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记一桩悲惨孽情
彩云飞
——记一桩悲惨孽情
序:我犹豫了很久,写不写此文。原因有二:其一,女主人公是我在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中学校当知青教师时的学生,其悲惨的结局令我心悸,至今仍很难受。其二,关乎知青。女主人公与知青恋爱死于非命,是否给广大知青带来负面影响,我拿不准。针对这个顾虑,几个朋友认为,题材实质上表现的是知识青年到边疆去到农村去,为边疆农村带去了城市文明。而边疆农村在接受城市文明过程中与旧有的思想观念、习惯势力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女主人公成为事件冲突的牺牲品。事件引人深思。于是,我写出了下述文字。
1979年6月的一天拂晓。
天还没亮,群山苍茫。昨夜下了场雨,雾气很大。坐落在山脚平坡地上的生产队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两声犬吠。队里百十号人,知青走后剩下的大多是湖南籍支边老职工,少部分滇西支边农民。四排平房,坐北朝南,背山而居。一条小溪在坡脚下流过,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四周山岭上绿树如盖,浓密的树冠连成一片,被晨雾洇染,有些迷离。树干上趴着白色条纹的橡胶树,棵棵笔管条直,整整齐齐,挺立在带状梯田式的台地上,一圈圈盘旋而上,直达山顶。
天光微曦,胶林上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鱼肚中包裹一点红晕。辛勤的割胶工背着竹篓、刀具陆续上山了。刚下过雨,天气凉爽湿润,刚割出的胶乳不易凝固,能多收一些。而大多数人还在熟睡。忽然,宿舍区第二排东头第一间的房门“砰”地打开了,谭彩云出门了。她刚刚20岁,还没过生日,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她圆圆的脸大眼睛,齐耳的短发。一袭白色的装束,白的确良上衣,白裙子,白色轻便胶底鞋。这是她平时最爱的装扮。
彩云径直向胶林走去。那是一条上山的土路,雨后泥泞,一溜一滑。她有孕在身,腹部高高隆起,白裙被撑得前襟翘起。队里婆娘们背后嚼舌头,“看那样子得有七八个月了。”还凭经验推测,“看肚子的形状八成是女孩儿。”彩云步履蹒跚,小心翼翼,右手提着一个小包,包里放着一筒黄色炸药。
炸药筒呈圆柱形,高40公分,直径8公分。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用来开荒时炸大树兜的,平时都有专人保管。也不知她啥时弄到身边的。前边是两道土坎,她没有迟疑,艰难地跨过去。土坎那边是曾经与卞益新共同劳动过的胶林。他们曾一块割胶,一块挑着胶桶奔向加工厂的路。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是原样,眼前的一切似乎变了模样。胶林深处漆黑漆黑,像无底的深渊;林间的飞机草影影绰绰,像阴间的小鬼儿。她似乎怕了,她似乎也没怕。又经过一夜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去意已决,要离开这个世界,寻求灵魂的解脱。
在最后的时刻,她想了啥,她说了啥?她痛惜腹中的胎儿了吗?没人知道,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爱美,在最后一刻,她或许还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双手抱紧炸药筒,果断地拉响引信。“轰”地一声巨响,惊得草丛中的野鸡扑棱棱飞起,惊得宿舍区家犬汪汪狂吠。一个美丽的年轻的灵魂飞天了。
“怎么了,怎么了?” 朦胧中的老职工纷纷披衣开门,大声探问。山上清早进山割胶的一名职工听到巨响,循声跑过去,一眼望见血肉狼藉的一大片,吓得半死,飞快地跑回队里,大声呼喊,“啊!有人炸死了!有人炸死了!”“哪里,哪里?快去!”保卫干事头脑清醒,一边喊人去现场,一边催人“赶快打电话,通知场部保卫科。”众人呼啦啦往胶林跑,天光渐亮,还未到出事地点跟前,就见方圆十几米的范围内血迹斑斑,碎肉、肠肚遍地都是,周围橡胶树干上也星星点点沾着碎肉,惨不忍睹。一年轻职工脚下一滑,低头一看,踩了一块烂肉,“妈呀”一声,摊坐在地上。众人远远地立在现场外,不敢靠前。很快,保卫科长抵达现场。布置维护好现场,立即勘察。结果马上出来了,死者谭彩云。
谭彩云,早就“大名”远扬。在这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全坝的边疆小坝子里,谭彩云的大名几乎家喻户晓。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知道谭彩云谈了个男朋友,是四川知青。这知青叫卞益新,去年底回城了,把彩云甩了。而彩云怀上了他的种,都七八个月了。有幸灾乐祸的人正等着看生下什么野种呢!
