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知青姐弟蒙难记
我们讲知青,长期以来局限在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全国1700万青年学生。其实还有一大批学生青年,在哪个时代也下乡了,只不过回的是自己的家乡。这就是那一时期在读中学的农村子弟、农场职工子女,习惯上我们管他们叫回乡青年。在此我给他们起个名字,准知青。定义不一定准确,就那个意思吧。本文讲述西双版纳孔雀坝农场一对准知青姐弟的悲惨遭遇。
一
毕节是贵州省西北部乌蒙山区中的一个小镇,山清水秀,气候凉爽。位置虽偏,却是滇黔川三省交通枢纽。矿产资源丰富,尤其是稀有金属储量在全国位列前茅。所以它工业比较发达,基础设施较其它地区也要强许多。切勿小看弹丸之地,人才济济,藏龙卧虎。
小镇邮电局有位电气工程师,大名鼎鼎,远近闻名,哪个单位电气出了问题,请他一去,手到电通。他叫江志远,本地人。最近他忙乎着搬家,去云南西双版纳孔雀坝农场报到。原因是他感觉在毕节工作心情压抑,想换个环境。西双版纳农场分局在云贵川三省招聘人才,支持边疆建设。农场版纳分局下辖六大农场,1956年建场,以种植橡胶为主,目的是建设祖国的第二个橡胶生产基地,打破帝国主义的垄断。经过七、八年的拓荒建设,橡胶苗已经长大,进入割胶期。农场经营管理进入一个新时期,面临产业升级,急需各类人才。1963年,农场面向西南三省招聘人才,江志远跃跃欲试。
江志远,瘦高个,浓眉大眼,1928年生于毕节富裕之家。其父为开明绅士,家有房产,做贸易。志远幼时读私塾,少年进学堂;1947年19岁时考入贵州国立大学电气专业。大学毕业时全国已经解放。新中国欣欣向荣,百业待兴,江志远听从父亲的教诲,怀揣实业兴国的理想回故乡毕节参加经济建设,1950年入职电信局。三年后他考取电信工程师,成为毕节历史上第一个具有工程师头衔的工程技术人员。自然而然,江志远成为业务骨干,电信局里的头面人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利,那么美好。未料想1957年的反右斗争,让他沾了边。运动之初上级让给领导提意见,说“你是知识分子,有文化,就提点吧。”他就提了点,“希望领导在工作中能多听知识分子的意见。”还说,“觉得马寅初的人口论有道理,怎么受批判呢?”马寅初燕京大学教授,人口学家,也就是知识分子知道他,小地方人闻所未闻,更别说什么《人口论》了。就说了这么点不着边,不疼不痒的话,结果运动后期差点被打成右派分子。单位批判他右倾,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从此不再受重用。西双版纳招聘人才,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快他就应聘了。他说服妻子,带着四个儿女,怀揣再展才华的梦想,踏上了滇南拓荒路。
妻子孟寒雪,中等个,鸭蛋脸,柳叶眉下一对秀眼,贤良智慧。她喜穿一袭白衣裳,尤其喜穿胸前绣朵蓝色小花的白旗袍,凹凸有致束腰的身材风姿绰约,犹如一朵白莲花超凡脱俗。她出身殷实之家,师范学校毕业,在毕节第一小学教书。与志远门当户对,志同道合,于1950年金秋时节成婚。她知书达礼,识大体,对于丈夫的选择理解和支持,相夫携子来到了孔雀坝。志远分配在基建科主管电气,寒雪在总场小学校教书,专业对口各展其才,夫妻俩心情很愉快。虽然生活比毕节艰苦,但精神层面的舒展让他们似乎找到了一片新天地。
1963年刚到孔雀坝时孩子们还小,大女儿琪云13岁,大儿子立宪11岁,小女儿琪雨9岁,小儿子立法6岁。换了个环境,孩子们感觉新鲜,看傣家竹楼,买傣家芒果、泡果、甘蔗,乐不可支。可孔雀坝落后的一面很快显现了。琪云该上初中了,孔雀坝那时没有中学,母亲只好把她送到八十里外的景洪中学继续读书,平时住校,周末回家。琪云面目娇羞,亭亭玉立,有教养有档次,为了读书,只好远赴景洪了。立宪和琪雨就在妈妈任教的场部小学校就读。两年后立宪也去了景洪,和姐姐在同一学校读初中。
