套马杆撞老鹰
八. 被挤兑出窝的小鹰
第三章:革命年代的教训与乐子
一. 喝血的草耙子
二. 遭遇毒草
三. 让人哭笑不得的两类马
四. 天上掉下个"卫生球"
五. 苏联红军经过我们牧场
六. 与蒙古包搏斗的经历
前 言
1967年11月,兴国和我一样,是第一批有组织自愿报名去内蒙古插队的学生。我们都是从小在北京生活,同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不同的是他是老初二的,比我小几岁,而我只在牧区放过5年羊,1974年即以“困退”的名义将户口办回北京,并有了正式工作。所谓“困退”、“病退”,如今的青年一代已经很难理解了,在此有必要解释一下:那个年代学生基本上山下乡了,统称为知识青年(简称知青)。一般家里都有好几个知青,城里往往留下年迈或生病的父母,身边没有子女照顾。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政策有所松动,允许办一个子女回城,名曰“困退”。相对还有“病退”,不计父母身边有无子女,而是本人开得出过硬的疾病证明,病到丧失了体力劳动的能力,足以构成回城的条件。那时的社会尚不兴收红包儿,但可以找医生开后门儿,因此,认识一两个能开出证明的医生非常管用。一时间,知青中削尖了脑袋走后门儿,千方百计找病,甚至想尽法子生病。
兴国与我们不同,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他没有办回北京的条件,在此期间,他又娶了一位蒙古族妻子,而且,他觉得在草原活得挺自由,可以大块儿吃肉,大碗儿喝酒,挺滋润,所以在草原生活了二十三年。这期间,他放过羊,打过杂,搞过基建,种过菜,挖过井、打过草,开过拖拉机和卡车……最后的身份是以工代干的苏木会计。
他本来的心愿是想把骨头就扔在草原了。可是,为了自己三个孩子的学业,他最终不得不回到了北京。
上世纪九十年代,通过插队同学的帮忙,已进中年的他终于回到久别的北京,在某单位当了司机。由于他在牧区的人事关系搞得不错,还想法子开出一份证明,证明他妻子当初也是正式工人的身份。
因此,妻子随他到北京后,也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很低,但以后得以正式工人的身份退休。
草原人习惯于无拘无束的生活,在城里领导的眼中自然是吊儿郎当…所以,他没能与领导搞好关系,遂被分到传达室看大门儿。不料57岁那年突然得了脑溢血,所以从看大门儿的岗位提前退休。好在他的病不算重,又缓过来了。他玩笑着对我调侃:死在岗位上岂不成了工伤?他们当然得让我提前退休!
看大门儿期间,我和几个一起插队的知青曾去看望过他。传达室里盆朝天碗朝地,很像是在办公室过家家。一问才知道,他的工作没白天没黑夜的,更没有休息时间,甚至连春节都在班上,因此,也只能把家里人都搬过来,有事儿也好替他一下。既然领导本身已违反了劳动法,对他的越轨和“占公家便宜”的行为自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这里所谓的占便宜,指打电话和用水电等不用花钱了,因为有人就是这样理解的)。
他告诉我,看大门时,他一直没有公休,后来经过多次争取,直到他临退休的前一年,才有了礼拜天的休息时间。说起这些,电话那端不停传来他的笑声,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举着电话的乐天派正在说单口相声。他从不向我发牢骚,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哭也是过,笑也是过,额勒亚那(除了这样又能怎么样呢)?笑总比哭好吧,省得得癌症!他甚至引用了我们共同的牧民朋友布赫的“名言”(“额勒亚那”),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如今,他的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老大不但考进著名的学府清华大学,还成为出国留学生,目前在国外读博士,并已在国外成家。
老二同样有了不错的工作业已组织了小家庭,老三也离家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他闲时上上网,与妻子一起逛逛公园……两人的退休金虽然不多,节俭着,也还可以颐养天年。
他对我说,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曲折的情节,甚至可以形容为一杯白开水,没什么好写的。然面,三十多年,是一个婴儿长到青年的时间,他属于最后一批滞留在当地的知青之一,因而见证了时代发生大变革的几十年中,草原是如何发生巨变的,特别是现代化如何冲击着草原,原始的游牧生活是如何结束的。随着牧民对现代生活的向往,草原文化的某些方面正在无可挽救地衰落,例如游牧文化;另一方面又在回潮,譬如宗教与风水……这二十多年,正是草原文化的一部分从兴盛到衰落的整个过程,亦是另一部分从被迫隐匿到复兴的整个过程。
于是,通过多次电话往来,任由他信马由缰地说,我只偶尔提提问题,基本属于海阔天空的性质,很多时候话题会不自觉地扯远。我尽量忠实于口述者,但一百个人的眼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何况他和我的记忆都会出错,并必然会带有我们各自的主观色彩。
与兴国的多次谈话,每每使我在电话的一端忍不住发笑,有一次,甚至笑得肚子都疼了。这是一个极富机智与幽默的人,无论生活有多么沉重,仿佛他都能苦中找乐子。可惜我的笔太拙,内心又基本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而无法表达出他语言幽默的一二,这点是非常遗憾的。
谁都会不自觉地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丢不掉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更何况这些回忆有时还带着刻骨铭心、锥心刺骨的疼痛呢!
每次一放下电话,我都会感慨万分。兴国似乎从娘胎出来就是为机器而生的,以他的聪明与对机器的热爱,如果能够按部就班地读书,他是一定会实现从小的理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工程师,并且能够有所发明创造的。然而,他的理想被一场浩劫研磨成了齑粉。由此我想到,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不可操纵的命运将自己的理想研磨成了齑粉?逆境中是该有兴国这样的乐观,苦中作乐也是值得提倡的。但是,苦难并不是个好东西。历史应当对造成苦难的原因进行梳理并追问责任,这才是通往和解与宽容的路径。
额仁牧场是内蒙古最美丽富饶的草原之一,兴国的经历是与那片草地的诱人、新鲜,甚至某种神秘联系在一起的,即使是生活记忆的碎屑,也多少会飘洒着那片牧场的清香吧?
我们牧场地处广袤、富庶的草原,与牲畜和动物打交道自然特别多。在讲求绿色文明的当下,听了兴国的某些故事,肯定会有某种不快甚至责难产生,我们曾经的行为不但完全可以冠以缺乏素质,而且是轻视或曰践踏动物生命的。
尊重一切生命,这无疑是普世价值,是人类文明的制高点之一。之所以如实地记录下这些,就是为了比较客观地反映出那个特定时代的风貌。在对人的生命视如草芥的时候,谈及保护动物实在是一种奢侈。人,首先要尊重自己的生命,才谈得到尊重别类的生命。
两千七百多年以来,我们曾经不停地自残自虐,历史的悲剧反复重演,我太惧怕遗忘后的重演。我也属于自残自虐的族类,回忆往事,我不再有仇恨与愤怒,对那些犯有罪错又不肯忏悔的人,我心里唯有怜悯。我这个罪人不配也无权惩罚任何一个同类。我们这些被革命腌制过的一代已经老矣,面对生命的倒计时,该警醒了。
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
第一章:破碎的工程师梦
——“自愿”报名是假,想要逃难是真
我是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内蒙古草原插队的。我们三百多名知青从北京轰轰烈烈出发,一路好吃好喝好接待,到了锡盟便兵分两路,一拨儿去了西乌旗,另一拨儿到达东乌旗。我们一百来人分到了属于鄂仁草原的公私合营牧场。
16号从北京出发,正是北京的初冬天气,到了坝上,气温却越降越低,到达草原已感觉到天寒地冻。冷到什么份儿上?吸一口气儿竟然扎鼻子,在鼻孔边儿就冻成冰碴儿了;穿在身上的棉袄和军大衣如同单褂儿,寒风一吹,透心凉儿……草原上积雪很厚,没有高山,甚至连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也瞧不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刚开始,百十来号儿知青一律住进场部小学,进房子、睡热炕。没什么事儿,当然就是开会学习了,那个时代的特点就是会多、表决心多。我们小队三十多人聚在一处,同学战友争着表决心:一颗红心永不动摇,从此就在牧区扎根了……只有我独一份儿表态差劲,我说只打算在牧区呆一阵子,呆够了、看够了就回北京……为此,我遭到了一些人的批评,说我插队的目的不纯,没有跟工农兵结合一辈子的真诚愿望……没受批判,已算相当客气了。
说实话,我的“自愿”报名是假,想要逃难是真。
这就说来话长了,得从我的家庭出身、父母的历史和成长经历说起:
我们这代人是嚼着理想这个字眼儿长大的。我的理想其实相当简单:上一所大学,毕业后当个工程师,发明点儿什么,哪怕一样儿都行。
可是,我这一辈子没当成工程师,更谈不上任何发明创造,我的理想化为了实现不了的幻想,看来,我只能带着破碎的梦骑马西去了。
从小,没听家里人说起为我抓周儿,但从穿开裆裤起,我就对机器特别感兴趣,挡都挡不住。
我是家中的老大,爷爷早没了,爸爸是独子,我该算独房长孙,在弟妹出生前,我很像如今的独生子女,被奶奶与父母惯得没个模样,淘得出了圈儿。
从刚记事儿起说吧!有一天,我在屋里乱跑,一抬头,桌儿上的大座钟不知怎么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平时闹多动症的我居然安静下来,开始观察个头儿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大物件儿。一连观察了几天,我发现这东西到点儿准响,打点儿的声音挺特殊,两点打两下,三点打三下,半点还有一下不同的声响。
爸爸下班回家,发现我总对着座钟发愣,料定我是对它发生了兴趣,那几天,就教给我怎么认钟点儿。整点与半点我很快都会认了,心里却远没有满足感,总想搞清楚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按着啥机关,怎么能发出不同的响声呢?
可有大人在场,我当然不能随意对那座钟开膛破肚了。
一天,趁爸爸去上班、妈妈去买菜的工夫,我把座钟搬到地上,开始了我的“科学研究”:钟被翻了过来,我用手抠了半天,怎么也打不开。人小钟大抱不住,钟突然掉到了地上,后面的盖儿居然被砸开了!我趴在地上又研究了半天,正想拆卸的时刻,奶奶过来了。她向来由着我的性子,但这回她觉得我闹得有点儿过了,颠着小脚儿跑了过来:“侬为啥把座钟搬到地上?”边说边将钟的后盖儿弄好,赶紧放回了原处。
好奇心远没有得到满足,我还得继续研究啊!过了几天,趁家里人都出去的功夫,我又把座钟抱了下来,这回我成心往地上摔。根据上回的经验,一摔,底盖儿就能打开。我在钟的肚膛里扒拉来扒拉去,也没扒拉出啥名堂,只是到点儿不再响了而已。小孩儿坐不住,鼓捣了一个时辰,没兴致了,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后盖儿盖上,将座钟放了回去。至于以后,这可怜的钟响还是不响,就是大人的事儿了,该他们去收拾残局,那不在我小脑瓜儿的考虑范围之内。
又是几天过去,玩儿够了别的,我忽然又想起了这倒霉的座钟。眼看四下无人,我猛地把它狠狠往木板地上摔下去,这一回,钟整个儿散了架,连前面的玻璃都碎了……我的研究成果到此当然不得不结束了。
将座钟搞得面目全非,我居然没挨打。小破坏分子还进一步受到爸爸的器重,他认为我是可造之才。自从他发现我对机械感兴趣,便经常为我借些带图片儿的书回来。
爸爸的唯一爱好是嘴里嚼着糖看书,在机械方面的知识最是丰富。我记得,从北京图书馆一开张,他就有那儿的借书证儿,可以随便往家里借书。他首先为我借来不少有军舰照片儿的书,一样样指着告诉我各类战舰的具体名称。当我知道了什么是航空母舰,他曾笑着让我猜:世上有多少艘航空母舰?我摇头。他说,共有300多。又问我中国有多少?我说30,他摇头;我回答20,他还是摇头;10,仍旧摇头……最后他告诉我,你猜的都不对,是0。
当时,我曾豪迈地对爸爸说出我的愿望:我长大了要当工程师,造航空母舰!爸爸拍拍我的小脑袋说,那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上大学!
