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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祭奠——死得蹊跷的知青

清明作者:戎晋生

好不容易谋了个差事,回到了二十年前插队落户的川北苍溪山区农村。抓紧时间办完公事,便匆匆踏上了那勾人回忆的崎岖小路。


明天就是清明,王贵已在那坟中静静地躺了二十年了。想到这里,我的脚步迈得更快了。


王贵死得蹊跷,不明不白地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悬吊在阁楼上……


王贵在死前的半月就有些反常。我赶场路过他那儿,敲他的门,喊他,他却不理睬。听说把他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是流泪就是写东西。公社的知青一见面都说:王贵“神”了。


那段时间,王贵所在的生产队也够热闹的。一是知青王贵“神”了;二是富农李在顺的胖女子不知啥时候肚子里揣了个娃儿,被她老子打得死去活来,才不得不说是上山放牛时和一个过路人搞起的。这两件事把生产队折腾得乌烟瘴气。


李在顺怕他女儿把娃儿生在娘家无脸做人,便把胖女子打发给南部移居来的杜癞子。那杜癞子头上一根毛也没有,又矮又丑。胖女子为此事又哭得死去活来。

仿佛就在那以后,王贵“神”得更厉害了,目光呆痴痴的,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让人见了头皮发麻。为了防止意外,我跑到县上给王贵家里拍了电报,叫他家赶快来人接王贵回重庆治病。结果没等王贵的妈妈赶到,一根麻绳他就把自己挂上了那阁楼。为此事,我们公社的知青还跑到县安办,要求严惩凶手。闹来闹去,法医的结论还是“属于自杀”。


王贵是我的同学,而且是同桌。他长得秀气,性格腼腆,一和女生讲话就要红脸。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一本《三国演义》被他翻得油渣似的。他的语文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那时我就从心底佩服他,只是从不和搭话。


下乡后我们在一个大队。我赶场来回都要路过他们生产队,常在他那儿歇脚喝水, 我们的关系也逐渐密切起来。


在那偏僻落后的山区,我发现周围的人们思想十分贫乏,他们常常沉涵于寻求繁衍生命的原始冲动的刺激中,并以此为乐。记得当我第一次看见生产队那头壮牯牛爬在母牛身上的情景时,吓得赶紧低下头,跑回家里去。生产队的那些老人、年轻男人、大嫂、姑娘、上学的娃儿、穿开裆裤的小孩,却在一片轰笑怪叫声中,看得津津有味。


在这样的环境中,越劳累越感到空虚。特别是当浑身酸痛、只影伴孤灯时,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似乎感触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呆呆的,只想,只想靠在一个厚实温暖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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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往王贵那儿跑,他有很多书,像《红楼梦》、《简·爱》、《红与黑》等古今中外的名著。我把这些书抱回生产队,如饥似渴地认真阅读,然后到他那儿高谈阔论,探讨书中的问题。只要一谈到书,王贵就忘记了腼腆,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每一本书的主人公的命运、性格……我惊奇地发现,这时的王贵完全是另一个人,他才华横溢,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活泼开朗,仿佛中外名著中那些优秀人物的生命力都注入到了他那单薄的身体之中。但是当他那燃烧着热情的目光与沉思着的我的目光相遇时,他就会突然狼狈起来,话语也突然变得慌乱,转眼间,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羞涩腼腆的王贵。看着他的这种变化,我一面暗暗觉得好笑,同时也感到自己心灵深处有一种兴奋的潜流在躁动。


一天傍晚,我去还他的《红楼梦》,我们又谈了很久。谈着谈着,我渐渐感到气氛有些异样起来,我俩不约而同地住了口。王贵躲避着我的目光,低着头,拘谨地摆弄着两只手,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我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脸突然发烧了,心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我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想那夜里不知隐藏着多少神秘,我突然觉得那么惘然若失,而又那么心旷神怡。不知怎么的,我不想走了,看得出来,王贵的内心也很不平静。只见他走到门口,象是想关上门,却又打开了。他终于从抽屉里找出手电筒。颤着声对我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都像有一肚子的心事。他一直把我送到队上,看着我关上门,才慢慢离去。


王贵突然自杀,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仿佛失落了很多很多,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不久,我就调回城了。


一晃二十度春秋逝去,我的孩子也有十几岁了。但只要空闲下来,想起农村那段知青生活,就自然地想到王贵,想起他不明不白的死。便生出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坟的愿望。


快到王贵当年所在的生产队了,我心里突然疑惑起来:那坟还在吗?二十年风雨浸蚀,该是青草萋迷莫辨了吧?我能寻到些什么呢?那飘泊异乡的孤魂真的需要我来抚慰么?