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从小受到良好的培养,琪云能歌善舞,矜持而有魅力,成为校宣传队的骨干。立宪会吹口琴拉小提琴,着实让小镇上的同学羡慕。每逢雨后,吃过晚饭,空气凉爽清新之时,立宪站在校园一角大榕树下拉起悠扬的小提琴曲,周围会围一群同学欣赏观望。洋乐器在景洪这祖国西南边陲的小地方可是稀罕玩意,围观演奏成为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二
生活虽苦,琪云姐弟四个过得很愉快,因为她们比起孔雀坝的同学似乎高出一截。论穿着,论见识,论爱好,论技能,比如唱歌、跳舞、玩乐器,姐弟四个处处领先,潜意识里有一种优越感。志远的专业技术也得到充分发挥。他到孔雀坝农场后,从景洪电厂引来高压线,建成配套的变电站,结束了孔雀坝柴油发电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为橡胶加工厂和机械厂的建设引来了动力,使产业升级变为现实。志远和孩子们都心情愉快,寒雪自然高兴,感觉“人挪挪活”,不远千里来边疆来对了。
时间过得好快,眨眼三年了。琪云该初中毕业,立宪要上初二了。忽然一场暴风骤雨席卷大地,边疆也不能幸免,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不上课了,搞大批判,批孔老二,批封资修,乌烟瘴气,像个闹市。琪云、立宪都不适应这气氛,躲一边做自己喜欢的事。琪云练唱歌跳舞,立宪拉小提琴。没招谁没惹谁,一天下午学校红卫兵的一个头头忽然指着立宪大声吼,“你资产阶级思想,崇洋媚外,传播靡靡之音。”这头头原来也常常挤在学生群里听立翀悦耳的琴声,今天怎么变了一幅嘴脸?立宪发懵。不仅挨训斥,还要召开班务会,批判立宪。立宪受不了,瞅个机会跑到江边码头,乘船回孔雀坝,回家了。
三
志远对儿子归来没说什么,既然不上课,不如回家看点书。立宪没事就跑到宿舍不远处傣族芭蕉林旁拉小提琴,自得其乐。志远没工夫管孩子,他工作特忙。农场党委要求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三个月内把从景洪引来的水电送到下属四个分场,同时接通电话线,保证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最新最高指示及时传达到每一个基层生产队。时间紧任务重,每天都干十几个小时,不到天黑不回家。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任务尚未过半,志远心急火燎。版纳已进入雨季,八月里天天一场暴雨,严重影响工程进度。有时雨一下两三天,更让人心里起急。志远鼓动工人们坚决完成党委下达的工作任务,冒雨施工。最费力的是埋设电杆。每根电杆长八米,横截面呈工字型钢筋水泥制成。没有起重设备,全靠肩扛手抬,两人一组一横杠,两组横杠一前一后扛起一根电杆,扛到埋设地点。竖杆时一头埋地里,另一头拴上绳索四个人往起拉,拉直后埋土,夯实。这时很危险,需格外小心。