小孩子家,什么是工程师、什么是上大学我根本闹不懂,不过是一堆新鲜名词儿而已。我又没有长性,那时的理想多了去了,除了造航空母舰,又想造飞机,间或还会蹦出造汽车的念头……有一阵,我又对枪发生了强烈兴趣,爸爸就为我借来武器方面的书。书上的照片,让我能不动窝儿地瞧上老半天。
除了纸上谈兵,我还天天看着大机器在天空翱翔。那时,我家就守着天津西郊机场。机场门口有卫兵把门儿,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而我常常带着小我三岁的妹妹跟当兵的捉迷藏,趁其不备,刺溜一下跑进去,扒铁丝网钻进去,蹭叔叔、伯伯的车溜进去……他们拿我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进去了,就张着小手儿在里面撒欢儿,看什么都新鲜,一玩儿大半天。其实,当时里面只有破飞机,有日本的、国民党的、还有两航留下的,零配件都已拆下来用了,只剩下空架子。
跑累了,我往往盯着这些空壳子发愣,不明白这么大的铁家伙(那时还分不清铝和铁)为什么能升上天空。回家后,我问爸爸,他说是由于飞机的升力。那什么是升力呢?他回答升力由空气产生。我又开始琢磨空气是怎么产生的……小小的脑瓜儿里简直装着数不完的为什么。后来,爸爸又为我借来有关发动机的书。字我看不懂,但图片儿却看熟了。上学后有了常识课,只要说到机器,我一看图就明白。
除天上飞的,对满地跑的汽车我也好奇到手痒。我家的邻居是驾驶员,开一辆嘎斯51卡车,只要看他开车我就馋得手心痒痒。一天,他正好把车停在了家门口,我一瞧车里没人,赶紧钻进去。我个头儿小,当然够不着方向盘,更瞧不见外面。脚丫子这儿踩踩,那儿动动,不经意间竟然踩到了启动装置。司机一般都挂档停车,尽管没启动钥匙,马达居然转动起来,开始往前拱。
车原本停在离房子两到三米的地方,中间隔着个盛煤球儿的箱子。车开始移动,我站立不稳,下意识地脚下越发用力,踩得更有劲儿了,马达也转动得越发欢实。幸亏只是一档,走得不快,却已将煤球儿箱顶得稀巴烂。也多亏这箱子殉葬,车才没撞到墙上。听到响声,司机跑了出来,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冲到车旁……
一场事故制止了,后果却可想而知。除了司机,爸爸和我都被提了到办公室训话。回家后,我第一次挨了揍,是妈妈打的,爸爸只是说说而已。
我却不思教训,很快忘掉了皮肉之苦,固执地被汽车吸引。第二次动车是跟爸爸去油料库拉油。
当时,副座儿上正巧儿有个空位,我想跟着去玩儿,一向宠我的爸爸也就同意了。到达油料库,有值班的盘查,指着我说:这是谁啊?司机回答是家属的小孩儿,没刁难,让进去了。爸爸去办手续,司机上车摆弄油料桶,就在等着灌油的工夫,独坐驾驶楼儿的我手又痒了。这一路我都瞪大眼睛,一直在观察司机的动作。可巧儿车钥匙还在车上,我于是开始模仿司机的动作程序:拧钥匙踩启动蹬、抬离合器、挂档、给油……这一乱鼓捣,车还真走了!只听见司机在上头拼命敲顶子,嘴里喊的什么我听不真切,那时心里也开始打鼓:我还没学会怎么停车啊!车走得不快,前面还有棵倒霉的小树,车一猛子撞到了树干上,总算停住了……等车停住,司机从上面窜下来,脸吓得煞白;我也后怕了,小手控制不住的哆嗦……
后果又很严重,爸爸和我第二次被叫到办公室训话:公共财产私人禁止动,给国家造成了损失等等。具体怎么处理的我已然记不清楚,只记得连累得司机都做了检查。回忆起来,感觉很对不起那位无辜的司机叔叔。
学龄前的我确实太淘气,为鼓捣机器,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为了这,我没少挨妈妈的揍。那时,多大的官儿我都不知道害怕,就怕管理员。老远一见他,我保证撒丫子跑,怕叫他扯着脖子训啊!
我出生的日子是年底,老天爷没替我选好。当时有规定,9月1号以前满7岁才能入学。因此,我可着性子又闹了一年。
后来,我家从天津搬到了北京,我直到8岁才上小学。那是一所颇有名气的学校,叫府学胡同小学。兴许是小马拉大车吧,我比一般的同学大着一岁半岁,功课一直不赖,数学尤其出色。当时成立过一个特长班,教导主任亲自点名,特意把我从(6)班调到那个(1)班去,经常算些课本以外的难题。这些一律难不倒我,我得的100分太多了,属于家常便饭。若满分是120,我也常能拿到100多分。
小学五年级开始,开设了常识课,终于学到了我熟悉的发动机。为此,我专门去过一趟爸爸所在的民用航空局。他们单位那时还没有正规的修理场,只在汽车队设有修理组,地上堆满发动机。
我蹲在那儿,连观察带琢磨,耗去一个下午。回家后,我写了一篇作文,交上去被评为范文,受到语文老师的夸奖,说了不少赞美我的话。我作文没有算术那么出类拔萃,那几天,我很是得意,出入扬着脖子有好几天,也不拍颈椎受不了。
看出来了吧,从小,我的大脑皮层里就有不安分的机器细胞,总是折腾个不停,天生与机器有缘。当然,这跟老爸特意培养与引导也大有关联。
爸爸是上海人,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靠着奶奶不多的私房钱,他进入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当时,他一心想实业救国,将来当个工程师。1937年8月13日,凇沪战役打响时,他正念大二。11月,上海沦陷,交大已然撤退到大西南,大家纷纷南逃。奶奶一双小脚儿,行动不便又故土难离,她坚持不肯走。爸爸是孝子更是凡人,为了唯一的亲人奶奶,他只有荒废学业,留在上海。刚开始是打零工,后来终于考入美国人办的太平洋保险公司。他英语一直特别好。上中学时,全校500人,他的英语考过第一。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美国人轰出上海,他又失业了。靠着手头儿的一点积蓄与打零工,总算混到抗战胜利的1945年。那时不叫抗战胜利,称为光复。
光复后,爸爸去报考招人的两航。所谓两航,包括官办的中央航空公司和民营的中国航空公司。他被中国航空录取,去到香港,一直在航材科搞空中器材,做普通职员。两航起义后,他来到天津,在油料科工作。航油原先是经管航空汽油,有了喷气机后改为航空煤油。
如今回想起来,尽管天天瞧着会飞的庞大机器,爸爸却从此与机械无缘。他内心肯定有种说不出的无奈与遗憾,只是不敢开口说出来。带着这种深藏不露的无奈与遗憾,他惟有着力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我对机械的爱好,大多缘于爸爸的遗传与耳濡目染。他不厌其烦为我借书,把他对机器的知识传授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完成他未曾实现的理想与梦想。
我呢,最终却让老爸深深地失望。
升中学的时候,我的语文考砸了,只得了98分。两分之差就与市重点无缘,只被22中学录取。在22中,我由于学习成绩好,曾做过学习委员。只是因为初二时得了肝炎,不得不在家里病休过三四个月,虽然没有留级,学习进度也没耽误,但学习委员做不成了。
当然,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我的工程师梦照样可以继续做下去。但是,天不遂人愿,就在初二第二学期,文革开始了,轰轰烈烈,整整十年,我当工程师的理想遂成为南柯一梦。
我这辈子没当成工程师,更没有一点儿发明,一样都没有。但我没啥好抱怨的,和我一样的大有人在,基本情况都差不离。最终能成为师啊家的,只属于我们之中的幸运儿。
第二章 初进草原的笑话和新鲜事儿
我们下到额仁牧场时,掌权的是牧场的造反派,多为场部的员工与盲流。他们给我们开会,说打算来年春天为我们知青单独办个分场。这时,特别激进的知青不干了:我们是来与贫下中牧结合的,想让我们搞特殊化,睡热炕,门儿都没有!为此,像在学校一样,又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辩论,一派坚决要求下队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另一派坚决支持场部造反派的决定……
我出身不好,自觉没资格参与辩论,属于坐山观虎斗的逍遥派。
最终,结合派在大辩论中占据了上风,场部当权派被迫仓促作出决定,叫我们全体下队,百十来人被分在四个牧业大队,有的队三十多人,有的队二十多人。匆忙下队,什么准备都没有,为我们制作的蒙古包还没有如数运到场部呢,总不能叫我们在雪地露宿吧?因此,便将我们分别安置到贫下中牧的蒙古包里。当然,知青接受再教育,得由贫下中牧来进行,不可乱了阶级阵线。至于要在贫下中牧家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能下到蒙古包中,从此与贫下中牧同吃同住,真正去体验他们的生活,大家还是相当兴奋与好奇的,连我这个逃难者也不例外。
我们队的知青乘着两辆大车下了队。一辆车上坐着大部分知青,另一辆车上主要装行李。我自告奋勇押解行李,与另一知青小张坐在行李车上,他坐前头,我身子朝后,坐在大车的最后面。
雪原上虽无高山峻岭,却是丘陵逶迤,原驰蜡象。我们是绕着场部后山走的。上坡的时候平安无事,下坡的时刻马车却突然狂颠起来。我坐在最后,被行李完全挡住了视线,对前面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觉得马上就要被颠下车来……好在我反应迅速,双手紧紧扣住了捆扎行李的绳子,就这样,两条腿也被甩到了车外头。幸亏大车前高后低,我的腿离雪地不过半米,我有点儿紧张,却并不害怕。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坐不住了,往车下跳呗!
