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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内蒙兵团知青黄河英魂

黄河岸边的追思

内蒙古三十四团二连战友编写组
 执笔人:张卫东(已故)

1972年8月29日是我们终生难以忘怀的日子,突如其来的噩梦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无法弥合的创伤。这一天,是我们内蒙兵团34团二连遭遇到大难的日子,有九位朝夕相处战友被无情的黄河水吞噬了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生命。

遇险

那天,我连四十一人被派往黄河江心小岛执行劳动任务。早上天空十分晴朗。男排五班、九班战士在二排长路孝带领下,女排十八班、二十班战士在五排长傅翠云带领下,受命上连队对岸黄河小岛收割豆子。大家排着队,拿着镰刀,戴着草帽,身背军用水壶,一路精神抖擞地向出发地走着。为了避免豆秸杆扎脚,部分男战士还穿上了高筒雨鞋。在女排战士身后还跟着一位后勤排里的男战士李铁柱。当准备上岛的战友们与一排的战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大家相互愉悦地点头打招呼。不知谁喊了一声:“呦!李铁柱今天穿新鞋子了。”一排的战友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下。只见平时节俭的他穿了一双新黑布鞋,歪斜着头跟在队伍最后。他是个羊倌,这次的上岛任务是帮着拉纤和照料毛驴。

上岛割豆的战友沿着黄河岸边,直奔黄河上游的小树林。李铁柱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后,又随木船掌舵人张义到黄河边拉纤。将木船逆流而上拉到小树林处。船只在向对岸划行的同时,通常都要被黄河的急流向下游漂移数百米,才能抵达对岸。所以每次渡河都要将船只向上游拉纤五百来米。


早上八点左右,木船到达小树林,战友们依次登上木船。女排战士先上,大多坐在靠船头的前半只船里。男排战士大多坐在靠船尾的后半只船里。由于是旧船,船舱底部总有些渗水,所以之前我们在底层铺垫了一些木板。战士们上完船,船就向对岸划去。由于船上坐了四十一名战士,所以大家觉得很拥挤。在超载的情况下,船吃水较深。当船快到江中心时,江面突然起风,黄河水马上就泛滥起来。急转而下的一个紧接着一个旋涡,在风的作用下冲击出阵阵浪柱,顿时江水忽上忽下,木船在江面颠簸起来,黄河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在船头的船舷处,距船底大约四分之三高度处原来脱落了一块板,一直没进行修补。使得泛滥的黄河水不断地从十来公分宽的脱板漏洞冲渗进船舱。“哦呦!怎么这么多水!”“要命了,我的鞋这么湿,今天一天下来怎么行啊?”有人开始嚷嚷起来。舱内靠近船头船尾的战士都设法向船的两头避让。二十班女战士赵苹和班长陆耀红好不容易地向后退坐到船头端,为了坐稳点,两人手挽着手。

然而随着船只向前行进,船舱内的水越来越多,战士们开始慌乱起来。为了避水战士们相互之间有些挤推,赵苹等部分战士被挤推到船舱里。在船快靠岸的时候,船舱里的水已经有二十多厘米深。船超载加上舱内进水,使得船帮离江面越来越近。战士们惊恐地坐在船上,不知所措。二十班女战士姚宪娟站立了起来,她手持镰刀,一只手臂紧紧地挽住桅杆。一番惊险之后,木船终于靠近岸边了。平时我们渡过黄河,船是靠近水流较缓、河床较浅的岛岸边停泊。可这天由于风大,船靠岸地点向下游方向移动了百来米。此处恰是河床深,水流湍急的地方。 

翻船

船刚靠岸还未靠稳,江面上随着“呼!呼!”声,刮起了一阵更大的风。有些心急的战士 “嗖!嗖!嗖!”急促地向小岛岸上跳去。傅翠云、景国英、康林梅等几名战友先后跳上岸。傅翠云马上拿住木船牵引疆绳逆向牵引,以便于船稳住靠岸。不料木船在风力的作用下逆向牵引更费劲,“啪!”的一声,绳索断了。加之上岸战士扑向岸边的蹬力,船开始向江面中心方向漂移,船剧烈地晃动,每个人的神经都非常紧张。面临突如奇来的危险,二十班副班长匡淑清失控了,她神情高度紧张,紧攥着拳头发出“啊……!” 一声惨烈而歇斯底里的嘶叫声,将船上所有人的神经挑到了极限。战士们听到这种临危挣扎的喊叫声,个个脸色惨白,骚动起来。顿时,船上的三十多名战士一片惊恐。船不断地被汹涌的黄河水倒灌,掌舵人呼市兵张义脸色铁青,急得不得了。船怎么也稳不住。无奈之下他几次跳下水,欲将船稳住,都没成功。这舵已经控制不住这条摇摆不定的船了。咆哮的黄河水在风力的肆虐下,正在发威。波涛汹涌的黄河水带着“哧哧哧”急转的旋涡,不断地向船头冲击,舱里的水越积越多,船开始明显的下沉。会游泳的战士纷纷跳入黄河。


水性一般的战士也开始下水了。五班长唐山兵甘英武,他也跳下水,向岸边游去。上海兵严造明在翻船前跳入黄河时,被船上的铁钩钩住高筒雨鞋,他奋力挣脱掉雨鞋,才自救成功。

战友们下水一来是自救,二来也可以减轻船只的下沉压。然而这一跳,船晃动得更厉害。船上的战士更惊慌失措。“救命啊!”“救命啊!”船上的战士和上岛的战士都开始大声呼叫求救。“不要慌!不要慌!”“别紧张!别紧张!”“不要动!”“不要动!”平时对战友总是乐呵呵的二排长路孝铁着脸,瞪着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喊着。可在惊恐万分的战士们面前,救命声盖过了排长的喊声,盖过了黄河的咆哮声。船只开始大幅度的左右摇摆起来。“哗!”的一声,黄河水凶猛地窜进船舱。“哦呦!”战士们一声惊叫,身体本能地向船的另一侧倾斜。又是“哗!”的一声,黄河水顺着战士们的倾斜侧涌进船舱。“哦呦!”战士们又随之惊叫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平时不善言谈的小个子,掌舵人张义站在船上急促的大声喊叫:“不要慌!不要慌!不要……”话没说完,船舱三下两下的大面积进水,“啪……!”的一声,瞬间船在离岛岸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翻掉。小岛岸上的战友们急得跳着双脚高声喊叫“救命啊!” “救命啊!”战友们哭喊声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黄河咆哮声,直刺天空!