此时此刻,谭彩云抱着炸药筒殉情了。无论是谁,无论曾经对彩云持什么态度,人死了,死得这么惨,现场一片悲哀。
谭彩云殉情时我已回京城。我的学生打来电话,告之这个噩耗,我十分难过。在我心目中,彩云是个有个性有追求漂漂亮亮的女学生,怎么就寻死了呢? 她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向往外部世界,落得这么个结局,我万万不敢想。
农场中学校园一角
彩云是我教的农场中学校首届高中生,1975年9月入学,1977年7月毕业,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的特立独行,我通过班委介绍和家访,对她有了较多的了解。
彩云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农民家庭,祖祖辈辈都在湖南省祁东县务农。父亲不识几个字,母亲是文盲。父母都老实巴交,勤劳能干,诚实待人,思想封建保守。因家乡很苦,1960年随支边队伍来到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农场每月有大米吃,还能挣钱,很知足。 次年生下女儿,生下时就很好看,没几天就挣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圆脸庞,红红的脸蛋像两朵云彩。庄稼人没文化,就给这小妮子取名叫彩云了。
彩云从小爱美。还是小丫头时,妈妈给紮个羊角辫都要摇过来晃过去显摆一番。再大点,小嘴很会说话,活泼可爱。有大人宠,性格渐渐任性好强。上小学时就是个爱美又很伶俐的小姑娘。上初中时恰逢知青上山下乡,队里来了一群上海知青,又来了一群四川知青。犹如一道又一道亮丽的风景,知青们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会引来好奇的目光。彩云甚至发现知青姐姐的衣领是活的,能拆下清洗。拆下脏的,换上干净的,穿在身上的总那么整洁干净。知青姐姐下班后或星期天的穿着打扮,总能深深地吸引彩云的眼球。她琢磨该怎么向知青姐姐看齐。办法有了,她偷偷地把身上穿的肥裤子从里面缝了一道,收窄了裤腿。再一试,腿型显出来了,立马显得利索精神。她高兴极了!学着知青姐姐走路的样子,挺胸抬头,进了教室,引来同学们惊诧的目光。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尽管被妈妈说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1976年7月彩云初中毕业。恰逢农场中学首次面向全农场和橄榄坝勐罕地区招收高中生,彩云考取了。她成为有史以来农场老职工子女的第一代高中生,成为老谭家的骄傲。
橄榄坝农场中学选址十分理想,位于坝子中心勐罕镇西北一公里处的台地上,方圆接近一平方公里。西北两面是山丘,橡胶树遮天蔽日。东面台地下是傣族百姓的稻田。南面是坡地,长满灌木。环境优美,相对封闭安静,确是读书的好地方。学校初创,校舍简陋,砖瓦房教室,茅草房宿舍,条件十分艰苦。学生来自方圆百里的坝子及山区,最远的距离学校七、八十里。为方便学生就读便于管理,一律住校。
第二排左起第四位为女主人公
九月一日学校准时开学,学生们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前来报到。那时农场职工都很困难,学校没有统一校服。可学生们的穿着大同小异,长衣长裤,宽宽大大,兰色青色,男女统一几无例外。个别女生穿件素面小花褂子就很扎眼了。男生个个小平头,女生梳长发。忽然来了个特例。一女生齐耳的短发圆脸蛋,身着白衬衣兰裤子前来报到了,白衬衣裁剪可体,兰裤子肥瘦合适。这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身材匀称,高矮适中,略带一点傲劲儿,但目光仍很少年,清纯明亮。在橄榄坝只有知青才有这打扮,才有这派头。这是哪来的靓女?这就是谭彩云。彩云一报到就与众不同,名声远播。有坏小子背后叫她“妖花。”“校花”、“妖花”是谐音,“妖花”是贬义,也有嫉妒的味道。
我很喜欢彩云。彩云举止大方,热情爽朗。上朗读课,我教学生们朗诵贺敬之的《回延安》。轮到学生练习了,个个放不开,死死板板。彩云举手,“我念。”嗓音一出,全班愕然,朗诵得大气,情感饱满。“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至今这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
彩云喜欢唱歌,专爱唱“靡靡之音”。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婚誓”、“蝶恋花”等等,都是从队里知青姐姐那学来的,学的有腔有音儿。中秋联欢晚会,同学们唱的都是革命歌曲,什么“南泥湾”、“北风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她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柔情、缠绵、爱恋的音符荡漾在中秋之夜,听迷了好多人。好多同学还是第一次听呢!