这节骨眼儿,我听到"咔咔"的拉闸声,还听到一声惨叫划破雪原……
大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跳下车,转过身往前看,发现车底下躺着一个人,趴在雪地上正痛苦呻吟,竟然是大车老板!他从车上摔了下来,被车轱辘压断了一条腿。小张立在他身旁,手足无措地大呼小叫,却安然无恙……"专门淹死会水的",我脑袋瓜儿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没敢说出来,只这么想就不厚道,人家腿都折了,我还忍不住在心里说风凉话儿。
后来我才知道,下坡的瞬间,拉马的缰绳突然松了,从一匹马的胯间滑过,打疼了马的要害,马受了惊,自然开始狂奔……闸在当地叫"滑杠",大车老板虽将滑杠及时拉了下来,由于下坡惯性使然,大车一时停不下来,他又自持是老手而大意,没能及时稳住自己的身子,结果被甩了出来,车轱辘正好从他的一条腿压过去……
好在出事地点离场部不远,我们赶紧统统跳下车来,派几个人用辆空车将老板子送回场部疗伤,大拨人看守行李等待。不久,场部又另外派了一辆大车过来。来回这么一折腾,我们早上八点来钟从场部出发,直到天已擦黑才到达乌兰大队。
那时候一个牧民都不认识,下到谁家全凭运气,跟抓彩票儿似的。当然,也有机灵点儿的知青,从蒙古包的大小判断谁家富谁家穷,去富裕点儿的人家相对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找会说几句汉话的人家,交流就能方便不少。可我当时还没开窍儿,稀里糊涂就到了达瓦家。后来才知道,他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且一句汉话都不会说。不过大家都清楚,下来就为吃苦,因此,抓到什么样的彩票儿也不会埋怨,我当然也如此。
住在场部学校时,当权派曾发给我们人手一本《蒙语广播手册》,上面有简单的日常用语,还有汉语注音。例如"你好"后头注着"赛白诺";"吃饭"后面注有"八达一地"……哥几个与小学老师的关系处得不错,他会讲汉话,除瞎侃之外,他还教了我们几句蒙语:大爷叫"阿爸",大娘称"额吉",大嫂是"阿加"……也就这么两三句对人的称呼我记住了,其余一概不会。
达瓦夫妇大约三十多岁,家里没有老人,只有三个孩子,都不大,最大的顶多六七岁,最小的才一岁多,刚能蹒跚学步。蒙古包儿不大,看着也挺破旧,毡垫都被油烟熏黑了,不少地方露出毛边儿与破洞。三个孩子穿的都是光板儿皮衣,黑乎乎的,油脂麻花儿,显然穿过不止一年。
天已然全黑,在达瓦夫妇招呼下,只我一人进入包儿内,其他人坐着大车继续往前,得将余下的知青抓紧送往目的地。
进包后,我瞧见女主人从穿的棉得勒(棉袍)破洞里随手抽出一团棉花,捻了捻放在一个铁勺里,地上戳着根细铁棍儿,上头有个固定的铁丝圈儿,破铁勺就放置在铁丝圈儿内,她划火柴点着了勺儿里的焾儿,包儿里立时亮了许多。这就是羊油灯了,勺儿里放上小块儿的羊油,用棉花做焾儿,点着了就能照亮夜晚的黑暗。
除在场部吃了顿早饭,我一天几乎滴水未进,此时已是饥肠响如鼓。尚未坐稳,便闻到了浓烈的肉香味儿,哈喇子立时在我嘴里乱转,我简直有种扑向那口冒出肉香大锅的冲动!女主人似乎体察到了我的心情,满面笑容地端过一碗肉汤来,汤里放着煮熟的小米,有几块不小的肉浮在上面。我顾不得是否烫手,从碗里捞出一块儿就往嘴里送。到嘴的肉却硬得咬不动。女主人看着我又笑了,递给我一把蒙古刀,在递到我手里之前,她做着示范,意思是刀刃不能从里往外,要从外往里削肉。囫囵吞枣,我总算填饱了肚皮里的馋虫。后来才知道,那晚吃的是死马肉。牧民一般从不吃死马肉,只吃牛羊肉,可见达瓦的家境确实困窘。
彼此语言不通,他们一句汉话不懂,我也不会蒙语。吃完饭,我便开始发呆,他们也冲着我发愣。无奈之中,我拿出那本广播会话,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们却仍旧望着我摇头,可他们对我说的,在我耳中不过是一派叽哩哇啦,我一句都听不懂,双方只能对演哑剧:我看着他们傻乐,他们咧着嘴冲我点头或做手势:给我递碗,我就喝茶,喝完了,把碗递到女主人手里……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发现三个孩子已然困得七颠八倒,大人也开始不断打哈欠,我们却仍旧对望着发愣。总不能这么枯坐下去吧?我还得将会话本当救生圈儿用,便不停在上面搜寻,终于找到了"睡觉"一词。于是,我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温、特、那",他们却茫然望向我,显然没听明白。我有点儿烦了,一边打哈欠,一边不清不楚顺嘴儿溜出了"翁特那",这回他们竟然听懂了,明显松了一口气,夫妇俩同时点头,一连说了好几遍"翁特,翁特"(睡,睡)。
我终于躺下后,女主人过来,又在我的棉被上压了一床皮被和一件皮得勒。身上压了两件皮货,顿时感觉像两块大石压在身上,可我已见识过草原冬天的威严,一会儿牛粪火就将熄灭,包儿里的温度肯定很低,女主人是怕我冻坏呢!正想着,达瓦也笑嘻嘻走了过来,在我的脑袋上又扣了顶草原帽,形状类似于棉猴上的帽子,周围镶着皮毛,能够护住耳朵与脖子。他一边为我戴帽子,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睡觉还带皮帽子?反正我啥也弄不明白,只能感到他们夫妇态度友善,热情好客,我就客随主便吧!
以后我才搞清楚,那晚熄灯比平日晚了许多。往常铁勺里的羊油用尽了就睡觉,从不添油,那晚竟然添过三次。草原的冬天白天短夜很长,四五点钟天就开始转暗,包儿里就需要点灯了。他们平时大约七八点就躺下睡觉,由于不知道知青的规矩,更不知道我们该几点睡觉,达瓦一家只好一直陪我熬夜,哑剧竟然演到晚十一点左右。属于估计啊,我们都没有表也没有钟。
幸亏达瓦给我扣了顶草原帽,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的眉毛上居然挂霜,真稀奇啊,蒙古包里的温度也会低到零度以下!
女主人早已起来烧好了茶,早饭就是喝茶,奶茶里有小米,上头放几块奶豆腐和油炸果子。
达瓦家放的是一群牛,白天没什么事儿,只早晚出去看看,特别是傍晚要把牛群赶到包儿的附近。
喝完茶,我走出蒙古包儿溜达。牛群尚未走远,一只大犍牛一边在牛车上蹭它的大犄角,一边舔着地上小孩撒的尿。我睁大眼睛盯着那对硕大的犄角,不免有些畏惧,这要是被挑一下,够喝一壶的!可牛干吗要添尿呢?我更是好奇。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缺硝。
达瓦家的老大个子还没牛高,却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他左跑右颠,手拿一个自制短杆儿,正用上面的皮套绳套牛玩耍,套住了便冲过去,一把抓住牛犄角……他冲我比划着,让我也学他的样儿抓牛。虽说只是个孩子,但人家能套牛啊,完全可以充当我的保镖!有这小保镖在跟前立着,我的胆儿也壮起来,学他的样儿,伸手去抓牛犄角,真没想到,牛竟乖乖被我拉了过来,原来牛这么老实听话啊!
老大又将套绳解开,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只听"噼啪"一声脆响,包儿跟前的牛立刻四散逃逸。随着老大得意的笑声,我也畅快地笑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有趣、新鲜!
我围着包儿转了一圈儿,发现地下都是牛粪。我这人善于观察,已经搞清楚,牛粪是烧火用的。既然闲来无事,也应帮着这家做点儿有益的事儿。于是,我找了个筐和五齿丝叉,开始捡地上的冻牛粪。老大过来拉我的衣襟,冲我一乐,叽里哇啦冲我说了一通话,我当然不懂,只好傻乐一下作为回应,然后继续拾地上的牛粪。我挺卖力气,很快便装了满满一筐。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觉得自己很能干,心里相当得意。但冻牛粪水分未干,满满一筐分量颇重,我咬牙发狠试了几次,都扛不上肩,只好连拉带拖,喘着粗气来到了包儿门口。女主人走过来了,冲我嚷了几句,我仍是一脸茫然。她摇摇头,扬起筐,将里面的牛粪统统扬了出去。
我心想:莫非嫌一筐太少?于是背起筐,又去捡来一满筐。女主人又给倒了,一边倒一边冲我不停摇头。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女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我的胳膊,走到一块破毡子跟前,麻利地掀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牛粪,又用另一只手把我捡的牛粪拾起一块,放到我眼前,两相比较,我恍然大悟:破毡子盖着的牛粪轻,是干牛粪;我捡的重,是湿牛粪。女主人用簸箕装了些干牛粪往包儿里运,又冲我捡的牛粪摆了摆手……我终于闹明白了:只有干牛粪才能烧火,我拾得那两筐暂时是不能用的废物,待来年晾干了才可做有用之才。
看来,说我们知青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真有道理。这不,初来乍到,就笑话连篇。
草原高寒,一入冬,蒙古包儿往往扎在背风处。场部后山有一大片苇塘,足以挡风御寒,两个大队于是分别将营盘扎在了苇塘附近。
我对这一切纯属外行,只知道达瓦家的包儿扎在芦苇丛中间略高处。
走出包儿往外瞧,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芦苇,有的成片儿直立,阳光下金光闪烁,颇有些晃眼,仿佛在向我这陌生人示威;有的几丛几丛被牲口踏得倒伏在地,身上覆盖着积雪,似乎已经愁白了头,就想着举手投降了。
城市里长大的,看着成片的芦苇当然心生好奇。来了没几天,我就不安分了,想要走进去,看看里面除了苇子会不会有别的稀罕物。
好奇拱着我的两条腿,那天我趟着密密匝匝的苇子,不自觉地往前行,不觉走到对面的小山坡上。听会汉话的牧民告诉过我,我隐约认得对面是场部后山。回转身,感觉自己在朝北走,走了一段,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望不到尽头的苇子挡住了眼,别的啥也瞧不见了,刚才的路上可不是这副光景。
估摸着我已走了不短的时间,却啥秘密都没探到。抬起头看太阳,也不那么刺眼了,肯定已经过了晌午,那就离落山不远,得赶紧往家走。
达瓦家有条四眼狗,草原上极为普通的一种狗,通体黑色,胸脯到四条腿由白渐变为黄色,近看眼睛上有两个黄白色圆点儿,远看像比二郎神多出一只眼睛,由此得名四眼狗。狗本来不会说话,只用形体语言,我逐渐跟这条四眼狗对上了眼儿。
草原上的规矩,主人再宠爱的狗都不能进包儿,何况是条毫不起眼儿的四眼狗!闻到扑鼻的肉香,它最多只能用嘴拱开门帘儿,往里瞅一眼,瞅多了都不行。
我和这狗厮混得关系熟稔后,为对它表示亲切,便不断满眼慈爱地抚摸它。狗仗人势,我往包儿的方向走,它会紧随身后。刚开始,它一到门口,立刻立定,不敢造次。那时的我根本不懂牧民的规矩,所以继续用温和的声调对它给予鼓励,甚至把它往包儿里硬拽。这么着,它终于迈腿进入蒙古包内,眼神却透出战兢……
对这一切我懵懂不知。语言不通,女主人知道我什么都不懂,跟我这糊涂车子也无法交流,只能冲我一乐。我逗狗玩儿了一阵,趁我拿茶碗走神儿的功夫,我听到她对狗说了一声:"嘎勒!"声音不高,却有几分威严。只见狗耷拉着尾巴,刺溜一下溜了出去。后来我闹懂了草原上的规矩,也知道了"嘎勒"的意思是"滚蛋"。你想,我对四眼狗这么够意思,它能不和我亲吗?那些天闲着无事,我四处溜达,我走哪儿,它会主动跟到那里,俨然是我的跟班儿。
这天我到苇子地探秘,自然有跟班儿不离左右。
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特有底气,有四眼儿在身边,我怕啥!曾经看过几本狗的故事,说狗不但忠心,还认得家。既然四眼能领路,我根本不用操心,跟着它就成。只见它慢迈四方步,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仿佛充满自信与潇洒,心里长着竹子(胸有成竹)呢!
也不知道走了几里地,只感觉脚上的毡圪垯(毡靴)越来越沉,像两坨磁铁吸在脚上,达瓦家似乎已从苇塘中消失,眼前除了苇子还是苇子……我有些踉跄地停住脚步,睁大眼睛开始辨别方向,却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节骨眼儿,四眼狗蓦地蹿到我前头刹住了车,两眼迷茫地瞪着我,仿佛在向我求救。合着这家伙也不认路啊,真把我坑惨啦!
我开始浑身发紧,抬起头,太阳也躲猫猫去了;低下头,苇塘里逐渐成为昏暗一片。天越来越黑,我在苇子地又兜了半天圈子,屋漏偏逢雨打,这会儿肚子也开始咕咕抗议。我是又累又饿又害怕,双腿软成了两滩泥,还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眼看就要直立不稳……当时,场部还没给我们知青发放皮得勒,我穿的是棉衣。中午太阳还有暖意,并不觉得太冷,这会儿气温已降到零下,虽然没有变天,也感觉寒风嗖嗖,冰凉刺骨。一着急害怕,我又忘了把帽子护耳下面的带子系上,更没有戴手套。手和脸统统露在外面,刚开始,手与脸还有刺痛感觉,这会儿已逐渐丧失知觉……这点儿常识我还有,如果躺倒在苇塘里,冻不死也得冻成残废。
恐惧从脖子往头顶冲,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可我清楚,决不能再跟着傻四眼儿乱撞。我停在原地,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狗叫声。救命的声音啊,只要顺着狗叫声走,我就准能到有人住的包儿里!