救生

炊事班里的上海兵高秀珍,正在岸边收拾战友们吃早饭留下的菜盆和竹篮筐。她听到救命声,扔掉了手中的盆、筐,飞跑到黄河岸边。看到这悲惨景象,跟着连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战友们的呼救声响惊动了连队里在黄河边化石灰的战友,也惊动了远离黄河边劳动的战友。全连干部战士纷纷向黄河边扑去。只见黄河江面上,漂浮着一大片草帽和镰刀。这一顶草帽可是一个战友的生命啊!解放军于连长奔跑到岸边,焦急地双手“啪啪啪!”直拍大腿。“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跳着喊着。两岸战友的呼救声震动了山川峡谷。连队的战士们,看到对岸的险情,边向黄河边奔跑,边脱衣鞋。共有15名上海兵,跳入黄河向对岸扑去……。


船一翻,这些可爱的大孩子们没有胆怯、没有退缩,无论是会游泳的还是不会游泳的,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进行着艰难地自救和互救。他们舍己救人、互帮互爱,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演绎了一曲知青史上乃至人世间的悲壮颂歌!


坐在船尾的上海兵张乃智平时只能在河里扑腾几下。在危急时刻他没跳下黄河。跳还是不跳呢?若跳下去,被船扣住人就上不来了。他抱着:“让它沉下去吧,船底有板,船翻了板就会漂起来,没准抓住一块板问题就不大。”的想法站在船尾。当船沉下去,又翻过来的瞬间。他人顺势一漂,幸运的抓住船尾,爬上了船背。

翻船后,水性好的战士在黄河里与波涛汹涌的旋涡搏斗的同时,也在拼着命地抢救落水的战友。上海兵浦跃明看到了落入黄河的十八班战士陶良仙,一把托住她,将她拉到翻了个的船边。自救成功后站在船背上的张乃智,看到船旁漂浮着一堆头发,急忙伸手将战友陶良仙拉上船背。不会游泳的九班长李国成在掉入黄河后,正在被黄河水冲走的刹那间,被一名战友看到了。他奋力一把拉住李国成,将他推到船边。李国成抓住漂移的船,也爬到了船背上。


不会游泳的二排长路孝,在船颠覆之后也爬到了船背上。只见他脚穿高筒雨鞋,站在船背上高声叫喊:“不要慌!不要慌!”“别紧张!”当他看到抓在船尾挣扎的十八班上海兵施燕华,便一把拉住施燕华,将她拖上船背。紧随着,他又看到十八班呼市兵毕学勤落在江中挣扎,眼看就要被黄河水卷走的瞬间。他又冒着自己被拽入黄河的危险,将毕学勤拉了上来。当他看到匡淑清在黄河急流中奄奄一息地拼命挣扎的情景,发急的路孝又奋不顾身地跳入黄河,抱住了匡淑清欲行施救。由于体力不支,又不会游泳,我们可爱的排长,亲爱的战友!路孝同志为了救匡淑清,被急流而下的旋涡淹没,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二十班上海兵赵苹,她不会游泳。她站在船舱中,被突如其来的翻船,将她仰面朝天重重地抛入黄河。脑袋上还扣着草帽,整个人就向下沉。只觉得扣在衣服上的草帽带,在草帽“呼……”的一声向上窜的同时,挣脱开衣扣和头颈,随着草帽向上窜动。她整个人被抛入黄河下沉后,又向上浮起来时,不知是被哪位战友抓住后衣领,向上提了一下。一直处于呛水中的赵苹,总算喘了口气。随后,她又被战友拽到已倾覆的船帮边,上海兵吴思沧看到后接过赵苹,想拉她上船背,只听到船背上面,刚上去的李国成在大声喊叫:“不能再上来了!不能再上来了!”因为,船背上已经站了好几位战友,再上人的话,可能给船背上的战友带来新的危险。吴思沧在托住赵苹的同时,又在船边抓到一块木板。他顺势将木板递给赵苹,并让她抓住木板甩脚。这脚一动人就浮起来了,战友吴思沧就拽着木板,将赵苹带向岸边。在离岛几米处,水性一般的甘英武看到吴思沧拖带赵苹过来时,主动接应。甘英武跳下黄河,迎上去对吴思沧讲:“我来,我来!”在岛上战友的协助下,赵苹终于获救。


十八班上海兵郭敏翻船时,她什么东西也没抓到。凭借着以前学过游泳的一点能力,浮在黄河江面,却又无法靠岛岸。无奈地随着黄河水向下游漂去。上海兵杨君贤看到后,快速地奋力向郭敏游去,追上了已经体力不支,正在向下游漂去的郭敏。“我来拉你的手,你不要拽我。”杨君贤喘着气大声地对郭敏说着。郭敏她听到了,“嗯”她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微弱的声音应着。她随即伸出一只手臂,被战友一把抓住。在杨君贤抓住她的手后,郭敏她却已经不省人事,整个人处于昏迷状态。杨君贤拼死地拽着郭敏,顶着急转而下的旋涡逆水而上。其他战友也紧随着追上来了,合力将郭敏拽托住。战友们顶着汹涌的黄河水逆流而上,终于将郭敏救上岸。