彩云挺好,可总有小部分同学背后说她的坏话,有男生也有女生。有的说她臭美,有的说她妖。还有的说她,猪鼻子栽大葱----装像。那意思是说,你老农民子女裝什么城里人呀!
对于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彩云不理不睬,依然我行我素。
终于,矛盾爆发了。那是在国庆节之后返校日的早上。晨光洒在操场上亮亮的,天空上一丝云也没有,蓝蓝的,难得的无风无雨的好日子。同学们很早就到校了,大都先到宿舍,放下带来的自家腌制的酸菜,就饭吃。还有的带来酸角当零食。然后到教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时彩云进校门了,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运动式的短发精神抖擞。白衬衣大翻领,收腰不遮胯。下身着一条绿裤子,瘦腿,上提,露着脚踝,走路的姿势前挺后撅,曲线凹凸,流光溢彩。就为这身打扮,在家和妈妈闹了好几次。妈妈看不惯,女儿任性又管不了。都是彩云自己学着知青的样儿,上街让裁缝做的。她先去宿舍。“快看,妖花来了!” 教室里的同学们隔着窗往外一看,可了不得,“妖花”更妖了!且不说她的瘦腿裤,露胯服,束腰紧裹着圆圆的臀部,翘翘的屁股;单那胸脯就已令橄榄坝的姑娘们大呼小叫了。看她侧身走向宿舍,乳房鼓鼓的,挺挺的,走起路来微微颤动,好显眼好招人呀,不害臊!橄榄坝偏僻落后,女孩子发育期怕显乳房,都穿紧身内衣,把乳房勒得紧紧的,生怕人笑话。结婚生子了才显露乳房。这“妖花”忒放荡了吧!于是女生嘀咕“不要脸!”男生骂“骚货”!彩云进教室了,她的白衬衣上隐隐露出吊带的影子。原来彩云换掉了紧身内衣戴上了乳罩。她的乳房发育充盈,丰满挺实,有乳罩的衬托分外性感。性感这个词那时是不能讲的,如同流氓一般,大忌。本来彩云的打扮青春靓丽,朝气蓬勃,美感满满,当时却如临瘟疫,群起避之攻之。
彩云若无其事走到自己课桌前落座。令人惊愕的一幕发生了。后位子的男生肖立南忽然冲着彩云骂了一声“骚货!”肖立南平时就是爱多嘴的人,这回多嘴可炸锅了。“你骂谁?你个王八蛋!”彩云可不是好惹的,立马回击。肖立南挨了女生的骂,挂不住脸,指着彩云大骂“骚货,骚货,你是骚货!”