那时天尚未黒透,但在苇塘里啥也瞧不清楚,幸亏我耳朵灵,顺着狗叫声寻去,直到离一个蒙古包很近的距离,我才瞧见自己的救星。救星们扑向我,冲我呲牙咧嘴地狂吠,却不敢真的咬我,只是示威而已。我却不知道害怕,也咧开嘴,准备傻乐。动作还没到位,一名穿得勒的牧民冲了出来,冲狗威严地呵斥一声,它们立刻由狂吠转为撒娇似的哼哼,随即转身离去。进得前来,我认出是邻队的贫协主席郎图,他拉着我进包儿之前,我发现天已然全黑了。真悬啊!
郎图上过几天小学,是全牧场为数不多有读蒙文报纸习惯的牧民。由于见多识广,他也会说几句汉话,我们可以做简单交流。我告诉他,我住达瓦家。他点头用汉话回答:知道,知道。
他们家也住着一位知青,我当然认识。老乡见老乡没有泪汪汪,却是两眼放精光。那晚,我就住在郎图家里,又吃又喝,聊得热火朝天。聊天中,郎图对我们知青的情况很了解与体谅,知道我们不习惯以茶代饭。他说,你们知青三顿饭吃,喝茶不饱……吃饭喝茶等他会用汉话说,"饱"字却不会说,只能用"不"和拍着肚子的手势表达。
第二天早上,一喝完早茶,郎图怕达瓦家着急,立刻用牛车套了匹老实马,叫我坐在车上,他自己骑马,牵着自制的马车,准备尽快送我回乌兰队。
知青们刚下队,看着马虽个个觉着新鲜,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却谁都没有骑过。历年来,牧民中精于骑术的,也有拖蹬被马拖死的。牧民眼中,知青们是从北京来的,是毛主席身边的人,他们自然格外重视,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就是胆儿大的知青闹着要骑马,牧民也只敢让他们骑那些特别老实的。郎图不知道我是否骑过马,为了牵着方便,特意为我备了辆土造马车。
到达瓦家其实不算太远,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狗叫声中,郎图对着蒙古包高喊了几句蒙语,我看到门帘掀起,从里面同时伸出好几个脑袋,全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进得包儿内,我发现有个脑袋居然是我认识的铁钢,他是派出所的警察,汉话说得相当好。在场部时,我已经混的跟他的哥们儿差不离了,他冲到我跟前,使劲晃着我的肩膀,晃得我都有些发晕,然后他又笑了,对我说:回来就好!牧民都说"兴国格结(兴国丢了),全组出动,连夜找你,还到派出所报了案……
原来,发现我天黑了也没回家,达瓦一家就急了,立即去报告组长,全组遍地吆喝着找我,没找到,又连夜去场部报案,所以,派出所的人也来了。
铁钢看我的手和脸都冻了,嘴里不由感叹嘘唏,忽然转为严肃的表情说:你在知青年中龄也不算大,出了事儿没法儿交代,这么着,干脆和我回场部,来年春天再下包儿吧!
那年我已满17岁,别的队甚至有15岁的,还有一半儿年龄跟我相仿的女同学,既然人家都能在蒙古包里继续扎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虽然我没有在牧区扎根一辈子的决心,但也绝不愿搞特殊化,更不能当软蛋!我当然一口拒绝了铁钢的好意。
准备返回场部的时候,铁钢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没搭理他。
白天快如闪电般过去,天又很快黑了。达瓦一家人都回到包儿里。达瓦会几句汉话的弟弟也来串门了。达瓦翻箱倒柜,从牛车里拿出一张整羊皮,叫他兄弟当翻译,说让我用这羊皮做双手套。他们蒙古人穿的是马蹄袖的袍子,觉得冷了,就用袖子护住手,所以,他们不知道手套该做成什么样子,他叫我自己随意裁剪。我说我不会缝啊!他兄弟一指自己的嫂子,让她缝啊,她会。
就这样,我用冻了的手拿起电工刀与剪子,裁了一双手捂子。当晚,女主人就替我缝制完好。
把生了冻疮的手安放在柔软的羊皮手套里,感觉特别温暖,犹如牧民一颗颗热情跳动的心,此刻在温暖抚慰着我的心呢!
不过,这次走失却把我吓坏了,一连多天,我坐在包儿内,再也不敢出门。我不出门,关于我走丢的事儿却在马蹄上传遍大队,甚至顺风吹到了邻队,一时盛传"兴国格结"的新闻。这次不只是闹笑话,而是露了大怯。
下包儿的头些天,一切尚在磨合之中。
我与达瓦一家语言上沟通不了,无法表达我的心思与要求,我还动则露怯,出门竟然迷路,真是步履维艰啊!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么新鲜有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会时刻撩拨起我的好奇心,甚至好胜心。你想,一个小伙子,在包儿里如何能一直枯坐?没多久,我终于坐不住了。
那是一个傍晚,走出包儿来,就瞧见达瓦家的老大古次楞抓过一头一岁的小牛,麻利地骑了上去,那牛似乎很是听话,只象征性轻飘飘挣吧两下,就在他的吆喝下,乖乖向前迈步……
那时,大队还没给我们知青分马。看着达瓦雄赳赳地骑在马上,我心里像狗爪子抓痒,佩服得不行,也羡慕得够呛。想要尝试一下骑马的感觉吧,又不会用蒙语表达,找别人替我学说,又觉得挺丢份,就这么耗着,一直没坐到马背上。
此刻,瞧着一头头牛在营盘前慢慢溜达,才六七岁的小老大潇洒地骑在小牛背上,我的心又开始发痒:马跑得快,我抓不住,慢牛我总能抓过一头来!既然小古次楞都敢骑,我力气比他大,有什么不敢的?
一头一岁左右的花牛恰巧从我身边走过。十几天下来,达瓦牛群中有特点的牛我已能认出几头。这头花牛棕红色的身体上覆盖着大片白色花纹,一对漆黑的眼睛长得非常漂亮,我管它叫"黑眼睛"。我伸手一把抓住"黑眼睛"的犄角,她不躲闪,更不挣扎,立刻就站住,抬起眼睛,温柔地注视我。"黑眼睛"个头儿不高,我一下子就蹿到她的背上,两条腿耷下来刚刚离开地面。她还是立在地上纹丝不动。我暗自得意,感觉自己是一座山,压在她的脊背上,叫她动弹不得,只有乖乖投降。正得意间,她突然把头侧向一旁,屁股开始剧烈地左右舞动,只一瞬间,我"咣当"一声重重栽向地面……
我狼狈地爬起来,揉着摔疼的胳膊,只见古次楞已从牛背上跳下来,站在不远处冲我乐。他的笑容相当单纯,显然不是讥笑我。果然,他牵牛走过来,拍拍自己牛的脊背,示意叫我骑他的牛。到了跟前我才发现,人家小老大骑的牛脖子上有绳套。他拉住绳套让我骑上去,又拉着走了几步,然后松开手,轻轻拍了一下牛屁股。牛背上的我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才合适,紧张中只有抓紧牛脖子上的几撮毛儿。身下的牛忽然开始狂奔,仿佛被上足了发条,我坐立不稳,又掉了下来,连头上的帽子也被甩到地上。
女主人跑了过来,一边摆手一边冲我和古次楞嚷,我当然猜得出是不让我们再骑牛。扫兴地拍怕屁股上的土,我从地上拾起倒霉的帽子。
这时,住一个营盘的波音那老汉走了过来,他是东北蒙族,会说汉话。他对我说:牛不能骑,我们都不骑!
东北蒙族属于外来户,向来与当地住户有矛盾,专爱挑队里的毛病。老汉见了这道我制造出的风景,竟然传出去一段闲话:说大队长巴图不给知青分马,知青只好去骑牛,结果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下队没多久,队里就开始为我们知青分马。草原上牧民最重视的是马:歌曲中赞美的是神勇的骏马,侃大山聊的是奔走如飞的快马,好骑手格外受人尊敬,套马高手最受姑娘青睐……因此,分马属于草原上的大事,要大队生产班子集体讨论决定。当然,这里头大队长的作用不可小觑。我们的大队长名叫巴图,那年大约三十余岁,却已当了多年队长。他不仅在我们队甚至在整个牧场都颇有威信。在分马的决定权上,他的话自然一言九鼎,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
我第一次去见他,就是向他反映分马的问题。当时,每位知青都分到五匹马,可分到我手里的三匹我都不满意。
有两匹迈不了两步,就低头啃地上的草,啃得我起急冒火。我使劲儿踹马肚子、咬着牙用马鞭抽……可它们照旧随心所欲,想散步就散步,想休息就休息。还有一匹转得厉害,我一只脚刚伸进马镫,身子还没上去呢,人家性子急,已经蹿出去老远,我根本无法上马,好几次险些被马蹄子踩着……面对这种难堪的局面,我当然不认可队里分给我的马,觉着它们统统是赖货,我得去找队长理论理论,看能不能调换一下。
我那时不会说蒙语,只能找个懂汉话的牧民陪我去。据说巴图见多识广,汉话能听懂些,可他不跟你说。
到了他家的包儿,他老婆照例给我们递碗喝茶。我让翻译把我的意思跟巴图学说了一遍,要求换马。当时,包儿里还有别人坐着,看来找他的不少,要不就是他特有人缘儿?
但他似乎没认真听我们说的是什么,时不时与别的客人搭讪。我不由将语气加重,把要求又重复了一遍。听完翻译,他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你再骑骑看吧!