二十班上海兵姚宪娟,也是一个不会游泳的战士。她看到木船大幅度的左右时,她用手臂死死地挽住桅杆。翻船时手臂还勾在桅杆上。船一翻只感觉人沉入江中,被水呛的喘不过气来。浮了上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浮上来。她手里紧拽着镰刀,手臂紧抱着木板,所以一直不沉。十八班的呼市兵莎仁则在掉入黄河后,在江中挣扎的过程中抓到了姚宪娟。莎仁她紧紧地抓着姚宪娟的后肩衣服不放。在惊涛骇浪的黄河水中,姚宪娟耳边听到有男战友在对她喊:“你不要漂出去!你不要漂出去!”“我把她救上去后,来救你!”那战友要先去抢救没抓到板的落水战友。可凶险的黄河水哪是她这个不会游泳的弱女子能控制的。姚宪娟和莎仁两人被波涛起伏的黄河水不断地往下游地带冲去。连队惟一的邻居蒙古族老汉夫妇看到木船出事了,急忙划着小船向对岸冲过去。随后又顺着草帽漂浮地带向下游追寻。当他们夫妇俩看到姚宪娟和莎仁被黄河水推向下游,就划船追了上去。小船越追越近。然而,老乡见到她俩正在逐渐下沉,再划过去时间来不及了。危急时刻,老汉站在船上向十来米开外的她们狠命地抛出绳子。姚宪娟看到老乡抛来的绳子,伸手死死地抢住绳子。老汉夫妇收起绳子将两人拉上小船。姚宪娟和莎仁这一漂就是几里路。姚宪娟被救到小船上后,就昏迷了。她是被大伙儿抬上担架,抬着上岸回连队的。昏迷的她,一只手还死死地握在镰刀的刀刃上。这血与黄河水已经掺合在一起流淌着,搞不清哪是水哪是血。连队战友们见了万分心痛! 


参加抢救落水战友的还有上海兵蒋建平等多名战士。由于当时场面混乱,会游泳的战友们见到在水中挣扎的人就向上托,或传递给其他战友,让落水者向翻过来的木船或岸边靠。在救人的接力中战友们只想着救人,浑然不知道救的是谁。许多人成为抢救难友的无名英雄。


在这生死的危难时刻,大家齐心协力救起了一个又一个战友。面对汹涌澎湃的黄河,战士们临危挺身而出。虽然他们年纪尚小,这些十八岁上下年龄的勇士,却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与死神较量的博斗。这是一批可爱的青年人。他们想的是战友的安危。在他们的身上充分体现了勇于献身,舍己救人高尚情操和崇高的精神面貌。


等到连队15名上海兵游过二百来米的黄河时,已被黄河水下冲到小岛下游的小小岛边,一切都已无济于事。见到的只是散落在黄河江面上的草帽和镰刀。


被救的战友有的是救上小岛,有的是被救上连队这边。当时大家都不清楚缺了谁。下午等到小岛上的战友乘坐其它船回到连队,一清点人数,才发现竟然缺失了九位战友。这时战友们眼泪夺眶而出,嚎啕大哭起来。苍天那!你为什么要带走我们这么多亲爱的战友啊?黄河啊!你为什么要带走与我们同甘共苦,受尽磨难的兄弟姐妹啊!这哭声是我们向苍天呼唤,向黄河诉冤。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青人,为什么刚步入成年就要承受这么大的灾难。我们的心灵其实还是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还是一群刚刚在兵团经历了艰难岁月磨难的大孩子啊!


在这次翻船中,当时除了二排长路孝和匡淑清失踪外,失踪的还有后勤排唐山兵李铁柱、二十班班长上海兵陆耀红、十八班班长呼市兵庞秀英、十八班副班长上海兵诸国芬、十八班战士上海兵侯明华、十八班战士上海兵王翠萍、十八班战士上海兵刘伟华。其中,刘伟华曾还在南汇县中学生女子游泳竞赛中获过奖。这七名战友大多坐在船头的位置,船倾覆后大家再也没有见到他(她)们。失去这些战友大家撕心裂肺的痛。这痛深深地刻压在战士们的心灵深处。

黄河翻船事件很快传到了团部、师部、兵团、北京军区和中央军委。中央军委首长指示北京军区和内蒙兵团做好善后工作。


事故当天,师团首长都来到了二连。师长王本固在下午四点来钟,坐着吉普车急冲冲地来到连队,随身带来一个佩枪的警卫员。高个子,身材偏瘦的王师长,面色凝重地来到连队,见到解放军连首长痛批了一通。王师长走到岸边,招呼连队旁惟一的一位蒙古族老汉,让他将小船拉过来。师长随即踩上船,由老汉将船划向江中。当时天色昏暗,江面上风浪四起。师长单手叉腰,站在小船上向江面巡视。傍晚,王师长召集我们全连讲话,安抚我们。

打捞

第二天,师部从包钢调来了二名潜水员,到黄河小岛出事岸边进行打捞。潜水员穿上潜水服,腰系绳索,由三位战士拽着绳索慢慢地松绳下水。潜水员下水后觉得水流太急,既站不稳又看不清而告终。