“我骚我骚,我骚你哪儿?”彩云急了,冲过去就去抓肖立南的脸。肖立南手疾眼快,抬胳膊一档,转身就跑。男女生真打起来,男生是不敢动手的。打伤了女生不得了,碰到女生敏感部位也了不得,所以肖立南就跑出了教室。彩云在教室里大哭起来。
有学生急忙跑到教研室告诉了我。我是班主任,赶忙去解决。让女班委陪彩云去宿舍,稳定情绪,又叫来肖立南了解情况。费了很大周折,最后让肖立南在班会上给彩云道歉了事。直到毕业,这俩人视同路人,谁也没再理过谁。
事是解决了,后来再也没人欺负过彩云,但彩云背后的绰号由“妖花”变成了“骚货”,却是延续到了毕业。
转眼两年,首届高中生毕业了。农场决定一律先分配到基层劳动锻炼,过一段时间后择优选拔,量才适用。彩云被分配到江南分场四队。那时知青还没走,队里有上海知青、四川知青。
彩云很快就跟知青打成一片。她喜欢和知青在一起。听他们聊天说话,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女知青的穿衣打扮,粉饰化妆,羡慕极了。彩云挣钱了,省下零花钱,请回城探亲的女知青带回上海产的百雀翎牌擦脸油,上海牌香皂,还有大白兔牌奶糖。星期天上街彩云也打扮一番,漂漂亮亮的,若不是口音带有橄榄坝味儿,还真弄不清这是哪来的姑娘呢。
彩云更美了,知青们喜欢她。可原来的同学们背后议论,说她更骚了。
偏僻地区的青年男女婚恋较早,早恋早婚早生子,自然而然。而知青们经七八年的历练也已成熟,也谈婚论嫁了。彩云很美,知青中不乏追求者,这让彩云心里美滋滋的。同学们不是嘲笑我吗,我还看不上你们呢,土包子!彩云潜意识里已把自己纳入城里人范畴了。
时间到了1978年。队里知青大部分都有对象了,彩云不知不觉中看上了一个四川知青。他个子高大,魁梧,讲义气。哪个小兄弟受人欺负,他知道了拉着就去找对方算账,不服,一拳上去,打个鼻腔流血。他看上去鲁莽,也有让人心暖的地儿。上山砍竹子,彩云砍了四根,背起下山,刮刮噌噌,呼呼啦啦,狼狈不堪。还在尽力往下背时,忽然背上的竹子被人提起,一把就拉走了。彩云一看,是他,卞益新。益新肩扛自己砍的竹子,左手扶着,右手提拉着彩云的竹子,一溜小跑就下山了。彩云心里暗暗佩服。给玉米地锄草,彩云正锄着,益新唰唰地冲到前面去,捎带手就把她的那片全锄了。彩云无论干什么,总会有益新的身影,总会得到他无声的帮助。彩云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总想和他在一起,总盼着身边有他。哪个男儿不多情,哪个女儿不怀春,彩云、益新情愫日笃形影不离了。十九岁的彩云健康丰满,活力四射,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情窦花开,是该选婿择偶了。
有个星期天,益新和俩哥们儿大清早到勐罕镇集市买鸭,打算中午撮一顿。这天卖鸭的不多,跟卖鸭的傣族老伯头讲好价了,就这只15快钱。还没来得及付款,忽然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我要了。”摔下钱提起鸭子就走。益新火了,谁他妈这么没规矩,敢炝行!回头一看,邻队重庆那小子,平时偷鸡摸狗打架闹事的主儿。“我操你妈的,拿过来!”益新一把抢过鸭子,扭身就走。那小子也急了,赶上就是一拳。益新更火,“砰、砰”两拳将那小子砸倒在地。另外俩哥们儿也上来了。那小子吃了亏,躺在地上说“等着瞧!”
益新哥仨回队后烧开水烫鸭毛,拔毛,开膛破肚就煮上鸭肉了。彩云帮助忙乎,哥儿几个不亦乐乎。快到中午了,鸭肉炖熟了。彩云给哥儿几个每人盛一碗,哎呀,那叫香!