看来他根本没把我当盘儿菜,我心里顿时来了气,不由对这个大队长心生反感。可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能发作啊,只能憋着一肚子火儿失望离去。
若干天后,我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巴图。一来当地牧民干什么都慢节奏,连表态都慢半拍;二来我属于初来乍到,根本不熟悉马的脾性,自己不会骑,反而怪到了马身上。
那几天,我憋着性子,照巴图说的"再骑骑看"。练了没多久,便发现这几匹马还能对付,我逐渐适应了它们的节奏。比如那匹转马,只要轻点马镫,一杵套马杆立刻就能上去,借着马转的速度还特别省劲儿,关键是上去的速度要迅速。
几天后,我正好碰见了巴图。我以为他早把我的事儿丢到爪哇国去了,他第一句话却问我:你的马还行吗?我那时已经能说几句蒙语。立刻回答:"巴勒那"(可以,行)。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走了。
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无知、没本事,却怪罪于大队长和马。
又过了几天,巴图牵着一匹青哥勒(灰色)来我们包儿串门,他说这是他的马,决定给我了。巴图不但是队长,还是马倌。谁都知道,牧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马,而马倌的胯下绝无次马,他居然舍得将自己骑熟的好马送给我,我一时感动得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根本不会用蒙语说"谢谢"这个词。
蒙古人极少说谢谢,做好事认为是天经地义,所以,我们知青很少有会用蒙语说"谢谢"的。
春季是牧区的黄金季节,也就是收获季节:咩咩叫的小羊羔一只只接连出生,双眼皮、大眼睛的牛犊也陆续来到人间,就连可爱的马驹子也落生到了草原……大家格外忙碌,欢欢喜喜迎接着一个个新生命的降生。
分到马后,我先是练习骑马。牧民分给我们知青的马都特老实,基本没有调皮捣蛋的。没几天,大家就能骑着马串营子,去牧民家喝茶,知青们彼此见面叙谈……
除了各处溜达,我给自己主动找的任务是帮达瓦轰牛。说实话,牛倌本是稀拉逛荡二流子,添我这么个人手儿纯属多余,也就是表示自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没吃闲饭罢了。
晃了差不多三个来月,小牛犊陆续出生,我终于有了点儿正事儿:帮他家往回扛牛犊子。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我从包儿里出来,掀开门上的毡帘子,就看见牛车的轱辘上拴着一头新生的小牛犊子,浑身棕黄色,油亮亮的,趴在那儿,抬起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瞧我。我注意到,它的眼睛仿佛描着黑眼线,像我看过的电影《神灯》中阿拉伯美女的眼睛,真是美丽动人!模样那么乖,我的心不由暖暖的,似乎跳动得都加快了不少。
从那天起,我就自告奋勇,表示要帮着往回扛牛犊子。达瓦叽里咕噜对我说了一通,估计是教我怎么往回扛犊子吧?我听不懂,也不是耻于下问,而是我历来爱发明创造,觉着自己聪明,于是自作主张,找来个扛羊羔儿的大毡袋子,像小学生背书包似的,斜挎在肩头。我骑着马,高昂起头,满地里乱转,寻找着达瓦家的牛群,看有没有下犊子的母牛。
几天之后,还真叫我遇见了。在野外,达瓦家的黑母牛生了一头与它一模一样的小黑牛。看着黑牛把自己的犊子舔干净,我赶紧抱起小黑牛,费力地装到毡袋儿里,又费力地扛到肩头,再费力地上马,就差呼哧带喘了。怎么到我这儿都成费力了呢?原来,装羊羔儿的袋子虽然挺大,装俩三羊羔是有富余,可一头牛犊儿再小也比羊羔儿大好几倍,也重出好几倍,我骑术又不咋地,力气也不够大,当然费力了。
往达瓦家走的时候,我越走越觉着吃力。我骑的是匹颠马,马跑起来上下颠簸,硬硬地将我上下一阵穷抖搂,屁股撞着马骨头原本不好受,而肩头的大口袋又一个劲儿往下坠,肩头像压着一个沉重的大铁坨,肩胛骨仿佛都要被挤碎,挤得我就差念"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了……
正在这时,波音那骑马跟我打了个照面,看到我一只手紧攥缰绳,另一只手不断把往下滑的袋绳往肩头拉,身子还在马上打晃,满脸是热汗……忍不住笑出声来:傻小子,你咋这狼狈呢?人家都把犊子拴在后鞍桥或驮在马前头啊!
得,我是费力不讨好,又出了一次洋相!
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忍不住发笑,还回忆起儿时看过的一个故事,《三个聪明的笨蛋》。其中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骑着驴去买白面,回来时把面扛在肩头,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放在驴背上,他说是替驴省点儿力气……看来,我也做了一回"聪明的笨蛋",无怪乎波音那管我叫傻小子呢!
在草原,一群马几百匹,一群牛百十头,一群羊起码一千多,亚乌干儿(蒙语,含义为"走着,步行")圈不过来,因此都是骑马放牧。
还是我们单独立包儿不久,一天轮到我们包儿的援朝放羊。
他骑马在路上一通猛跑,迎面撞见一只老鹰,他赶紧放慢马速。只见老鹰立在草地上直勾够瞪着他,并不慌忙逃走,很有些有持无恐。援朝离它越来越近,那鹰仍旧死盯着他站在地上发愣。他心里觉得怪异,下意识用长长的套马杆儿朝鹰胡噜了一下。没想到,来得准不如来得巧,这一胡噜竟然把鹰套住了。
马继续前行,杆儿朝后拖着,这一拖一拽海扑(套马杆儿上的牛筋绳子)在老鹰的脖子上越拧越紧,拉着走还挺费劲。原本,援朝就没想和这愣老鹰较劲,这一用上了力,把他好胜的心勾出来了:我就不信你个死老鹰能比我有劲儿?想当年,我老爹在朝鲜战场连美国鬼子都不怕,他儿子还能被你只破鹰拉下阵来!这么着,老鹰在地上连连打着滚儿,被我们包儿的援朝拖到了蒙古包附近。
跟这鹰较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拉到了这儿,胳膊已经又酸又疼,他当然不打算放生,可拉到了眼前,他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这时,我们几个都出来看热闹,有的过去帮着把套马杆儿替他卸下来,有的抓住了老鹰的翅膀,还有的问他怎么就能套住一只在天空翱翔的老鹰,难道这是一只不会飞的呆鸟?七嘴八舌、四脚八手正热议着,不觉众人的手都松开了。"扑哧"一声,老鹰飞走了!
到现在我也没闹机密,这老鹰难道是暂时失忆,那会儿突然清醒了?
刚开始单独放羊时,我总爱把羊放到南山坳。
天已经暖和,快到夏天了,由于天长夜短,我才敢把羊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地肥草好,多的是叫羊长膘儿的剑草。
草原上见到棵树挺稀罕,可南山上竟然长着两三棵,只是又矮又细,很不景气,估计水土不服吧!
那天,羊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吃得肚鼓溜圆儿后,都乖乖地趴那儿倒嚼。我下了马,用缰绳拴住一条马腿,让它也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闲来无事,我走到矮树跟前,发现七里拐弯儿的树杈上竟然有个老鹰窝,里面有三只小鹰正拼力撕打、互相挤压,有一只明显出于劣势,半拉身子已经伸到了窝外……树杈太细,恨不得手一掰就折,哪儿禁得住一个大活人!爬不上去,我只能抻着脖子看热闹。
正观望间,那只倒霉的小鹰已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在草地上。
这种老鹰据说叫草原雕,雄鸟体形较小,全身羽毛褐色,雌鸟反而较大,羽毛颜色较深。草原雕多见于低山和开阔的草原地带,平日飞行较低,翱翔在150至200米高的草原上空,有时俯冲到地面寻找猎物,甚至站在鼠类的洞外守株待鼠。因它每日猎食的时间与鼠类的活动规律恰好一致,都是早上和傍晚出来觅食,因此是鼠类的天敌。它们将窝建在树上,主要以树枝、芦苇等为原料,里面铺上草或羊毛等物。大约4、5月间产卵,每次一般产蛋2到3枚。它们的孵卵期在45天左右,育雏期约有两个月,之后幼鸟就可放单飞了。
我看见的小鹰估计只有一个月大小,身上才长出细细的羽毛。
小鹰们一天天大,吃得越来越多,虫子什么的已经填不饱它们的肚皮,所以,雌老鹰才不得不离巢,与雄老鹰一起,四处去替儿女觅食。为这几个逐渐长大的小家伙准备充足的食物太不容易,粥少僧多,因此它们都想将食物独吞,趁着母亲不在身边,彼此展开激烈竞争,互相撕咬、挤兑……这不,把一只小鹰从窝里挤出来了。
老鹰这动物相当残忍,对待自己的子女也异常冷酷。被挤兑出来的小鹰,说明它不适应严酷的环境,所以必须弃之不顾。这就是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自然规律。
地上的草已经长得相当茂密,绿茸茸的,像一块厚厚的绒毯。草高地软,小鹰没有摔死,筋骨也还完全,可它还不怎么会飞,只能扑扇着羸弱的翅膀,不住在草地上挣扎。它的挣扎徒劳无益,命运只有活活饿死一途。
我一半动了恻隐之心,一半出于好奇,把小鹰带回了包儿里。就这样我们包儿养了一只被丢弃的小鹰。
小鹰虽说已长出细细的羽毛,却没有长完全,它还不会飞。我们找了根儿一尺长的细木棍儿,绑在一根稍微粗点儿的横木上,做成一个架子,用绳子从蒙古包的哈纳上吊下来,有点儿像家里放鹦鹉的架子,但人家的讲究,皇宫里甚至用金子打造,我们的活儿极糙,将就着能把小鹰拴住、立在横木上就齐活了。
众人都觉得新鲜,还从来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老鹰呢!
有人赶紧去拿羊肉喂小鹰。见着肉,它恶狠狠瞪了肉一眼,立刻用爪子抓过来,速度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拿到了离人远的那边儿。然后,它望我们一眼,用嘴叼一口,再瞧我们一眼,再叼一口……一副高度警觉的神情,明显怕我们也会跟它争抢。
当时,我们每月只发13元生活费,但羊肉管够吃,可以从羊群随便抓,养一只鹰没一点儿问题,哪里会和它争,纯属杞鹰忧肉!
问题还是来了。小鹰吃饱后,肚皮涨得鼓鼓的,它肯定出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多肉。突然,只见它一低头,屁股往起一撅,"刺"的一声放了个响屁,我们还没来得及乐呢,一泡屎居然滋出去一米多远,直接落到我们的被窝垛上……几个人咧着的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都大叫着扑向弄脏了的被子,再没心情逗弄这只小鹰了。
那几天,我们几个纯粹成了清洁工,就跟这只小鹰的屎干上了。它只要吃一块肉,就得滋两三泡屎,闹得我们狼狈不堪。没办法,只好把它拴在了包儿外。可还是不得安生,吓得羊都不敢过去,呼啦啦乱炸窝,夜里都一惊一炸。一只羽毛未全的小老鹰,比"狼来了"祸害得都凶。当然,小老鹰对羊的祸害只属于精神上的骚扰,它不可能造成狼那样肉体上的伤害与灭绝。
这只倒霉的小鹰是越来越讨人嫌了。放生吧,没有可能,它从窝里被挤出来的那天,就已经被宣判死刑,连亲爹娘都不要它了,它根本无法独自存活。
最后,我们只有速战速决,一棍子把它打死。这里可能有让它少受些痛苦的怜悯,也有对它祸害我们这几天的恨意。说不清楚。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时的人对人的生命都不重视,何况对老鹰!