针对九名战友失踪的情况,师、团首长拟订了打捞方案。决定分两条线路打捞:一条线路是沿岸边搜寻。每三四名男战士为一个组,每组间隔约三里路,从二连连队开始布点一直到下游的黄河大桥为止。各组的战友带上几圈绳子和很长的钩子,分别负责查看自己管辖点内的黄河岸边及浅滩有无遗体。大家都在查看点附近的老乡家吃住,老乡家睡不下的,就睡在马槽里。另一条线路是走水路。从兄弟部队调来几条船只,并从24团调来水性好的青岛兵前来救援,分别安排在各条船上。每条船共有五六名战士负责在江面上打捞。船上的战友们每天早出晚归。他们带着淡馒头和防止患病的大蒜头充饥。战友们站在船上,极目远眺,希望能找到战友的身影。江面上除了黄河水的咆哮声,每天船上都是静静地。战友看着黄河,泪水在眼眶里打滚。“战友啊,你在哪里?快回来把!”想到昨日还同饮黄河水,同吃一锅饭,同在边疆战天斗地的战友、昔日里的同学,心如刀绞。鼻子一酸,泪水不禁涑涑地往下落……。

岸边搜寻持续了一个星期,江面打捞行走了二十来天。打捞任务异常艰巨,战友们经常遭遇风浪肆虐。有一天,江面上刮起了一阵狂风,遭遇狂风的木船非常惊险,差一点被风浪颠覆。然而无论是面对湍急的险滩,还是面临江面上扑面而来的凶险风浪。战友们都齐心协力,在险恶的处境中坚持寻找。有时船只靠不到黄河中的浅滩,战友们就涉水上滩。遇到风大水流急的地方,往往是船停不住,人站不稳。二十多厘米的水就让人站得东倒西歪。一想到还没找到失落的战友,大家心急如焚,再湍急的水滩也得上。打捞船回到连队常常已是夜色茫茫,漆黑一团的夜晚了。


经过连续几天的寻找打捞,终于在一个浅滩上找到一具尸体。由于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尸体已经发胖,肥大的军服被撑得鼓起来。战友们欲将尸体合力抬起来,却发现尸体的皮肤已经无法触碰,一碰就脱皮肉。这给我们抬尸带来了困难。为了保证尸体的完整性,战友们将木板插入尸体下的沙土后,再将尸体抬上岸边……。


在整个打捞过程中,我们一共找到了诸国芬、王翠萍、庞秀英、李铁柱四具战友的遗体。大约一年以后,又找到了候明华一具遗体。刘伟华、陆耀红、路孝、匡淑清四位战友则永远地长眠于黄河之中。

追思

战友的遗体打捞上来,马上进行遗体辨认。由于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战友们根据罹难战友平时穿的内衣、袜子颜色才依稀辨别出是哪一位罹难的战友。

遗体上来后,由团部卫生队的解放军军医艾万恒等对遗体进行处理,并用纱布包裹起来。在每一个遗体手腕上套上标记。再由一十二班的王宝山和潘子仪等12名负责参与料理后事的战士,协助军医让亡故的战友穿上新军装。随后又有几名女战友对遗体头部进行梳理。战友们看着静静地躺在木板上的昔日战友,如今阴阳两隔。真是摧肝裂肺的难受。战友们轻轻地哭泣着,生怕惊动在天堂里的战友。炊事班的上海兵高秀珍负责为战友诸国芬梳头。看着自己的战友,惜日里的邻班校友,心里悲痛欲绝。她轻轻地拿起梳子,欲为战友梳理头发。没料,梳子刚刚梳上去,头发就脱落了。看着战友的惨状,这泪水一滴一滴地在她心里流淌着。无奈之下,她摞起战友的头发,将它分成两半,打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遗体处理完毕,再由王宝山和潘子仪等12名战士将四具遗体安放入团部新赶制出来的棺材里。由于当时的条件限制没有任何的冷冻处理,尸体已经开始有异味。每人带着喷过青梅酒的口罩,气味仍然刺鼻。有的战友皮肤还受到感染。然而,年轻的战士们还是坚持着陪伴在灵柩旁。


遗体是存放在靠近五连的草棚里。入夜九点多,在团政委的组织下,团部的车子分三次,分别来回接送遇难战友的家属(李铁柱的家属没来)到灵柩安放处。并安排其中一名家属代表在昏暗的马灯引导下,走过棺材看一下遗体。有的家属看到遗体当场就昏厥过去。这家属的哭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地刺痛着在场战友们的心。


家属看完遗体已是深夜点把钟。战友们将棺材盖盖好,将棺盖的四个角钉上钉子后,立即将四具棺材分装在两辆军用卡车上。装毕,卡车就向海勃湾开去。由于每辆车的车头只能坐两名战士,两辆卡车上必须各有四个人站在棺材旁。由于遗体已经搁置好几天,汽车一路颠簸,这异味体液不断地从棺材里渗出。在这黑黢黢的车里,八位战士尽管带着泡过青梅酒的口罩,仍然忍受着难熬的气味。身体靠在围栏上,两只脚紧顶着棺材,不让自己摔倒。战士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这哪里是一群刚刚进入成年人的青年应该干的事情呀。


大约凌晨四点来钟,两辆军用卡车到达海勃湾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师部的一辆轿车早已等在那里。卡车驾驶员跟随轿车来到海勃湾市火葬场。


火葬场接待火化的是位老头。战士们先将照片递给他,让他核对遗体的身份。老头一看照片上的一张张孩子脸,惊呆了。“这么年轻啊?”“几岁了?”战友们噙着泪水,难过的无语回答。老头一看都是十八九岁的人,其中诸国芬的年龄还不满十八周岁,心里也非常地难过。接着,战友们帮着牺牲的战友挑选骨灰盒,并在骨灰盒旁插上照片。大家将棺材里的遗体抬出来,为牺牲的战友送上最后一程。“战友啊,一路走好!”大家心里默念着……。


1972年9月13日,连队里开追悼会。这一天恰恰是我们上海兵挥泪离开自己的亲人,离开自己的故乡,奔赴内蒙古碱柜一周年的日子。我们的心在颤抖,九名战友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经历了一年的磨难,如今却要为因公牺牲的战友开追悼会。心里悲痛不已。


追悼会是在操场进行。因黄河翻船事件而终止在外学习,提前回连队的指导员王宝明,他去召集各排集合队伍时,眼泪不禁流淌了下来。大家集合到操场上。师、团、兄弟连也来人了。追悼会前面悬挂着九名战友的12寸遗像。追悼会现场哭声一片,有的战友当场昏倒在地。大家的心都碎了!亲爱的战友,你们为什么年纪轻轻地要离开我们。你们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吗?你们舍得抛下养育你的父母吗?你们还年轻,要走的路还长着那!黄河水呀,戈壁滩!难道我们在这里的磨难还不够吗?