哥儿几个又各自斟满酒,刚要吃喝,队里通往外界的唯一的土路上跑来一伙人,晃晃当当六、七个,为首的正是邻队重庆那小子。“益新你个龟儿子,老子找你算账来了!”原来是早晨鸭子没买成又挨了揍的主儿,带人报复来了。来人都携带棍棒,说话间已到眼前。益新见状,怒火中烧,又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的!”将手中的饭碗连肉带汤忽地拽了过去,正拽在那小子胸口上。随手抄起一根烧火棍,冲上去,上下飞舞,左右开弓,不要命地往死里打。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六、七个无赖碰上益新这不要命的,吓得不敢玩命,在挨了几棍后抱头鼠窜了。彩云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眼都直了,楞了。“英雄,大英雄!”美女爱英雄。眼前的益新在彩云心中瞬间高大无比,她完全被益新的英雄气概折服了,真想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甜甜的吻。
益新全胜回来后大家重新吃喝,自然兴致大减,草草收场。猛然彩云见益新左胳膊上肿起一片,肯定是也被对方打了一棍,心疼的不行。益新说无所谓,可彩云放心不下,随着益新回了宿舍,打来凉水给他冷敷。同宿舍的室友见状就借口回避了。益新侧卧在床上,伤胳膊伸在床边,彩云用凉水淋到伤处,又用手指轻轻地按压,轻轻地抚摸。益新看着她的漂亮的脸,她的胸,丰满坚挺颤微微的的乳房激起他摸一把的欲望。彩云就在身边,平生第一次近在鼻尖闻到女性的馨香,感受到女性的温柔,他渐渐恍惚了,感觉胳膊上摸过的肌肤酥酥的,痒痒的,向全身蔓延,血流也加快了,体内像有一股火焰要喷涌。终于益新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一把将彩云搂进怀里,亲她的脸,亲她的唇,摸她的乳。彩云就势偎过,尽情地亲,尽情地吻,尽情的享受她敬仰、她钟爱的男人的爱……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床单上留下一片殷红的血,像一朵燃烧的云。
益新、彩云恋爱了,风一样传遍全队。有人看好,有人摇头。不管别人怎么看,彩云感觉跟益新在一起好极了。她喜欢他的叱咤风云,喜欢他的威猛雄壮,尤其喜欢和他做爱,浑身上下每一个人细胞都激荡跳跃,愉悦的感觉无以言表。自从有了首次床第之欢,彩云心里就定下了终身,从此就是益新的人了,一切都由着他,顺着他,幻想着快点成为他的妻子,给他生个儿子,然后去四川他的老家,风风光光体验一把当知青媳妇的感觉。
激情燃烧的日子总感觉过得飞快,偷情偷腥的日子总感觉兴奋愉悦。益新、彩云在情爱性爱的激情中游弋,无比快活,无比欢乐。没过两个月,有情况了,彩云例假好久没来了,她有点紧张。先不急,再等等,看看情况再说。
就在这时,1978年11月,震惊全国的云南知青请愿回城大罢工,从橄榄坝农场七分场一女知青难产不治死亡引起的抗议活动开始了。这类活动自然少不了益新,他积极参加游行示威,集会请愿,上蹿下跳,乐不可支。众所周知,经历千难万险,两个月后知青请愿回城得到中央批准,回城浪潮席卷所有农场。橄榄坝农场作为事件首发地,知青回城断然走在前列。年底,如同逃难一般,大批知青纷纷回城。一直处于示威请愿活动亢奋之中的益新也要打道回蜀了。
此时的橄榄坝已进入旱季,橡胶树叶上泛出块块黄斑。载着回城知青的卡车、拖拉机,从灰尘噗噗的简易公路上驶过,扬起漫天灰尘,又汇成一条黄龙蜿蜒在澜沧江北岸的山腰间。回城的知青们个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归心似箭。益新和彩云目送伙伴们一批批远去。彩云知道益新已是殿后了,这两天他也该走了。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彩云舍不得让益新离去。当晚,两人躺在竹笆床上,彩云泪水哗哗地流。她明白,留不住他,也不应该留他。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呢?彩云终于说话了,“我怀孕了。”“哦,怀孕了!”显然益新没有思想准备。沉默良久,彩云心有所思,“咱俩领了结婚证你再走,好吗?”