按照工作计划线路向一分厂延伸。一分厂在总场北边四公里处,道路并不难走。为节约成本,线路设计一般取直线最短距离,途经一大片水稻田。稻田土质松软泥泞,给埋设电杆带来很大困难,主要是埋电杆的基坑不好挖,必须挖到硬土才行。在稻田里已架设了两根电杆,再架一根即可穿越,胜利在望了。第三个基坑已经挖好,志远认真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问题,于是站在烂泥里指挥拉绳索竖电杆的工人开始作业,“拉起,主索用力,好,起!”绳索是两根,一根主索,竖直;另一根辅索,把握方向,防止电杆摆动。电杆下两名工人手扶电杆把稳位置。电杆在拉力作用下缓缓竖起。忽然,原本硬实的基坑内壁一侧坍塌,一股泥水从塌面涌出,电杆站立不稳摇晃起来,越晃越大,扶杆的两名工人根本把握不住。拉杆的工人拼命死拽,不见一点效果,电杆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巨大的重力及惯性像脱缰的野马挣脱绳索向地面砸去,向着杆下工人砸去。志远见状,向着扶杆工人大呼一声“散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电杆砸向工人的一刹那,志远一个箭步窜向前,一把将工人推到一边,电杆“轰”的一下砸在志远左肩上。志远气都没来得及喘,倒在泥泞中,电杆死死地压在他的背上。工人们慌了,慌忙抬起电杆抢救志远。电杆抬起,志远口吐一口鲜血,什么话也说不出,闭上了眼睛。约摸一小时,总场医院大夫赶来,志远已停止了呼吸。心脏、肝、脾受外力重击大出血,不治身亡。
志远因公殉职,场里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号召全体职工向他学习。学习他一心为公建设边疆的革命精神,学习他舍己救人的英雄主义精神,追授他孔雀坝建设英雄称号。遗体安葬在一分场优质橡胶林的向阳山坡上,并立石碑一块,供人们纪念凭吊。
志远殉职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生活重担猛然间压在孟寒雪一个人身上,寒雪被压得几乎变了形,凹凸有致的身材变得单薄瘦弱。她是英雄的遗孀,同事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但困难毕竟需要自己克服。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太难了。孩子们懂事,尽量帮妈妈干活,可每天四张嘴要吃饭呀,要有钱。
到8月时社会形势更加混乱不堪,造反派夺权演变成派系斗争,农场也乱起来了。琪云、立宪在读的景洪中学一阵子复课闹革命,一阵子学工学农学军,读书已空有虚名。琪云该升高中了,也没了指望。姐弟俩一商量,回农场参加劳动吧,挣钱帮助妈妈减轻生活负担。寒雪原本不同意俩孩子辍学,江孟两家都是书香世家,夫君走了,怎能从自己这里断了文脉?她坚决不同意。及至年底,学校说不上课了,动员学生回乡务农,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学习锻炼,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如此这般,彻底断了孩子继续读书的期望,寒雪这才答应了姐俩参加劳动的要求。
四
由于是英雄的子女,琪云、立宪在工作安排上得到照顾,姐俩分配在二分场四队。四队是老单位,队领导有能力,生产生活都搞得不错。橡胶都到了割胶期,没有开荒任务,不那么累了。队里每月都能杀一口大肥猪,食堂炒菜有油水。这在条件艰苦的孔雀坝可真是令人羡慕的。最让姐俩舒心的是队里有两拨支边青年,一拨昆明的,一拨重庆的。他们是1964年到的孔雀坝。大城市来的青年,跟农场职工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穿着打扮,业余爱好截然不同。劳动之余,姐俩常常和他们在一起,侃山聊天,休闲娱乐。
立宪酷爱他的小提琴,每天下班后吃过晚饭,悠扬的小提琴声从他的宿舍或从生产队旁边的胶林里飘出,轻轻地拂过每个人的脸。有个昆明女生肖馨极爱听琴,常常坐在一旁托着腮帮静静地听。苍绿的橡胶树下,银白的树干旁,立翀拉琴,肖馨坐听,犹如仙境中的白马王子和痴情公主。《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梁祝》是立宪最爱的曲目,他会陶醉在音乐里,如醉如痴。美丽,还带有原始气息的西双版纳是浪漫年轻人的天堂,立宪很享受,渐渐地他远离了失去慈父的哀伤,融入农场的劳动和生活中。