我们可以承受各种劳动带来的满手血泡和裂口。我们甘愿承受更艰巨而痛苦的磨难!我们却不能承受失去战友而寸肠欲断的痛。这悲,这痛,就像一块巨石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这悲,这痛,在我们年轻的心灵上撕开了一个永远也弥合不了的口子!


追悼会后,兵团按照战士180元,副班长200元,班长220元,副排长250,排长280元的抚恤标准发放给家属。并送家属上火车返乡(当时骨灰盒还没取回)。


黄河翻船事件以后,上面派来了事故调查组。连队叫了个别战士,询问出事经过。被询问战士在陈述翻船过程中,如实说了二排长路孝舍生忘死,英勇救人的事迹。调查组人员便严肃而大声地质问:“是这样的吗?”“是路孝救你的吗?”显然,调查组不想再有什么事情。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去就算了。在那个年代里,那位战士迫于当时环境的压力,被吓得不敢再说下去了。胆小的她怕说了实情会对自己产生不利后果。调查组也不再扩大范围来求证路孝是否救战友而牺牲的。


连队的战士对路孝同志没评为烈士纷纷不满。战友们为失去这样的好排长而感到痛心疾首。路孝,我们可爱的排长,亲爱的战友。您为了战友们的安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您为了战友们的安危将青春永远地献给了曾经战斗过的内蒙古碱柜这片土地。黄河水在碱柜这片土地上奔腾不息地流着。您胜似黄河水,您的英容笑貌珍藏于我们的记忆之中,你的高尚情怀永远地镌刻在战友们的心中!


追悼会后取回的诸国芬、王翠萍、庞秀英、李铁柱四名牺牲战士的骨灰盒被放在连队仓库里。一年后被找到的侯明华的遗体,当时就被埋葬在五连附近,曾经停放过四名牺牲战士灵柩的草棚不远的地方。


随着全国知青大返城的开始,战友们纷纷准备回家。这时34团早已改制为农场。1977年6月仓库保管员顾靖华正准备着7月份返回上海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忘掉罹难的战友。顾靖华叫上战友上海兵屠明,两人一起将骨灰盒分别放入两只麻袋。背着几位战友的骨灰盒连同遗像,由井的地方向黄河岸边方向走去。在靠近黄河岸边的地方挖了个坑,将战友的骨灰盒连同几张遗像放进去,掩埋好。让牺牲的战友安息……。

2000年6月,34团的战友为路孝等十多位把青春和生命留在碱柜的战友建立了纪念碑。

三十八年多过去了,但三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幕情景却是不思量,自难忘。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第四师34团二连在黄河上牺牲的九名战友为兵团建设,为内蒙古碱柜的边疆建设献出了全部的青春年华,献出了宝贵的年轻生命。战友们没有忘掉他们。在黄河翻船危难时刻战友们齐心协力与死神搏斗,勇于献身的精神,是兵团战士精神面貌的一个缩影。它在中国知青史上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辉一页。

追寻内蒙兵团知青黄河英魂方国平2013年,在珠海《我的后知青时代》一书的首发式上,内蒙古的上海知青朱玉浩讲述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1972年8.29 翻船事件,牺牲的9人中有5名上海知青,其中三人在当地火化、埋葬, 二人未见尸骨。我恻隐之心大动,暗下誓言,一定要让他们的英魂回归,让历史记住他们。由此朱玉浩成为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碱柜黄河——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4师34团8.29事件发生地


1970年末,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4师34团,从锡林郭勒阿巴哈纳尔旗移防鄂尔多斯,于1971年9月16日完成建制,屯垦碱柜。碱柜是包兰线上乌海与磴口间的加水小站,位于黄河西套的河东岸,西岸是阿拉善旗乌兰布和沙漠。34团1800余知青惊动了这片沉睡千年的不毛之地,他们来自包头、集宁、锡林郭勒盟、呼和浩特、唐山、北京和上海,历时5载,搭泥棚,建营垒,通电扬水,疏渠垦田,在亘古荒沙滩上,展开了艰苦卓绝的生产建设。


1972年8月29日上午发生了“829黄河惨祸”。出事的是34团2连,据幸存者陶良仙回忆:“18排要每天上河心小岛割草,给羊、马吃。29日那天上午,正好刮风,41名知青乘船往小岛执行生产任务。当船快靠岸时,有人急着跳上岸。当拉绳子时,由于风大,绳子拉断了。船又破,船前帮有洞,又超载。我在船舱中,王翠萍在我边上。船沉下去时,一片混乱。当时,船翻了两次,我不会游泳,是张乃智拖了我的脚,把我拖到岸边。……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姐妹死了,我异常恐惧。翠萍尸体我未看到。一年后,认侯明华尸体时,我去了,衣服未烂,只认出衣服是她的。”共9名知青遇难身亡,仅找到5具遗体,庞秀英、诸国芬、王翠萍、李铁柱4人火化,一年后找到侯明华就地掩埋。路孝、陆耀红、匡淑清和刘伟华4人搜救无着,终被黄河吞没。