“不行呀。领了证,结了婚,我就回不去了。”“孩子怎么办?”益新恍然大悟,立刻缓过神来,山盟海誓“等我回四川安顿好后,就来橄榄坝接你,娶你。你相信我!”彩云相信他,只是泪水默默地流。益新再次把彩云搂在怀里,亲她,吻她,爱她……
男人的温存和性爱是一根毒针。深陷爱情漩涡的姑娘十之八九会被毒针刺中。彩云在劫难逃,她被刺中了,毒晕了。她做梦都没想过,最终是什么结局。
益新回城了。彩云送他到景洪车站。频频招手,双泪刷刷地流。回队后的日子度日如年,彩云天天盼益新的信件,望眼欲穿。半个月后盼来了第一封信。大意是,回城后工作无着落,待业,身无分文。接彩云结婚现无条件,让她再等等。彩云心急可又无奈。可恨的是通讯地址极简,四川成都。彩云欲诉无门,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盼星星盼月亮,三个月后盼来了第二封信。拆封见字,犹如五雷轰顶。大意是,益新回城至今找不到工作,生活靠父母。而父亲是保洁工,母亲是售货员,收入低微,全家生活非常困难。住房也很紧张,父母、兄弟加上他,四人一间平房,勉强安身。最后表示,目前结婚没有条件,希望彩云理解,并建议把胎儿做掉。向彩云道对不起,云云。彩云近乎绝望。爱你,把身子都给了你;怀了孕,是你的种,难道说做就做掉吗?彩云真的晕了,不知如何是好。
以上情景是彩云生前闺蜜小程告诉我的。在茕茕孓立,无人搭理的日子里,彩云身边仅剩这个闺蜜。也是由于有这个闺蜜,使我知道了彩云在世最后半年多的许多信息。
小程告诉我,彩云说她已是益新的人了,肚子里是他的孩子,她不会不要的。彩云还说了许多他俩在一起时的恩爱往事,甚至做爱时的感觉,那时俩人就跟一个人一样。两个人一个心眼,他怎么会变心呢?。就这样痴痴地等益新的来信。但再也没等来第三封信。而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逐渐显怀了。
小程还告诉我,彩云接不到益新任何音信极度烦躁,郁闷,难受,痛苦。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曾与益新一块管理过的胶林里发呆,不吃不喝,一呆就是一天。胶林里雾气朦胧,飘飘欲仙。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好受一些。孩子,她舍不得打掉。她期望益新突然回来,乾坤倒转。可益新渺无音信。他的通讯地址仅成都两字,怎么去找?哪里去找?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呀!这益新怎变得这么绝情呢!彩云越想越绝望。闺蜜小程跟彩云分析了现状,这么久了,等不来益新半点信息,肯定是他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退缩了,负心了。对这等负心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翻篇吧!丢掉幻想,我们自己还得生活。首先是要将胎儿做掉,可彩云不舍。那么生下来,自己养,是耻是辱认了。要么生下来,送人。彩云不置可否。这可急坏了闺蜜,因为胎儿不等人,一天天长大,彩云可怎么办呢?闺蜜实实在在为彩云着急!