第三章:革命年代的教训与乐子
我们下队是11月底,不久便见识到了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俗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仗着年轻火力壮,我们都咬牙挺了过去。
几个月后,春天降临,第一个冬天算熬过去了。到1968年5月下旬,雪化完了,柔和的春风开始拂面,草从地底冒出了头,绿油油一片一片,异常忙碌的接羔季节紧接着来临,我们知青虽是生手儿,边学边干,也投入到紧张的接羔儿中……
到了接羔儿晚期,就比较悠闲了。我和大多数知青一样,被分配做羊倌儿,闲来无事坐在山坡上,可以漫无边际地瞎想,也可以同附近的羊倌儿聚在一处穷侃,甚至可以拿本书静静地翻看。但那时的我基本无书可读。按现在的话说,那是一个文化的荒漠时代。
从小散漫惯了,我主动要求来到草原,除了逃难,还为了追寻那份难得的自由,既然没想刻意要求进步,总不能天天背毛选吧?独自一人,我唯有望着牲口发愣。
这一愣一呆观察的就仔细,有点儿像观察员。我发现,羊、牛、马的毛上趴着一种从没见过的虫子,长得挺像臭虫,颜色也差不离,荞麦皮大小。牲口本身具有清理能力,它们用蹄子刨、用嘴啃,把这种虫子除掉。但也有清理不到的地方,像胸前与大腿根儿之类,在那些毛发少的地方有时会出现鼓包儿……譬如马吧,会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头摇来晃去,蹄子乱踢,最后干脆在地下打滚儿。我问过会汉话的波音那,他们告诉我那是一种害虫,叫草耙子,有毒性,头和腿都特别小,靠吸血为生并繁殖后代,它们将头扎在动物的皮里,用口器慢慢吸血,好几天后肚皮一点点涨大,等后代繁殖出来,它们自己也就死了。
我曾经走到马跟前细看过,草耙子一半儿扎在肉皮头,一半儿露在皮外,等一会儿,露在外面荞麦皮大小的身子逐渐鼓胀成蚕豆大小的鼓包。我一把揪下来,把鼓包儿撕开,里面竟有几十个小草耙子。我不敢怠慢,赶紧找了根小木棍儿,在软地上扎了个洞,把小草耙子深埋进去。回去告诉波音那,他说,愣揪出来不行,草耙子的头留在皮里头还能继续吸血,得用东西把它整个儿敲出来。
原以为草耙子只与牲口过不去,没想到也会骚扰人。我队女知青秀珍就被它狠狠整治过一回。
秀珍那时只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女娃,若是现在的八十后、九十后,准还在妈的怀里撒娇呢,那时的她们却已顶着全劳力干活儿。至于是不是童工,当时的人做梦都没思考过。只旧社会有包身工,如今是自觉自愿改造思想,与贫下中牧结合。秀珍为了结合得更彻底,她那时没去知青包儿,吃住都在牧民包儿内,白天她放羊,晚上牧民的老伴儿下夜。
牧民叫巴图,一家子人,有男有女。晚上睡觉时,她不得不穿戴齐整,只除下外面的衣服,盖上皮被躺下睡。
牧区没有卫生条件,冬天用雪水,其它时间用井水或河水,远在几里之外,用带桶的专门牛车拉。由于水非常金贵。自古以来牧民都不洗澡,大多数知青便逐渐对于洗澡、擦澡之类想都不想,入乡随俗,与贫下中牧结合到底,洗澡等该属于资产阶级贪图享受彻底抛弃。女孩子心里或许还残存着爱美的一点儿小心思,却也只在早晨胡乱用水抹把脸;男娃们十天半月不洗脸,慢慢成为家长便饭,到后来,脸与胳膊上的油腻得用刀子才能刮下来。
秀珍虽不至于油脂麻花儿,身上的污垢也淤积着一层。不久,她就感觉腋下不停痒痒,痒的抓心挠肺。但她强忍住并不在意,最多隔着衣服挠一挠。好多天,就这么一直忍着。
秀珍管阿爸的老伴儿叫额吉,那是挺和善的一位中年妇女,特爱与人搭讪。那天巧了,包儿里只剩她与额吉两个女的,她忽然觉得痒得熬不住了,就央求额吉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额吉让她把上衣脱掉,叫她抬起胳膊。这么一看,嘴里就"霍勒嘿(可怜哪),霍勒嘿"地大叫起来。原来,有个吃得饱饱的草耙子正叮在她的腋下,个头儿已经很大,鼓鼓的。听说是个虫子,秀珍吓得眼泪立刻流了下来,浑身直打颤。
额吉一面安慰她,叫她别害怕,一面抄起身边的小烙铁,揪住她的胳膊,在她的掖下不住拍打,嘴里还喊着"别动,千万别动!这叫草耙子,一拍就出来……"牧民妇女特别讲究做针线活儿,主要是缝制蒙古袍,所以,身边都备有熨衣服的小熨斗,手柄长一尺左右,熨斗部分巴掌大小。
果真,在额吉的拍打下,已经喝足血的草耙子很快钻了出来。她麻利地用手指夹住,投于火炉斩草除根。
事后,秀珍当然不好意思把这事儿抖搂出去,额吉却忍不住告诉了其他知青,在嘴里叫着"霍勒嘿"的同时,她不忘加上一句:"这孩子也够呆的,一个大活人,这么多天了,就不知道伸手摸一摸?"从大城市下来的知青,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一直生长在城市,又怎能了解草原上的草耙子!
在牧区的那几年,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草耙子,对其可以说一无所知。后来,有一次内蒙古知青聚会,才听一个知青说起这东西。兴国的讲述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原来,草耙子的学名叫硬蜱,老百姓俗称草爬子或草耙子,属于节肢动物,身体椭圆形,头胸部与腹部合在一起,春季多见,喜居树上或草丛,通常都吸附在羊、牛、马等动物身上。草耙子没有肛门,光吃不拉,靠吸食血液为生,身体很小,棕红色。喝到人、兽鲜血之后,身体会一天天变大,肤色也由棕红变成灰色。盛夏过后,便消声匿迹。草耙子有毒,其毒性次于蜈蚣。当它头上的口器刺入皮肤后,可用鞋底或其它硬物突然拍击,再用手将其拽出,不能慢慢拽,那样它的头部会断在体内,甚至数年之后阴天下雨时,仍会使人刺痒难忍。
打住吧,我怎么讲起了生物知识?总之,也只有来到草原,才有不少知青见识到了草耙子。
最近听说,河南地区闹蜱虫,就是这东西,竟然毒死了人,一时搞得人心惶惶。
年轻时候的我们,却一丁点儿不知道害怕,如今想来,只觉得个个命大。
1968年初夏,牧业队全都迁往夏季草场高勒。刚搬到那儿,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第二天晚上就召开小组会,大队长也来参加。会上,除学习毛主席语录,组长还多说了几句其它话,他告诉我们知青,放羊时,千万别往东南方向的沟里去,那儿长着一种草,刚冒出头儿来有毒,叶子越小毒性越大,一旦草长高,一个月左右毒性就没了……
狼毒草
我们到牧区刚刚半年,蒙语都不咋地,语言交流自然不大畅通。草叫什么名儿我们没听懂,长什么样儿也没大闹机密。队长看我们几个听得相当认真,听完了却大眼儿瞪小眼儿,不停问这问那,看来我们还是一头雾水。他有点儿不放心了,对身边的组长说:苏合同模特怪(知青不懂),你明儿带他们去找找那草吧!
队长既然派下活儿来,组长当然服从命令。第二天,他与另一组员领着我们几个,骑马来到那片草场,围着沟壑转了一圈儿。草已经生得相当茂密,种类繁多,确实不好找。踅摸了一阵,总算找到一丛,他一把揪起来,有点儿激动地喊:快来看!我们赶紧过去,头挨着头围观:绿绿的小嫩芽儿,一对对不太规则的椭圆型叶子排列开,每片叶子直径不到三公分,阳光下晶莹剔透,挺鲜亮、挺诱人的。看那叶子长得好看,我们一时有些迷惑,不由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组长把叶茎撅折了,立刻有白色的汤儿流了出来,像牛奶的乳汁……没甚稀奇的,流白汤儿的叶子多了去了,总不能凡流白汤儿都带毒性吧?
还是不敢大意,一连几天,大家放羊都远离那道沟。
可是,我们很快发现,牧民自己放羊却把羊群赶往那条沟里。那儿的草长势茂密,种类很多,羊一旦到了那儿,能"到得那"(不走了)多时,稳稳当当站住吃草,肚子撑鼓了,就趴在地上歇息,羊倌省事儿啊!
既然他们能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不久,我们的包长李响也把羊赶到了那沟壑里。包长放羊向来认真,他觉得那儿草的长势喜人,羊吃了肯定会早点儿上膘儿。他看牧民都去,估计草已长高,组长不是说草一长大毒性就没了吗?
没想到真出了事儿。
天将黄昏时,他忽然发现一只羊走不动了。那是一岁多的壮羊,平日走得快、吃得香、没一点儿毛病。此时,却像喝醉了酒,离了歪斜,落在羊群的最后头。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把整个羊群轰到了家附近,却发现这只肥羊已经口吐白沫,肚子胀成了一面鼓,趴在那儿,怎么赶也不动弹。他只好下马,把羊驮在马背上,牵着马走。好在离家已经挺近,百十来米就来到自家的包儿外。他把羊撂到牛车旁,羊的头耷拉着,趴在地上继续口吐白沫……肯定中毒了!
听牧民讲过,羊一旦中毒,可用灌酸奶的法子救治。牧民家都有个木制的酸奶桶,多余的牛奶就做成酸奶,然后制成奶豆腐。初到牧区的知青不会挤奶,更没有酸奶桶,哪儿来的酸奶啊!
他只好一步并做三步,往住在同一营盘的牧民家跑,去向人家求要酸奶。
牧民当然不会拒绝,可等酸奶拿了回来,羊已然不行了,除了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双腿也开始儿乱蹬,牙关紧咬着,酸奶根本灌不进去。他强行将羊嘴掰开,却只灌进去一点点,大半儿全流了出来……几分钟后,羊在他怀里断了气……
那时有规定,死羊的羊皮要统一交往场部,肉也不能随便浪费,谁家的羊死了,谁家就把死羊的肉吃了。我们问牧民这羊的肉能不能吃?回答说课不能吃,吃了人也中毒。我们只好把皮剥下,挖了个坑将死羊掩埋。
羊中毒而死,李响特别内疚。虽然谁都没想追究他的责任,他却一连难过了好几天,还在学习会上主动做检讨。
从那以后,我们几个接受了教训,再不敢把羊轰到那条沟里。
后来才听说,牧民家的羊其实也有中毒的。但他们经验丰富,一发现中毒的症候,就赶紧把羊弄回家灌酸奶。救治及时,羊还是能救回来。
可惜,我们初来牧区,缺乏这种常识。
说马"黑胎",蒙古话的意思是勒不住、跑起来特别亢奋。
我当初就有一匹这样的马。人称"朝喝勒",意思是花马,颜色偏粉红,带小白点儿。这要是衣料的花色,给年轻姑娘做裙子挺不错,可一匹马长成这副德行,像个舞台上跳来跳去的小丑儿。模样不济,本该溜边儿老实呆着,这马却没自知之明,偏是生性张扬,跑起来马嚼子根本勒它不住,大张嘴,高昂头,打着响鼻,一个劲往前蹿,以它的"黑胎"进一步惹人嫌。
那时,我们包儿离一女生包儿不远。女生中有个叫小桂的,性格泼辣,骑术不错,号称除生个子,啥马都敢招呼。
那天傍晚,为让马多点儿自由,能走远些,多吃几口好草,她一时心软,给自己的马用了个只绊住两条前腿儿的马绊子。不凑巧,夜里正赶上我们队马群从附近经过,那是亲人在招唤呢,她的马能不过去吗!得,带着马绊子投奔娘家,把主人甩了。
马就是牧羊人的腿。早晨起来,一发现自己的马没了,她就来我们包儿跟我借马,想去马群找回自己的坐骑。女生们常给我们男生送好吃的,我跟小桂的关系挺铁,当然不能不借,可那几天我骑的正是"朝喝勒",她能驾驭吗?我知道这姑娘争强好胜,不行的话千万不能说,否则好吃的以后肯定见不着了。递给她缰绳的时候,我只轻描淡写地嘱咐了一句:小心,这马"黑胎"!
她一扬脖儿,大大咧咧回答:"黑胎"的马我又不是没骑过!确实,她骑马的技术在几个女生中最高,说话间她轻盈地一迈腿上了马。上马的姿势无懈可击,速度也够快,趁着马一转圈儿,借巧劲儿把她甩了上去。笨拙的女生绝对做不到,往往一看马转圈儿,先不敢迈腿了。
她刚上去,还未坐稳,"朝喝勒"已经蹿将出去。五月还是牧区的初春,天略有寒意,小桂头上包着块鲜红的丝质方巾,只见纱巾后头的尖角儿高高翘起,上下呼扇,那鲜红的颜色一飘一飘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飘得我心头有点儿发痒……正灵魂出壳间,我忽然发现纱巾越扇越快,仿佛是向泡子方向飞过去似的。当时,马群就在不远的泡子里饮水。我心想;坏了,闹不好要摔下来!
眼看"朝喝勒"已经飞到泡子边上,却猛地刹车,还原地一转圈儿,马背上的小桂像一枚炮弹射了出去,利落地被甩到了泡子里。马这时倒不跑了,开始低头安静地喝水,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这家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远远的,我看见小桂从水里爬出来,先去牵我的马,又去抓她的马,然后一瘸一拐慢慢往回走,也不再骑马了。
走到跟前,我发现她浑身湿漉漉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万幸的是没有摔坏,她说只浑身有些疼而已。听她这么一说,我不厚道的一面又表现出来了,心里说:都落汤鸡了,你那撩人的红纱巾不再翘了吧?