姐姐琪云天生丽质,17岁已出落得美丽无比,生产队眀里暗里追求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而琪云似乎都没放在心上,整日里欢欢乐乐,进进出出。她随老职工进胶林做林间管理,跟着饲养员进山打猪草,无论到哪,有她的地方就有笑声。美女招人爱,招帅哥,也招来坏人的青睐。琪云不知道,她被一只色狼瞄上了。这只色狼叫谭敦桥,湖南人,三十几岁,已婚。这人长得不错,瘦高个,浓眉大眼,可是双目贼光点点,一肚子坏水。他见风使舵,能说会道,混上了队里的保安员,没事时到处乱转,两只贼眼滴溜溜转,专瞄漂亮女人,盘算着揩点油水,吃软豆腐。听说也有骚女人被他勾引上的,只是听说,并无实据。劳动时谭敦桥故意找茬往琪云身边凑,帮琪云干活。没事时也找茬往上凑,故意把脸凑得近近的,嘴里的秽气直熏人。琪云是正派的姑娘,非常讨厌他,尽量躲他远远的。可谭敦桥简直像只苍蝇,嗡嗡的紧跟,讨厌透了。
这一天下午队里安排给玉米地锄草。火热的太阳灼烤着大地,正是除草的好天气。玉米是猪饲料,锄草为的养猪,为的是大家的伙食,职工们干劲十足。琪云干得也很起劲,汗流浃背,透湿的衬衣贴住前胸后背,青春的乳房饱满圆润前挺,好看极了。这形态在当时的孔雀坝格外抢眼。当地的老职工子女都穿紧身衣,只有外来的支边姑娘才戴乳罩显露出性感。琪云自然与支边姑娘平齐,只不过她更靓丽,谁见了都忍不住偷窥两眼。谭敦桥馋得忍不住咽口水,躁情难耐,心里痒痒的,若不是人多眼杂,猴急猴急地伸手就要去摸那诱人的乳房。
收工了,琪云急急忙忙往宿舍赶,回去好冲个凉换件衣裳。刚进屋,谭敦桥这个流氓尾随而至,随手关上门,“好妹妹,我好喜欢你,让我抱抱你。”说着,一只胳膊要揽琪云,另一只手伸向琪云的乳房。面对突如其来的侵害,琪云手足无措,抬手一挡,乳房已被色狼摸到,“来人呀,救命!”琪云慌了,六神无主。恰好弟弟立宪回屋经过,听见姐姐喊“救命”,飞奔进屋中,见姐姐被人欺负,怒火中烧,不知哪来那么大勇气,瘦弱的身躯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啪”的一个耳光打过去。色狼猛地醒过梦来,见大事不好,撩腿就跑了。琪云被人欺负,“哇”地放声大哭。队友闻声赶来,忙问“怎么回事?”琪云感觉羞愧,难以启齿。一个大姑娘的乳房怎能被男人摸呢,何况是正在发育的乳房,娇嫩硬实,平时做事都要小心避免碰着,碰一下生疼。她未敢道出实情,只说谭敦桥要欺负她。众姐妹拥着琪云到队长那告状。
队长听完叙述,感觉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湖南来到这里的老职工,劳动间歇打打闹闹,哪个调皮的男人摸一下哪个婆娘的大奶子,打一巴掌女人肥硕的屁股一点不新鲜,甚至几个女人按倒一个男人扒了裤子“看瓜”,也不过哄堂大笑而已。那爷们儿巴不得让婆娘们“看瓜”呢。山沟里没什么文化生活,说些两性间的荤段子,男女挑逗动手动脚司空见惯,即便大姑娘在一旁见了,也只是羞怯地嘻嘻地笑。谭敦桥调戏琪云,况且又没怎么着(琪云没讲被辱事实),这算啥?哪个男人不喜欢美女呢?于是哄琪云“一定严格批评教育”,还说“你弟弟打了他一巴掌也解气了”云云。这事就这么搪塞过去了,也不知道对谭敦桥批评教育没有,是怎么教育的。可是没过一个月,背地里传出一条毁人的言论,说“敦桥摸了琪云的奶子”;越传越邪乎,“敦桥吃了琪云的软豆腐”,简直不堪入耳,当然都是背着琪云姐弟俩。谭敦桥这小子挨了一嘴巴到神气起来了,这肮脏的的话都是他传出的。在单身汉面前他还不知廉耻地经常吹嘘摸了美女的奶子,感觉如何如何。神气活现,无耻至极!