事发当天下午4点,师长王固本乘车急匆匆赶来。他面色凝重,含泪痛批了2连领导。他来到黄河边,上了当地蒙古族老汉的小船划向河中。天色已然昏暗,河上浊浪排空。师长面对黄河,脱帽向罹难者默默致哀。傍晚,师长召集全连讲话一一安抚。


这是1972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继5.5草原大火牺牲69名知青后,又一起重大知青死亡事件。中央军委指示北京军区和内蒙古兵团必须做好善后工作。国务院知青办1972年第11期《简报》通报了此事件。


9月13日,恰好是上海知青到34团一周年,2连召开追悼会。师、团首长,各兄弟连队派人前来吊唁。追悼会场前悬挂着9名战友的12寸遗像,没有鲜花,没有哀乐,只有哭声一片,大家的心都碎了。许多战友和死者家属哭得死去活来,有的当场晕厥过去。天昏昏,地冥冥,只见奔腾的黄河迸发的悲愤怒涛;风凄凄,叶飘零,只听见南飞的雁群撕心裂肺的悲鸣声。


连队给家属发放了抚恤金。有家属在返乡前提出把遗骨带回,回答说团里准备为牺牲者建纪念堂安放遗骨,教育激励后人。家属们只得含悲忍痛返回。


战友们对二排长路孝没评为烈士愤愤不平,并为失去好排长而痛心疾首。呼市的战友李淑芳在访问电话里说:“锡盟大火69个死亡知青评为烈士,而我们这只说是因公牺牲,不能算烈士。但9人中,路孝是已经快上岸了,他回头去救匡淑清,结果两人都淹死,连尸体都未找到。路孝是救人而死的,应评为烈士,但也没有评,很不公的。”


路孝,男,内蒙古集宁市人,1952年3月生。1970年市第四中学初中毕业,同年8月下乡。牺牲时年仅20岁。


路孝不会游泳。船颠覆后,他爬上了船背高喊“不要慌,不要慌,别紧张”,一边救起正在船尾挣扎的上海知青施燕华,紧随又把将被河水卷走的呼市知青毕学勤拉上船背。当看到在水中死命挣扎的匡淑清时,他奋不顾身跳入河中,抱住匡淑清。一个漩涡袭来,两人被急流卷走,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路孝的大哥路忠回忆:“那时文革,路孝一心要当兵。瞒着父母去报名,走时才告诉父母。父母身体不好,父亲快60岁了,肺心病,母亲是家庭妇女。家庭负担重,原想靠老二撑起来,没靠上,却出事了。我家6个孩子,4男2女。父亲念过私塾,有文化,毛笔字很漂亮。给4个男孩起名顺序是:忠、孝、杰(节)、义。我们想去黄河边上看看,被挡住,怕老父悲伤过度,结果没去成。回来后。父亲一天不如一天,75岁时去世了。一提老二,老母就悲伤,83岁时也走了。”


1975年6月,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撤销,34团移交地方,转制为农场。原先准备筹建的纪念堂搁浅而废。诸国芬等4人的骨灰盒一直放在2连仓库。


1977年6月,仓库保管员上海知青顾靖华返城前夕,和同乡屠明一起,将4人骨灰盒连同遗像分装两个麻袋,以食堂水井为基点,垂直方向抵达黄河岸边,挖坑掩埋,让罹难战友就地安息。


2000年5月1日,部分34团知青回访碱柜故地,痛忆8.29事件遇难的战友。在蒙西镇政府南面200米的树林里,坐落着战友们自筹资金为死难知青建造的纪念碑。碑高约10米,正面是“英灵永存”4个隶书体大字,背面镌刻着10位牺牲者(还有一位其它原因亡故的知青)的姓名和遇难经过。


2011年9月16日,在碱柜故地举行了知青下乡和34团建制40周年纪念活动。办成了三件事:立了一座重达30吨纪念碑,上书“在这里我们曾经”7个隶体大字。

2011年原内蒙兵团34团知青纪念下乡40周年立的纪念石


出了一本30万字的书,是上海知青袁文明主编的《屯垦戍边岁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4师34团战友回忆录》;搞了一次有300多34团战友的聚会。9名遇难者家属也来到黄河边遥祭自己的亲人,寄托家人的哀思。

内蒙兵团4师34团知青回忆录

朱玉浩给了我这本回忆录,由此结识了袁文明。当知青们大批返城的时候,他留在了黄河边的鄂托克旗,与当地蒙族姑娘恋爱结婚生子,在草原上奋斗拼搏,成为众口赞誉的领导干部。


2015年8月下旬一次机会,我、朱玉浩和袁文明一行3人,来到了碱柜。黄河几十年间数次改道,不见河中的小岛,唯一能留下记忆的是那引黄水渠。望着面目全非的原2连驻地,不知何处寻觅操场、食堂和那口井。依稀能辨认出原34团团部,红砖砌就的一排瓦房,破败不堪。然而只要有遗迹,就能见证那段难忘的历史。


最令人振奋的是,知青修的扬水站仍在正常使用。引来黄河水,千古荒漠变成了良田。这造福一方的功德把知青刻进了碱柜的历史,足以自豪一辈子。


上世纪70年代知青修建的碱柜黄河扬水站如今仍在使用


我们此行注意到,纪念碑四周,荒草丛生,杂物满地,似无人管理。目睹此景,心情不免悲凉。几十年了,当年的死难知青,似乎只有同道们惦念着,人们还能记着他们吗?现在的年轻人和孩子们能知道他们吗?当地政府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们三人很快就对提出改进的建议达成了共识。