我们包儿有个外号叫木头的知青,分到手一匹"青科勒"马。所谓"青科勒",指身上有杂毛。这匹马嘴是黑的,通体颜色基本为白,可白毛中夹杂着各种颜色的杂毛,通体有些发灰,显得不太干净。虽说毛色不纯,但身量高大,肌肉发达,看着颇为提气,甚至透出几分雄壮与威严。
没想到这却是匹"嘎香"马,"嘎香"的意思是懒惰。人家的马一踢马肚子,起码都是快步走或干脆跑起来。它可好,人就是把脚踢疼了,它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蹭,走几步,还不忘低头啃几口草;冲它挥鞭子,也不知道怕,仍旧不紧不慢迈它的四方步,看来是个老油条。也幸亏它主人是木头,脾气好,要是我,早把它的屁股抽开了花。
一次,正赶上我借木头的这匹马。第一次骑,不知道它的脾性。就是这回,我才发现这烂马太"噶香",气得我七窍生烟,嘴里不住骂脏话,抄起鞭子狠狠往它屁股上招呼。甭说,真管用,这懒货居然大颠起来了!那一刹那,我很得意,鞭子就是对付懒东西的利器,木头太惯这家伙了!只几秒钟,我嘴角的笑容就被空气吸收了。这赖马哪里是在有节奏地往前蹿,简直是上下左右地乱翻腾。不一会儿,就把我颠得快散架了。看来,这马当初就没受过像样的训练,也不知是谁调教出来的?整个一个汤泡儿饭!
从此,我再也不敢骑这匹懒马了。这货,还是让慢性子的木头去对付吧!
两位倒能和平相处,没听他抱怨过,还常瞧见他抱着"噶香"的脖子摩挲,亲切地称它为"青哥"。还哥呢,一大大的懒货!可既然有了称呼,也就这么叫开了。
没多久,这货已不必用马绊子,只用马笼头随便拴住一条腿儿,就知道乖乖围着蒙古包儿吃草,它似乎没跑回马群去的愿望,就想守着主人过一辈子了。把它放归马群,想用的时候,也不需用套马杆套,只冲它拿杆子一比画,立时就能立定稍息。
只有一次它对不住木头,可能过于想讨好主人吧!那天,木头去马群牵它,哪怕是走过场,也有个程序与过程,他先把马群圈到一堆儿,寻找"青哥",然后策马冲它追了过去……可木头尚未举起套马杆,它就已经知道主人的心意,立刻站住了。木头胯下的马却不知主人所想,再说跑得速度也过快,惯性使然,没刹住车。这可好,一头撞在了"青哥"的屁股上,生生将木头从坐骑上挤了下来。套马杆也掉到地上,被众马踏过,断为几截。这哪叫套马啊,简直是"青哥"在套木头这个人呢!
"青哥"的脑袋比一般马大。也许是脑容量大聪明,也许是"青哥,青哥"叫得和我们一天天亲近起来,它总爱围着蒙古包儿转悠,还特别喜欢把它的大脑袋伸进包儿里来。包儿门的内框高一米一左右,宽不到一米,它的脑袋一伸进来,把个门框就堵严实了。既然进门做客,我们也就学习蒙古人的好客,喂奶茶给它喝。它咂吧着嘴儿喝得挺香。后来,我们索性把喝剩的茶叶根儿拿来喂它,它竟然把茶叶根都嚼了咽下肚去,甚至剩饭剩汤它也吃得香喝得甜……
一天晚上,我们准备吃面条,轮值做饭的把面和好了,放在案板上,案板当时是搁在粪箱子上头。可能发现烧火的粪没了,他到外面去拿牛粪。趁这个空挡,"青哥"又把大头伸了进来。等轮值的人回来,一眼瞧见它正香喷喷地嚼面团儿呢!气得轮值的大叫一声,一脚冲它踢去。等他把面团儿从马嘴中抢救出来,发现上面已经沾满草与粪渣滓……这面人是不能吃了,只好边骂边揪吧揪吧喂了这混帐东西。
看来,"青哥"已从草食动物演变为杂食动物。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叫我们这帮知青惯的?
1968年秋,兵团还未正式接管我们牧场时,现代化设施基本欠缺,甚至电话都不趁一部,只有临近的额仁公社有台电话,设在公社的邮电所内。邮电所另有一动听称呼,叫邮电局。局也好,所也罢,不过徒有其名,实则只有两位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有一点大家却清楚,两位都是蒙古人,从外旗迁徙而来,汉话说得都不太利落,除非遇见不会说蒙语的汉人,一般都用蒙语与人对话。
那时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多,各级领导的通知也似南方的阴雨天,淅沥沥落个不停。既然是蒙古民族聚集地区,入乡随俗,都先译成蒙古文字再层层下达。虽然通常比内地慢个一两拍,但每个角角落落绝不可错过,"雨露滋润禾苗壮",这是那个时代流行歌曲的词儿。所以,最高指示与领导通知最后都能传进牧区所有革命群众的耳朵。
那是个秋天的凌晨,寒气飕飕,邮电所值班的朝和图正打瞌睡,电话铃突然一阵吼叫,划破了黎明的静谧,很有几分惊心动魄,将他的睡意立时驱走大半儿。
他抄起电话,便听到对方急促的声音。是旗里的秘书,命令他火速把上级指示传达到附近几个公社与牧场,当天还务必落实到各个大队与基层班组……看来情况格外紧急,十分特殊,紧急特殊到官方翻译成文件都来不及,只有通过额仁邮电所的电话来传达了。
朝和图是个尽职尽责的工作人员,他立即骑上快马,赶往附近的几个公社与牧场。一通穷忙活,人是气喘吁吁,马已大汗淋漓,总算快马扬鞭,把消息顺利传达到了各个公社与牧场。落实到基层的任务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了,他只是向公社、牧场的当权派们特别强调,当天必须传达到大队与基层班组。
就这样,我们牧场的头头儿也得到了快报。同样一通穷忙活,同样通过马蹄踏草的飞奔,迅速将消息送往各大队及下面的班组。
究竟朝和图传达的是什么指示呢?原来,是命令各个班组的民兵和所有青壮年劳动力,去寻找一个叫"卫生球"的东西。据说是美国制造,已经落到了内蒙古境内,必须尽快找到。
消息迅速落实后,我们牧场下属的几个大队与各班组很快都知道了。那年头儿运动多,革命群众被频频发动,已经见怪不怪,无风无浪的平静倒叫人心生不安。
我们大队长巴图对上级指示历来重视。当日天黑前,已经通知到了各班组长,让他们务必在当晚召集放牧归来的牧民与知青开会。巴图只知道是要落实上级指示,也搞不大清楚指示来自中央还是地方,反正都是上级指示,那就得认认真真执行,绝不含糊。
那天晚上,我们班组的会议也如期召开,坐在组长的蒙古包里,北边和西头儿的男人一个个盘腿儿坐着,纷纷举着装烟叶的烟枪或烟卷;东头的妇女有的手里在用骆驼毛搓绳子,有的在偷偷聊天儿……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先后表态,言辞之间还很激动与兴奋:既然是从天上老远的地方掉下来的,还是什么美帝国主义的,那我们一定要找到,找到了献给国家。当时觉悟都高,谁都不会考虑受表扬与奖励什么的。
我们组有个特别认死理儿的贫下中牧,他忽然提问了:"啥叫卫生球?我们没见过啊!"众牧民一时都有些发呆。是啊,从没听说过这玩意儿,让人怎么去寻、怎么去找?
每每牧民开会,知青必定在场,虽说是接受再教育,但那时享受的待遇与贫下中牧差不离,起码自我感觉如此。我们队有位知青叫路青,据说出身不太好,可插队来时带了个大牛皮箱,里面装着里三层外三层四季的衣物,比一般知青家境好。他立刻站起来说:"你们要看卫生球,我有啊!"既然他有,牧民当然得随他去参观样品。于是前呼后拥,一帮人立时骑马来到他们蒙古包儿外。
他从牛车里揪出皮箱子,打开箱盖儿,有人立刻拿出手电筒打开帮着照明。他把一件件衣服扔在牛车四周,从箱子底儿掏出几个白色的小球儿,放在掌心展示。牧民一看,都张大了嘴巴,同时叫起来:"啦啦,这么小!" "啦啦"汉话的意思就是"哎呀"。这"啦啦"后面的话他们省略没说,言外之意是"这么小的东西,落到大草滩子上怎么找啊!"在场的牧民由原先的兴奋立刻变为情绪低落甚至扫兴,大家很快散了。
第二天就互相转告,用手比画着,那么小点儿的一个白球儿……对方听了,往往不住摇头:难,确实太难了!大草滩子里捞针,谁有这等本事?