但有一点是姐俩没想到的,谭敦桥挨了一巴掌内心里埋下了邪恶的种子,伺机报复。
五
到了1966年10月,文化大革命由破四旧立四新、批判“封资修”深入到抓阶级敌人阶段。孔雀坝也抓出了不少“阶级敌人”,什么“历史反革命”,什么“右派分子”“中右分子”,什么“坏分子”,林林总总一大串。运动后期基本上经过甄别都平反解放了。孟寒雪老师虽出身不好,由于是英雄的遗孀,当时未受到冲击;孩子们也相安无恙。
事有千奇百怪,天有不测风云。孟寒雪还在暗自庆幸未受到冲击,忽然祸从天降,灾难再次降临。毕节市邮电局的两个造反派头头,带着两名县公安局警察,拿着一纸介绍信,气势汹汹地来到孔雀坝,找到农场领导和保卫科长,扬言把江志远押回毕节审讯批斗。原因是,革命群众揭发江志远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为配合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大陆潜入云南边疆,以便与境外“金三角”地区国民党残余部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颠覆无产阶级政权。还说江志远出身土豪劣绅,骨子里就是反革命。农场领导大吃一惊,身边隐藏着这么危险的阶级敌人,太可怕了,而且伪装的那么好那么积极先进,不禁脊背发凉。于是告之来者江志远已经死了。来者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奈,只好带来人到江志远墓地查看。这一看,来者大发雷霆,该千刀万剐的历史反革命你们却当做英雄祭奠,要告到农场总局去。农场领导吓坏了,说了一大堆好话,又好吃好喝好招待才算拉倒。来者悻悻地走了。
来者走了,死者惨了。农场领导担心毕节方面万一去农场总局告状,连忙下令,砸了江志远墓碑,平了坟头,下文件撤销英雄称号,还责成孟寒雪揭发交代江志远的罪行。毫无悬念,孟寒雪揭发交代不出任何问题。志远出身开明士绅,上学时一介书生,参加工作后一个技术人员,崇尚知识救国,科技兴国,一心一意搞技术,从不沾政治,怎么成了军统特务?就是死也想不通。寒雪教书好,人缘好,即便如此教师也不能再当了,分配到后勤干杂活。
六
灾难没有尽头,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江家遭难,坏人得意。谭敦桥思忖着,天助我也,抱负琪云、立宪的案由送上门了。
谭敦桥这色狼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文盲半文盲老职工中有点鹤立鸡群,开批判会发言、斗走资派处处显露风头,混上了生产队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这下他牛气大了,谁也不敢惹他。当他得悉江志远是“军统特务”后,幸灾乐祸地在职工大会上宣布,“江琪云、江立宪是历史反革命家属子女,要严加管教,站稳立场。”让这本来就背着沉重思想包袱的姐俩抬不起头来。
再往后,针对琪云的流言蜚语满世界飞。“琪云骚狐狸,看那样儿狐狸精变的;”“那豆腐给多少人摸过了,骚样儿;”“瞧那走路的样,睡过多少男人了。”如同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谭敦桥搞不定琪云便开始四处诬蔑诽谤诋毁,极尽卑鄙小人之能事。结果,一个好端端的美丽的姑娘被说成浪货贱货。再加上军统特务女儿的大帽子,在那极左的年代哪个小伙子都不敢追求她了,避之不及。谭敦桥的坏心思未能得逞,他龌龊的心理却得到了满足。琪云倍感来自周围的压力,也听到个别知心姐妹的话语,她知道这是色狼为之,但她无能为力,悔不当初。渐渐的琪云变了,沉默寡言,郁郁寡欢,青春的光泽日渐暗淡,天仙女变成了灰姑娘。