恍恍惚惚间胎儿大了,六、七个月了,想做掉也不可能了。彩云挺着肚子出入,队里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没过门就怀上野种了,真能耐!”“逼屎(湖南人骂女人最恶毒的话)!”“不要脸的骚货!”“谭家出这么个骚逼,丢八辈子脸!”有的人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往她耳朵里灌。平日嫉妒彩云穿着打扮的,这回也来了神儿,照面时来一句“七、八月了吧,生产时言语一声,姐妹们帮个忙。”臊得彩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彩云不敢出门了,各家各户的白眼羞死她,婆娘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她。出门就好像有一张巨大的网,罩着她,无处躲无处藏。又好像有无数只手,抓着她,把她扔进无底的深渊。她怕了,怕极了。原本围着一帮知青热热闹闹,不感觉孤单,现在身边除了闺蜜死一般沉寂。同学、同伴、同事都躲她远远的,如临瘟神,如遇丧门星。偏偏肚子里的胎儿越来越活跃,时不时踢下腿。每踢一下,彩云心里“咯噔”一下,像催命的小鬼在敲门。她心里快崩溃了。闺蜜怕她寻短见,天天过来安慰她,劝导她。明知劝导的语言很苍白,依然在劝。
彩云想到死,在每日众人所指的屈辱下活着,生不如死。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生下是个野种,怎么活?不如不生,死了干净。怎么个死法,索性粉身碎骨,谁还能再戳脊梁骨。她趁职工们都上山干活的时机,溜进仓库偷了一筒炸药,藏在自己屋里。
想到死,似乎心里又清静了许多。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还不到二十岁,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彩云想回家看看父母亲,内心深处想看看父母的态度,看还有没有出路。自怀孕显怀就没回过家,怕父母发现尴尬。事到临头,壑出去了,早就没脸了。踏进家门嗫嚅地叫,“爸,妈。”老爸劈头盖脸骂道,“你还有脸回来,给我滚!老祖宗的脸都让你给我丢尽了!”原来彩云怀孕的丑闻早就传到父母的耳朵里,老脸丢尽,没法见人。几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出彩云这么个孽种!老人家内心痛苦、呕糟、愤怒,无处宣泄,彩云来了,正好一吐为快。“找你那王八羔子去,你远远地给我滚!滚!滚!滚!”一连三个“滚”,算是出了口恶气,老父一边抽烟去了。老娘一边抹眼泪。彩云退出屋门,游丝般生的希望泯灭了,万分沮丧,万分憋屈,心间滴着血回了连队,回了自己的小屋。
在人世间这最后一宿她没有睡。次日清晨她怀抱炸药筒告别了她炫耀过,她臭美过,她欢乐过,她愉悦过,她憋屈过,她最终无法继续活下去的的人间。
彩云殉情现场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人们的表情沉默无语。保卫科不知什么时候让人从场部弄来一个木板包装箱,捡起散落的胳膊腿等大块尸体骨肉,又用铁锹铲起碎肉骨块装进木箱,盖上盖子,等待彩云父母的到来。
彩云父母来了。现场鸦雀无声。老父亲一脸铁青,咬着下唇,一言不发。老母亲跌跌撞撞扑倒箱子上,“云儿呀,生下孩子妈给你养,你怎么寻死呀,我的云儿呀!”嗓音凄厉悲苍……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妇女去搀扶老娘,节哀保重。男人们转而骂益新,“卞益新这个杂种操的,造孽呀!他不得好死!”“这个王八蛋,长着个××不是男人,狗杂种!”彩云死了,人们开始同情她的遭遇,痛恨卞益新的无情。人性就是这样,同情弱者。
后来,保卫科叫来几个人抬着箱子到胶林后的荒山脚下,挖个坑,埋了。未婚的女人死后是不能进祖坟的,何况死于非命,连正经的坟地也没有。
彩云死了,死后也不得安生,成一孤魂野鬼。
四十年后,2017年11月,农场中学首届高中毕业生聚会,邀请老师参加,我欣然前往。见到昔日的学生们兴高采烈,聚集一堂,为师自然高兴。
四十年后首届高中毕业生。我的学生们
四十年,变化得令我眼花缭乱。女士们戴胸罩早已成标配,低胸衬衣也不稀罕,漏大腿的短裤甚至漏窟窿的牛仔裤也满大街转悠。我感叹,改革开放之风吹遍了祖国每一寸土地,连偏僻遥远的西南边陲的小坝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一想,彩云当年那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学生告诉我,彩云殉情的那片胶林一直没人接管,可能是心里嗝茔吧。农场改制后,实行承包制,依然没人接手,一直荒着。后来胶林要更新换代了,找来木材商砍走老树。一般老树200元一棵,而彩云那片胶林300元、400元一棵。原因是,这片胶林几十年没割胶,树木长得高大茂盛成材。由于没人管理,收入归集体了。这可让一些人后悔不迭。吃亏占便宜,谁长前后眼了?
学生还告诉我,卞益新再也没回过橄榄坝,不知他活得怎样。
作者简介:何如超,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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