但既然上级有指示,还必须得找,不可等闲视之。于是大家骑着马,漫山遍野跑了一遭。大家心里都明白,拇指甲盖儿大小的卫生球,落到无边无垠的大草原上,跟本寻觅不到,也只能走走过场。
不久,知青们终于打探出了真相:"卫生球"原来是"卫星球"。据说。美国的卫星坠落在了内蒙古境内,结果落在了西边儿,碎片被那里的牧民找到了。
邮电所的朝和图由于汉话水平不高,当时可能也不够清醒,上级的指示竟然没有听真切,闹出了这么一场南辕北辙的笑话,卫星球变成了卫生球。
到牧区大约一年后,知青们基本都能与牧民进行日常简单的交流。我由于总爱往牧民家串,蒙语自然比一般知青好些。
那时,解放前出生和长大的老一辈儿不少还活着,有时就和我谈些个陈年往事,我往往听得津津有味儿。其中,就有当年苏联红军如何从我们牧场经过……
那大约是1945年8月初,牧区的雨季。先是飞机轰隆隆一阵鸣响,整齐地从牧场天空掠过……牧民都是日未出即放牧,日落就回包儿歇息,世代繁衍在这片草场,却从没见过这等怪物。仰望着稍纵即逝的灰色怪物,一时很是茫然,有那虔诚的密宗佛教徒嘴里不由念起了六字大明咒。
没过多久,有那叫不出名字的庞然大物——铁的,从地平线冒了出来,轱辘底下有宽宽的履带,移动得像牤牛一样不紧不慢,可比牤牛有气势得多。后来才知道这叫坦克。紧接着,大部队过来了,基本都坐在卡车上,骑马的也就三三两两,偶尔还有步行的。穿的军装他们从没见过,但肩上都扛着枪,就知道是当兵的过来了。
牧民对当兵的并不陌生,就在南边的乌拉盖,道尔基王爷的驻地,他们见过骑马的蒙古兵。王爷是亲日派,所以,他们见过日本派来的联络官,军装里穿着雪白的衬衫,戴着同样雪白的手套,行事一板一眼。他们的评价是"特有礼貌"。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汪洋汪洋、长成这等模样的兵:皮肤雪白,身量如此高大,头发是太阳的颜色,特别都长着那么个大鼻子……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鼻子?莫非从天而降?有的牧民害怕了,转身就跑。身后立刻响起叽哩哇啦的鸟语,他们根本听不懂。策马或脚下不由更快,却听到啪啪的声音,子弹从头顶飞过,或是落在身边的草丛里。难道是示警不让跑吗?只有赶紧站住,一站住,枪果真不再响了。后来他们发现,你要是好奇地走过去看,他们不管,甚至高鼻子底下的嘴还会咧开。可你不能跑,一跑,身后保准响起枪声。牧民倒没有说起有谁被打死或打伤的。
部队一整天一整天地过去,过了好几天。从第三天开始,似乎就不是大部队,而是散兵游勇。
这些散兵游勇来到牧民的羊群,只给羊群的主人留一只,把其余的羊都轰走了。语言不通,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意思,要把羊轰到哪里去,总之是有去无回。我们队有个牧民就这么遭了殃。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起。可人家的鼻子那么高,身材那么伟岸,都举着枪,就是能交流,也不敢问啊!只能认倒霉,说佛爷不保佑。
有的大鼻子来到马群,见着牧民骑马,比划着叫下来,把马牵过来就骑。带鞍子的只有一匹,骑的人把马群圈在一起,剩下的大兵也不害怕,随便抓住一匹,也不管是不是生个子(没有经过驯服的马),只要手里有跟绳子,套在马的脖子上,甚至只套住马的耳朵后头,蹿上去,骑着光背儿就走。奇了怪了,前蹶后尥折腾人的马,一旦落到他们手里,竟然匹匹都老实得可以,乖乖的骑上就走,没一个敢折腾。他们腿长、胳膊长,自然有着天然优势,可看得出来,这是一群胆子特大、骑术也高超的主儿。
还有的大鼻子背着枪,来到牧民住的蒙古包儿,到里面找根捅炉子的铁火筷子,围着蒙古包四周乱戳,估计在寻宝呢,看牧民是不是把自家的宝贝藏在了包儿周围。宝没戳出来,就又到包儿里和柜子车里乱翻一气……
管大鼻子叫北极熊真没错儿,他们的心思往往不缜密,只知道在包儿外乱戳,翻东西却是粗枝大叶,牧民包好精心藏起来的金银首饰,他们大多没能翻出来,只找出一罐罐的黄油。
都认得这东西,涂面包好吃。就有个兵先从里面擓(kuai)出一点儿,让主人尝,看他尝过了,确定没毒,才放心地拿走。然后把相中的好衣服用包袱包了,用枪挑着,扬长而去。
这些大兵警惕性还蛮高。罐头、饼干等吃的能随身带,水却不能背那么多,喝光了只能派人去找水。见着牧民家的水缸,直接走到跟前,他们从里面舀出一瓢,让牧民先喝,然后自己再喝。
约有十天半月,散兵接连不断,他们从这家翻到那家,把个草原搅得鸟飞狗跳。可人家有枪,也只能由着他们翻与抢。
大鼻子也有高兴的时候,喝碗水兴许就能递给牧民一听罐头。吃不吃得惯,人家是给了。牧民都豪爽、大方,这点儿倒合他们的脾气。
有件事儿也显出了大鼻子的脾性。有家牧民没孩子,只老两口儿,老头和老太太都已白发苍苍,他们没有牲畜,家境属于赤贫,就靠老头儿接羔季节帮人接接羔儿,平日喂喂弱畜勉强过活。
那天,一群大鼻子用枪挑着一堆包袱来了,也还是照例乱翻。两个老人没动窝儿,爱翻翻吧,只有一堆破烂儿。翻了没几下,一堆人站住不动了,其中一个立在那儿,叽里哇啦说了不少话,老人当然听不懂。只见一堆人把所有的包袱都放在包儿里,转身就走。
两个老人看着那一堆包袱发呆,都是乡里乡亲,包袱的主人他们肯定认识,说不定还有亲戚关系呢!因此,他们也不敢打开,只有等着原来的主人来认领。
逐水草而居,是蒙古族牧人从古以来的传统。所以,自从我们住进蒙古包,搬家就成为家常便饭。
住在牧民家时,不用我们知青动脑子,让搬到哪儿,跟到那儿就成了。一旦单独立包儿,虽有大队做出搬家的决定,班组长告诉我们该扎在哪片草场,可具体包儿应当支在何处,就得由我们哥儿几个自己做主了。
初来乍到,不懂得其中的规律,将蒙古包扎错了地方;或是因为哥儿几个穷对付,凑合着把包儿支起来拉倒……结果受到老天爷好一通教训,有几次曾经搞得相当狼狈,说屁滚尿流都不为过。当然,吃一堑长一智,逼得我们只能向牧民虚心讨教与学习,遂逐渐知道了些扎包儿的规律,也不敢再穷对付了。
于是,有知青严肃地说: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坏事儿往往变成了好事儿……但那时的我年轻,本性是喜欢热闹与逗闷子,总爱将这些与蒙古包搏斗的经历当成笑话去讲。这恐怕也是我不招某些人待见的原因之一吧?我忍不住。就是现在,回想起这些糗事,也会笑好一阵子。
在这儿我说两起吧!一起发生在初夏,一起发生于初冬。
一
1968年初夏,我们单独立包儿后,随大队搬到了夏季草场。那时,我们已能同牧民做简单交流,像问好、吃饭、喝茶……个个张口能来,甚至喊几句革命口号、念几句常用的毛主席语录都不成问题……但是,有关基本的生存知识,具体到包儿该扎在哪儿,竟被双方都忽略了,我们忘了求教牧民,牧民也没具体指导我们。
因此,一搬到新草场,我们就把包儿扎在了一个三面环山的低洼处。
天刚一黑,哥儿几个躺踏实了,不久即纷纷进入甜美的梦乡,我就梦见吃北京稻香村的玫瑰饼了……大约是半夜,我嘴里嚼巴着,口水已经流到了嘴角儿,突然被挺大的响动惊醒了,耳边是狂吼的风声。
草原的天说变就变,支包儿的时候,只觉得西边的天空有几片厚厚的黑云彩,压得天变得挺低,但谁都没当回事儿,不久是快下雨了吗!遇见风雨也不是一两回了。这会儿的风却很不对劲儿,响动太大了,仿佛东西南北四处乱窜,天跟着响,地也跟着摇,听这动静,足足有六到七级。怎么就刮起了这么大的风?正琢磨着,就听到雨点儿击打蒙古包顶(陶那)的声响,简直像无数小石头落下来似的,从天上往下猛砸。沉闷的雷声也滚了过来,包儿里一亮一亮的,定是闪电在四处乱晃……雨点越来越稠密了,风声雨声裹挟着雷电连成一片,实在是惊心动魄……
听着咆哮的雨声、风声、雷声,眼前的闪电在不停晃动,仿佛要把天空撕一个大口子,我仍旧没动窝儿。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天爷的事儿我无能为力,只要能躺踏实了就行……正心里说着风凉话,忽然觉得不对了,身子底下凉飕飕的,用手一摸,居然是水!我跳了起来。
此时,其他三人也前后蹿将起来。包儿长李响毕竟大着两岁,遇事比我们冷静,匆忙中没忘了将羊油灯点着了。这一看不要紧,水漫金山寺啊!地上的毡垫已然完全被水淹没了,而且,更多的水正从蒙古包的四周往里漫延……
赶紧!大家同时喊了一声,急赤白脸地把行李卷起来,将手头儿的衣物匆忙塞到各自的手提包儿内,挂到了哈那上……电闪雷鸣停了,糟糕的是风雨的脾气却越来越大,已经失去了控制:哈那杆儿在不住摇晃,陶那棍儿扑扑乱响,整个包儿似乎要飞起来,或者将以四分五裂告终……
为拽住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蒙古包,哥儿几个没辙想了个怪招儿,一人站在一角儿,伸手揪住两根乌尼杆(支陶那的棍儿),身子吊在上面,以四个大小伙子的重量,让蒙古包立在地上……
就这么咬牙玩儿吊环,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把脚在地上点下儿,歇一歇……折腾了小半夜,终于熬到了天亮,总算雨过天晴了,包儿没飞走,更没有散架。哥儿几个吁出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站到了地上,发现水已淹到膝盖以上,足足有两尺深,匆忙卷起来的被子等行李也没能保住,全都浸泡在了水里。
现拆被子洗吧,总不能用雨水洗,还得到远处打水,到晚上肯定干不了,再说,哥儿已经累得只剩捯气儿了,还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吧!那时的流行歌曲中最流行的语言就是这,我们和红太阳最亲,精湿的被褥靠太阳肯定干得快!于是,统统拿到包儿外,放在牛车上晾晒……
到了下午,被子和褥子上陆续出现了一块块洝淋,大的套着小的,像潦草画出的地图,似乎哥儿几个夜里全都尿了炕。红太阳果真厉害,照得我们个个脸都有点儿发烫。亏得那天没什么人来串营子,否则,笑话早随马蹄子跑到几十里地以外去了。
我嘴大,这秘密到底没能保住。哎,谁叫我们不懂得选址,偏偏把包儿立在洼地里头呢!合该丢人现眼!
二
1970年初冬,大队抽调了五六位男知青去开垦菜地,我放羊早放腻了,于是毛遂自荐,加入了种菜的队伍。虽是学农种菜,可我们仍然住在蒙古包里,只是为防止牲畜把菜地糟蹋了,包儿扎得离大队有一段距离。
来到草原已经一年有余,清一色的男知青混在一处,往往不会照顾自己,也懒得在生活上多花心思,因此活得极其粗粝。几乎个个蒙古袍上都满是油污,脸像鬼画符……那时,虽已懂得包儿该扎在何处,但支包儿的时候基本属于瞎凑合,怎么省事怎么来,取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牧民在铺哈那的毡子时要围几道绳子捆住,还要扎得紧紧实实;哥儿几个则是松松垮垮围一道绳子,哈那上的毡子也铺得不够平整,远远望去,包儿甚至有些离了歪斜。
睡觉之前,我已经注意到,天空大有黑云压地地欲催的架势,也清楚天将降下一场大雪。可我没当回事儿。马上就要安稳地睡在包儿里了,只要天砸不垮蒙古包,与我何干?
那晚,大家将头缩在被窝里,统统睡得又沉又香。我怎么知道是"统统"呢?因为天大亮的时候,大家掀起被子来,同时发现被子上堆着厚厚一层雪,有两个人"咦"了一声,大家同时坐了起来,同时睁大眼睛,一时都傻了。原来,里外两层共六块儿毡子,如今只剩偏西南的一块儿毡子还飘在哈那上,其余全飞得无影无踪了。晚上,老天一定降下了好大的一场暴风雪,风把毡子几乎全掀跑了,哥儿几个居然没一个人发现,几乎在露天睡了一宿!几个人抬头望了灰蒙蒙的天一眼,然后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突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呛得直咳嗽……
几分钟后,哥儿几个的笑声噶然停止,眉头也开始发紧:蒙古包的毡子飞走了大半儿,总不能天天睡露天吧,还得把那些毡子找回来啊!于是,哆嗦着穿戴整齐了,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顶着严寒,不得不去找那些倒霉催的毡子。
若不是冬天,草原上一望无际,白色的毡子落在绿色或黄色的大草滩上,目标明显,也不那么难寻。但现在雪花纷飞,白色的毡子落在雪白的地面上,很快又被落下的雪花掩盖住,要找到这些失落的毡子就不那么容易了。哥儿几个只好分头出发,只听到毡圪垯在雪地上踏出的"嘎嘎"声越来越远……用眼睛仔细搜寻着,用穿着毡圪垯的脚在雪地上划拉着找……终于,听到有人兴奋地大喊一声:找到了一块!
其余的人抖擞精神继续寻找着,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总算把被暴风雪卷走的几块儿毡子找齐全,陆续拖了回来。最后一块儿居然被吹到了一里地外的苇塘里。一块儿毡子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你说这风力有多大吧!
长久不干体力活儿,哥儿几个额上冒着热气,后背让汗水沤得有些发粘,都觉得有些乏了,望着雪地上留下的一长溜儿拖拉痕迹,忽然感觉有些后怕:照这么糊弄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蒙古包的陶那砸下来,兴许就落到了谁的头上,砸个窟窿,事儿就闹大了……
以后,日子虽然照旧混着过,但支包儿的时候,都比过去认真了许多。
(待续……)
文章来源:华夏知青网“逍遥文集”、逍遥著《燃情年华》 图片来源:网络
1946年11月24日生于四川乐山,北京长大,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內蒙古锡林格勒盟东乌旗插队,该牧场后为兵团接管,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手续整办两年。
在离不惑之年不怎么远时,从北京电大中文专业毕业,调入国家工商总局。退休后主要进行知青及历史上小人物的纪实类文学创作。发表的有长篇《羊油灯》,中短篇《失落的暗号》、《5427》、《被遗忘的知青部落》、《机关大院的故事》、《燃情年华》等等,另有豆腐块文章若干。
推荐阅读
本文由“老知青家园”整理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荒友家园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