弟弟江立宪遭遇极其悲惨,恶毒的谭敦桥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11月,版纳进入旱季。这一年的旱季气候有些反常,气温明显偏低,橡胶树叶子早早变黄了,微风掠过,稀里哗啦落满地。老职工私下议论,“要闹灾呀!”橡胶树怕冻,低于7摄氏度就会冻死。人祸遇天灾,不吉利。可谭敦桥小人当道,走路都仰着头。
这天下午收工后,队里通知晚上开大会,全体参加,没说什么内容。有职工议论,要开批斗会,不知批谁,个个心情都有些忐忑。会场设在队部办公室前的空地上,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权当主席台。职工个人带板凳在场地上随意坐。两盏大灯把桌面照得惨白,周围却一片漆黑。月亮不知被那片阴云遮掩了,一丝光亮也没有。不远处的橡胶林也是黑黢黢的,只能在深黑浅黑的色块比较下辨别出哪是胶林哪是夜空。会场气氛沉闷诡异。
会议由革命领导小组曾组长主持。他宣布“会议开始!”话音刚落,副组长谭敦桥横眉立目大吼一声“把历史反革命军统特务江志远的狗崽子江立宪带上来!”立宪坐在后面,早就坐在他旁边的两个造反派队员忽地站起,一人扭着他一只胳膊,连推带搡地就把他弄到台前。立宪还在发懵,“咵”地一下,一个大木牌子挂到他胸前,上书“狗特务的狗崽子”。“站好!”又是一声吼,吓得立宪一哆嗦。刚刚16岁的小青年,刚刚走上社会,所接触人的面目还没认清楚,什么事情也还没搞清楚,就被揪斗,他直感觉脑袋嗡嗡响,天昏地转,“扑通”栽倒在地上。“起来,装什么蒜!”那两个造反队员一人揪一只胳膊把立宪按到椅子上,抓着他的肩头,怕他再栽下去。他晕晕乎乎地听谭敦桥历数他的罪状。
“江立宪,狗特务的狗崽子。其父江志远国民党潜伏大陆的军统特务,十恶不赦的历史反革命。江立宪从小接受反革命教育,立宪就是复辟资本主义的意思,就是要继承反革命父亲的衣钵。他到四队后,大肆进行反革命活动。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江立宪在队里不务正业天天散布靡靡之音,崇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晚上干什么?干男女间的坏事。其目的是腐蚀我们的思想,复辟资本主义,罪大恶极。再有,他首先从拉拢腐蚀女青年入手,拉拢腐蚀肖馨,拉着肖馨听靡靡之音,包藏祸心。他要一个一个地把青年人拉拢过去,达到他的反革命目的。”
天呢,一个16岁的孩子,要复辟资本主义,他懂得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吗?作为“革命者”的谭敦桥懂得吗?以其昏昏打着革命旗号打击报复,成为那段特定历史时期的特定现象。
说到这里,谭敦桥故意停顿一下,瞄了一眼台下的肖馨。肖馨像吃了苍蝇,一阵恶心。真正贼反诬贼,真正道德败坏的谭敦桥没搞定琪云,早就在打肖馨的坏主意了。
谭敦桥满腹毒气还在膨胀,继续发挥,“江立宪坚持反动立场,拒绝思想改造,不与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在一起,整天与需要改造思想的小青年厮混,或者去拉他的小提琴,沉迷资产阶级情调。是可忍孰不可忍!”疾恨填膺的谭敦桥,说完还不解恨,厉声呵斥立宪,“你这个狗崽子认罪不认罪?”
“我不是狗崽子。”立宪晕头晕脑地听骂自己狗崽子,未加思索回了一句。“你还敢顶嘴!我给你点厉害看!”谭敦桥话音刚落,“啪”地一个大嘴巴上去,顿时血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你臭流氓!”立宪年少不谙世事,又回敬一句。“你狗崽子还敢骂我,找死呀!”谭敦桥抡起拳头没轻没重地砸了上去,直打得立宪多处青肿大喊“救命!”这时曾组长出面制止,谭敦桥又补了两拳才算拉倒。这混账东西算是报了当初强摸琪云胸乳被立宪打了一巴掌的宿仇,不仅重重地还了一巴掌,还拳脚相加地数十倍奉还。这混账东西心毒手狠呀!得罪小人歹人,立宪遭罪了!