袁文明虽已退休,但他曾任鄂市官员。2015年12月,他利用人脉陆续联系了鄂尔多斯市人大,鄂托克旗及蒙西镇政府,就兵团知青相关事宜提出建议。旗、镇政府正筹划新农村文化建设而寻找切入口,建知青博物馆和纪念碑的提议与他们不谋而合。在袁文明的推动下,鄂托克旗和蒙西镇很快决策:


1、把已废弃的34团团部建筑修旧如旧修复起来,建成兵团知青博物馆;

原34团团部改建的“兵团知青博物馆”

2、平整原团部前的坡地,建成有地方特色、供居民休闲的现代式样的知青文化广场。把2011年建立的30吨纪念碑移置广场,作为标志物;


3、重新修缮2000年修建的牺牲知青纪念碑,并列为蒙西镇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这体现了当地政府尊重历史、尊重知青、尊重民意的人文关怀和先进的文化理念,也为当地的新农村文化建设增添了新的内涵和活力。从2016年4月15日始,筹资金,搞策划,做设计、拟方案,修旧址,征文物……,至2016年底,投资720万元,建成了500平米的博物馆,2.2万平米的“碱柜兵团知青文化广场”。

2017年8月修缮后的牺牲知青纪念碑

牺牲知青纪念碑亦于2017年8月23日由蒙西镇政府重新修缮完毕,以崭新庄重的面貌矗立在黄河岸边,“英灵永存”4个大字,镌刻在蒙西人民和广大知青的心中!记录知青牺牲人员增加到15人:2连11名,4连3名,1连1名。这在碱柜广袤的土地上留下了知青们清晰的印迹,碱柜的天空写上了“知青”二字。


然而,我立下的誓言还没有完成。


回沪后,我和朱玉浩到周浦镇找到了上海知青赵苹——8.29翻船事件的亲历者和幸存者。她痛陈当年事件的经过,死里逃生的惨烈情景。五名上海市南汇知青于1971年初中毕业,同年9月13日一同下乡,1972年8月29日在黄河中牺牲。


2015年9月5日,赵苹安排我和部分遇难者的家人见了面。触碰到那揪心的往事,亲人们积郁在心头几十年的伤痛,像火山一样瞬时喷发。


陆耀红,女,上海市南汇周浦镇人,1953年3月20日生。牺牲时年仅19岁。


陆耀红的父亲,86岁了,去年脑腔梗阻,抢救过来,昨天听说有人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当时他是声泪俱下:“家里卖掉了摩托车,购买的麦乳精、肉松原封不动带回来。孩子送出去,一年不到,连尸首也找不到啊!”“43年了,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们。当地政府不关心,只有干女儿来望望,你是第一个啊!”


儿子怕老父激动过度,出意外,忙上来搀扶他回家。陆父边走边哭边喊:作孽呀,作孽呀,老天爷,作孽呀!


赵苹和陆耀红是好姐妹,为不让陆父过度伤心,故认了干女儿。她和耀红同校、同班、同一连队,亲如姐妹,睡觉都在一个被窝里。翻船后赵苹被吴思沧救获,幸免于难。


随后在周浦,在惠南,在新场,在大团,我逐一访问了牺牲知青的家人和战友。我时时刻刻被家人们的情怀所感动,面对我的同乡,面对他们的亲人,我能做什么呢?


诸国芬,女,上海市南汇周浦镇人,1954年11月21日生。牺牲时年仅18岁。


诸国芬从小就过继给了她的孃孃。出事消息传来时,孃孃正上中班,闻此噩耗,一下就昏倒在地。醒来后,痛苦得把蚊帐都撕粉碎。从此,精神恍惚,身体很差,绝经、牙齿脱落、肾盂肾炎、神经官能症,在医院进进出出,住了很长时间。


诸国芬出事前买过一斤黑粗驼毛绒线。出事后,前去奔丧的父亲把它带回,谎称是他在内蒙买的。结成毛衫后,诸母一直穿在身上,至今都不知道,这是国芬买后未来得及寄回家的绒线织成的。


侯明华,女,上海市南汇周浦镇人,1953年10月12日生。牺牲时年仅19岁。


侯明华的弟弟侯明奇说,父母都在周浦粮管所,出事那天下午,在居委会工作的邻居朱阿姨,让我去通知母亲。母亲接到消息,一下就昏倒在地,急送周浦医院。很长时间不吃东西,只靠吊水维持。弟弟正说着,泪水就盈满眼眶。听父亲回来说:“孩子在那太苦了,除了简陋的房子,就是一片黄沙。”从此,父母一直郁郁寡欢,很少有笑,一提到明华就哭。他俩都过早去世了。父亲是肝癌,64岁就走了。母亲得的是肺癌,73岁走的。


刘伟华,女,上海市南汇大团镇人,1954年4月24日生。牺牲时年仅18岁。


刘伟华的弟弟刘颂华说:“父亲一辈子胆小,谨小慎微,在当时大形势下,不敢有半点‘不’的举动。大哥早已去了新疆,64年大姐也去了,当时二姐已去万祥插队,现在又要动员伟华去内蒙,父母死活不让去。伟华偷偷撬开橱门,偷出户口本,自己把户口迁出。一家5个孩子,4个上山下乡,2个新疆,1个内蒙,1个当地插队,只剩下我小儿子留在家。结果到新疆内蒙的3个都不在了,伟华死得最早。”


王翠萍,女,上海市南汇周浦镇人,1953年12月6日生。牺牲时年仅19岁。


王翠萍妹妹王翠娥说:“我姐下乡时虚岁18岁,脾气很爽,走路时一跳一跳的,还小,未成熟。当时动员时,她不想去,是母亲动员她去的,每天都敲锣打鼓的,加上母亲在街道工作。”