会场上的职工似乎有些麻木,批斗会看得多了,像是看戏又像是发呆,愣愣地看着,大家搞不清楚立宪这个小青年要复辟资本主义了。随后谭敦桥又扯着高音大喊“打到狗特务的狗崽子!”“特务崽子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场内稀稀拉拉鲜有回应。谭敦桥感觉有些尴尬,撸起胳膊一扬,“要对江立宪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明天起,监督劳动改造。”
散会了,立宪踉踉跄跄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他做梦都没想到厄运以这种形式降临到自己头上。父亲是特务,自然姐弟俩成为反革命子女,已经十分自卑十分痛苦,十二分地卖力劳动,以求得人们的同情和怜悯。结果竟然这般无情冷酷。他觉得没法活了。姐姐推门进来,伤心至极,抱着弟弟哭了。她明白,弟弟因为自己遭报复,内心极其痛苦。可怎么办呢?两个小青年,涉世刚刚三个月,遭此大难不知怎么办。看天,漆黑一片;看地,胶泥一团,唯有哭泣。“是姐姐害了你!”姐姐哭得痛不欲生。
从此后,立宪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到监督,失去了人身自由。这还不算,无论立宪怎么做,谭敦桥都找茬批斗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干活慢了,是磨洋工,不接受改造。干活快了,是假积极,蒙蔽革命群众。闷声干活,是消极抵抗。累了喘气,是装洋蒜。立宪周身上下没个好,狗崽子吗,在谭敦桥眼里他就是一只落水狗。队里没人敢接近他,只有姐姐心疼弟弟。可跟姐姐啜泣呜咽又不敢出声,被谭敦桥派的眼线听到了,第二天又是一通批判,还叫姐姐陪斗,罪名是“心怀不满,密谋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稍有辩解便招来一顿拳打脚踢。姐俩说话都成罪过,立宪怕姐姐再受牵连,不敢再去,整天像犯人一样劳动,认罪,检讨。立宪过着非人的生活。
暗无天日的生活艰难熬过两个月,立宪再也熬不下去了,他想逃跑。跑哪里去呢?农场虽大,没他藏身的地方。傣族寨子虽深,不认识一人。他想起队里昆明青年说过,有一些青年越境投奔了缅共(缅甸共产党)武装,当了司令,混得很好。我何不去讨条生路呢?毕竟年少,考虑问题简单肤浅。他动了心思,真的要逃了。要逃,必须过江。澜沧江向南30公里处就是国界,翻过山头就能进入缅甸,并不难。主意打定,他似乎看见一片光明在向他召唤,炮火轰鸣的阵地等他冲锋陷阵,从此当战士当英雄,堂堂正正做人了。要逃,首先逃离生产队,逃向16公里外的勐曷码头,渡过宽阔湍急的澜沧江。于是他偷偷地从28块工资里省下10块钱,乘傣族人的小木船过江是要2块钱的,这个他知道。剩下点钱当盘缠。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时机。
七
这是1967年1月的一天,快过年了。食堂要准备多一些木柴,过节时好多炒几个菜。另外,过节休息,食堂还要开灶的,需储备些燃料。木柴来自在生产队周围山坡上开荒斩坝烧荒后留下的树干树兜,有的需要拉大锯断开;有的需要从土里挖出,用斧子劈开,然后背下山,最后背回食堂。这是苦活累活,当然少不了叫着狗崽子立宪上山卖苦力。
上山了,立宪蔫头耷耳的走在后头,好扛的好背的木柴都被别人扛走了背走了,他只能背坑坑掰掰咯肩膀的。这些都无所谓,立宪在瞅机会逃跑。背了三、四趟后大伙准备下山了,稀稀拉拉地往山下走。立宪慌称要解手,走进一片树稞。待山上人走光,立宪见四处无人,顺着一条小路向着通往江边的大道跑去。
版纳的旱季天气燥热,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头顶,跑不多远立宪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不敢停歇,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逃出去,逃出去!向着光明,向着自由。路上的浮土有半尺厚。雨季时的泥泞在旱季的阳光暴晒下先是裂开一道道大口子,像是龟背上的花纹,不小心踩进去会崴了脚。随后被马车、牛车、拖拉机碾过变成了粉沫,爆土扬烟,钻进鼻孔、耳孔、嘴巴里,罩在头发上,近看是人,远看是猴。立宪在满是灰尘的公路上艰难地跋涉,汗水灰尘混在一起,眉眼鼻揉成一堆,已没了人样,就是一只逃难的猴子。渴了,伏在路边小河沟喝几口水,接着跑,踉踉跄跄地跑呀跑。16公里,不知跑了多久,太阳还直直地照射着立宪的头顶,死死盯着这个逃难的人,全无怜悯之心。哎呀,看见澜沧江水了,波光粼粼,正展开宽广的胸怀要接纳这个可怜的人,帮他度过彼岸,到达理想中的战场,成就英雄业迹,杀回孔雀坝,打倒谭敦桥。
到了,到了,很快就要到岸边了。立宪看见一条傣族小木船横在岸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忽然,岸边公路上传来“嘟嘟嘟”的三轮拖拉机的发动机声,还传来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闻此声,立宪瞬间如五雷轰顶,谭敦桥带人追上来了!四个人跳下车,扭住立宪的胳膊,反背于后,五花大绑,连踢带踹地把他扔到拖拉机上,颠颠簸簸拉回队里,锁进小黑屋。原来中午吃饭时监视立宪的人发现立宪不在了,慌忙报告谭敦桥。谭敦桥派四路人去找,其中一路回来报告“有人看见立宪往江边跑了。”这还了得,想过江逃跑,门也没有!于是开着拖拉机直追,就在立宪登船前一刻,凶神们赶到。带回队里,立宪的至暗时刻到了。
当晚,队里召开批斗反革命分子江立宪大会。不需要什么证据,单凭逃跑过江,就是叛国投敌,就是反革命,纯属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必须批倒批臭,严惩不贷。会上立宪被打得遍体鳞伤,用皮带抽,用竹板打,浑身上下没剩一块好地方。谭敦桥还逼问他过江去找谁,要挖出背后的反革命组织。立宪说不出,就是不老实,顽固不化,接着挨打。立宪已被打得气息奄奄,打手们可能也是打累了,谭敦桥才宣布,“散会,明天接着批斗。”立宪已没有力气回屋,被拖回小黑屋继续关押。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立宪缓过一点神来。栽在色狼恶魔手里,他彻底绝望了。与其活着受折磨,不如死了好。他还小,实在受不了了。夜半子时,他挣扎着爬起来,解下晾衣绳,系到横梁上,上吊自杀了。
一个青少年鲜活的生命,被一只邪恶的手,采用恶毒的手段扼杀了。
第二天被发现后,谭敦桥一句“畏罪自杀,”若无其事地派人用两片竹笆一夹,抬到后山挖个坑埋了,比埋条死狗还强一点。
弟弟死了,姐姐琪云是反革命子女,又成为叛国投敌反革命弟弟的姐姐,日子没法过了,终日在众人的蔑视与歧视之下,简直生不如死。她想逃出这人间地狱。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时闺蜜云莲出了一个主意,嫁出去。于是,刚刚18岁的琪云为逃出狼窝,匆匆忙忙嫁给了一分厂一个云南景谷县支边老职工子弟。这人才小学毕业,娶了个知识分子家庭的漂亮女儿,捡了个大便宜。
尾 声
孔雀坝,你是西双版纳最美丽的地方,号称孔雀的尾巴。可你怎么如此冷漠,如此残酷,如此惨无人道。丈夫死了,大儿子又死了,孟寒雪伤心欲绝。可她不能死,她还有三个孩子。于是,她咬紧牙关,挺起胸膛,毅然决然地带着琪雨、立法两个小孩子们离开了这伤心之地,返回娘家,回到毕节。两年后,琪云终因与丈夫无共同语言离婚,带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回到母亲的身边。
江志远到底是不是军统特务,再无下文,无人再问,无人再管,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个色狼当了队长,后来还升官当了分场副厂长。
天地之大,悠悠万事,不作孽不可活吗?罪孽。
作者简介何如超 1969年6月赴西双版纳橄榄农场工作。先在二分场八队劳动,后调至农场二分场小学校、农场中学校任语文教师。1979年5月回京。1979年9月至1999年12月先后在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西四支行、海淀支行、前门支行任职。2001年1月至2009年9月调至中国信达资产管理公司总部北京审计部、资本金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任职。2009年9月退休。
文章来源:知青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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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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