王翠萍的小姐妹——幸存者陶良仙回忆说:“那天被救上岸后,我吓得饭也吃不下,心惊肉跳,靠挂盐水,由此落下了心脏病,早博。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姐妹死了,我异常恐惧。翠萍尸体我未看到。一年后,认侯明华尸体时,我去了,衣服未烂,只认出衣服是她的。翠萍爸哭了很久。我赶到团部,见了翠萍父母,就认了干爸干妈,以后一直照顾他们。干爸70多岁去世,肺结核。干妈80岁不到去世,住长海医院,肾癌转移,开了3次刀。”


面对亲人们的哭诉,和他们哀伤无助的眼神,我的心在滴血。我比他们早几年下乡到北大荒,也曾几次从鬼门关中爬出,我的知青战友就牺牲在那儿。面对战友的亲人,我内疚,我惭愧。我是幸运者,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才能使内心得到平静。我曾经为牺牲战友寻墓建墓,为他们作文出书,宣传呐喊,留下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灵魂。


对于路孝、庞秀英、匡淑清和李铁柱的家人,我通过电话一一作了访谈。


庞秀英,女,天津人,1953年8月生于河北省武清县齐庄。1971年内蒙古动力机厂子弟学校初中毕业,同年5月下乡。牺牲时年仅19岁。


匡淑清,女,内蒙古呼和浩特人,1954年生。1971年市铁路第一中学初中毕业,同年5月下乡。牺牲时年仅18岁。


匡淑清的哥哥匡林生在电话中称:“妹妹个高,漂亮,脾气好,在学校时是班长。当时说我父亲是地主分子,兵团是不让去的。因为她表现好,才特批的。土改时,父亲是独苗,才26岁。划成分时,35亩地,一头毛驴,划成地主,帽子戴在父亲头上。72年7、8月份吧,我去看她一次。挨着黄河边,两排房子,中间一个小广场,离河边3、40米,中午吃了饭就返回,每天坐船到河中岛上干活,我就走了。没想到,不几天就出事了。下乡走了就没有回过家,特可惜。我媳妇埋怨,40多年了,没有人来问过,算了吧!”


李铁柱,男,河北省唐山市人,1952年1月生。1969年开滦煤矿唐山第一小学毕业,因家庭困难,未上中学。1971年6月下乡。牺牲时年仅20岁。


访谈中,主要是上海的家人提出了唯一的请求:能否在家乡为牺牲的亲人共同建墓。当年他们的愿望没能实现,如今这发自肺腑的请求再次提出,你能不答应吗?


我想到了坐落在上海奉贤杭州湾畔的海湾园。这是上海盛旺实业集团营建的具有某些公益性质的民营公墓,面朝大海,绿意盎然,是灵魂安息的好去处。墓园中特地建造了知青博物馆和知青广场,立有亡故知青纪念碑,刻有一千多人的姓名。还有“知青苑”,是专门为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牺牲的上海知青免费建造的墓地,让漂泊在外的亡灵回归故土。每年清明前,这里都举办迎接牺牲知青英魂回家免费落葬的公祭礼仪活动,被人称为“青春祭”。


春节前夕,我在海湾园知青团队联席会议上提出,在2016年的“青春祭”上,希望能迎回内蒙古8.29事件牺牲的知青英魂。会议当即同意,并决定由海湾园企划部具体负责,由我准备牺牲知青的材料以及遗骨、遗像和遗物等。这一信息让牺牲者的家人激动,让知青们兴奋。海湾园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看似渺茫的英魂回归梦终于可以实现了。苍天后土,谢天谢地!    

非常遗憾,遇难者都没有遗骨留存。几十年了,遇难者已经化为碱柜的土与黄河的水了,我们决定用碱柜的黄河土代表英魂,和遗像一起,入土安葬。在包头的兵团战友王建国把黄河土快递过来,部分家属把亡者生前的心爱之物赠给了海湾知青博物馆。


2016年3月19日,上海奉贤海湾园中“知青苑”庄严肃穆。知青战友们和家人们从上海市区、周浦、新场、大团、南汇、奉贤赶来,外地知青战友从内蒙包头、呼和浩特市赶来,300多人齐聚海湾园,举行“青春祭”。

内蒙兵团34团知青在海湾园知青广场集体合影,悼念远去的知青战友


海湾园常务副总经理许才林和我先后作了简短的发言。还有黑土情知青艺术团的朗诵,他们深沉铿锵的声音,像黄河的波涛,涌进人们的心房;他们忠诚高扬的情感,像海湾的风,温暖着众人的胸膛。

哀婉的乐声在知青墓园低回,鲜花翠柏相拥在墓穴周围。亲人们手捧着遗像、遗物和象征英魂的黄土,在烛光相送下,进行英魂安葬仪式。人们纷纷洒下清芬的花瓣,寄托几十年来的哀思,向英魂致意,愿英魂安息。

内蒙兵团34团的红旗在墓地飘扬。红旗下,张国芳代表亲属向海湾园敬献锦旗,上书“海湾春暖  英魂回归”八个大字。赵苹跑过来让我看手机:老天开眼了,菩萨显灵了!只见她的手机照片上,一道七色彩虹,彩虹下,隐现出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这是她在安葬仪式时看到拍下的。奇了!绝了!

上海奉贤海湾园,成了黄河英魂的归宿地,是漂泊在外的家乡儿女灵魂最终的安息地。谢谢海湾园!谢谢家乡的父老乡亲!谢谢几十年来风雨相依的知青战友们!谢谢浦东这块生养我们的大地母亲!  

作者简介

方国平,男,上海知青。1966届高三毕业,1968年8月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密山42团。1977年恢复高考,入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随笔集《寻找亡灵》、《帕兰朵笔记》,主编纪实作品《生命记忆》、《在河对岸的远方》,策划修改编辑出版知青长篇小说《融雪》等。现为上海帕兰朵纺织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曾任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公众号“南加知青”、美篇“思思”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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