隐隐约约看见王贵的坟了,同时也看到坟前仿佛有个黑点在蠕动。我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怦怦急跳起来:是谁在那儿呢?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坟前,立即怔住了。坟前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头上缠了一条青丝帕,上身穿着藏青色的衬衫,下边是一条半旧的灰布裤子,两鬓过早地露出了白发。她眼眶红肿,神情凄然,脸庞清癯而憔悴。我端详了这位妇女半天,才吃惊地从她的五官中寻找到当年嫁给杜癞子的那个胖女子的轮廓,只是当年那种给人生气勃勃的胖,已经销蚀殆尽了。


她也惊恐地盯了我半天,样子十分尴尬。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我主动上前拉住了她那双粗糙如麻布的手,说:“怎么,不认得了?”


她又看了我好半天,才讷讷地迸出一句话:“想不到你还这么年轻,你们知青咋不老呢?”


我看了看眼前王贵的坟,圆圆的坟堆隆起,坟上浅草青青,像刚梳理过的短发;坟前的空地踏得很平实,周围打扫得十分干净。看来,他并不寂寞。


“你每年清明都来吗?”我眼角有些湿润,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我每年都来,清明、中秋、大年,都来。”她有些踌躇地瞟了我一眼。


“这么说,二十年前你怀的孩子是他的?”我指了指王贵的坟。她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又有些疑惑了:王贵真的会和她……那么温文尔雅的王贵,怎么可能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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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主动讲起了往事:“那天,生产队叫我给他送柴去,他就……不过,我也喜欢他……我是富农的女儿,那时老受欺负,他爱……我很……”她怯生生的,又把话吞回去了。


“喜欢他!喜欢他!你们这些人,懂个啥子?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为你死了。你当时就不晓得拒绝他吗?你……”我突然住了口,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又能指责她什么呢?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个不停。突然,她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扑倒在王贵坟前,那模样十分凄惨。


远处跑来一个小伙子,手里拿着祭品和纸钱。他盯了我一眼,伸手扶起了她。


“妈,你又哭了。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许你来了。”小伙子口气很大,但语气很软。


“快叫孃孃!”她咽着,撩起衣角拭着泪水。


一阵心酸,我也差点掉下泪来。我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又打量了下眼前这个小伙子。还真像王贵呢,只是比王贵长得粗壮结实。


“她是你亲爹的同学,是那年一起下放到我们这里的。


我问她:“杜癞子呢?”

“早就离了。”

“你又嫁人了吗?”她摇了摇头。


“他留得有一封信。他说他犯了流氓行为……还说对不起一个人……”说着,她解开胸前的衣扣,掏出一个红手帕包着的小包。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小包,将一叠发黄的信笺送到我跟前。


我对她摇了摇手,说:“你好好保留着吧。我不想看,也用不着看了。


但我发现,她那包信笺的红手帕十分眼熟——哦,记起来了,那是我的。那次王贵到我队上替我收割小麦,手被镰刀割伤了,我掏出红手帕替他包扎了伤口。我记得,那红手帕上还绣着一个字。


突然,起风了,随风飘过一阵蒙蒙细雨。


小伙子搀着他妈妈的手臂,说:“下雨了。妈,我们回去吧。”然后朝我友好地笑了笑,“孃孃,到我家去坐坐吧。”

坡下一片嫩绿的秧田,雨雾正冉冉升起,像薄纱,缓缓摆动,渐渐飘散。田野显得更加空旷、清新、宁静。


明天就是清明了。

作者简介

戎晋生:笔名戎玛 女 出生年月:1948年3月 籍贯:山西 民族:汉 中共党员。1969年3月上山下乡到四川苍溪县浙水公社当知青,担任赤脚医生工作。1971年1月被招工到苍溪县氮肥厂,1973年3月对调到重庆长安公司一分厂。1998年退休。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并多次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数百篇文学作品。在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举办的“纪念建党80周年征文”中以创作的散文《母亲·军装·党旗》曾荣获获得一等奖。2009年参於组建和创办《重庆知青》杂志并担任该杂志执行总编。2009年参加策划重庆地区首部传承非遗文化的知青爱情故事《红月亮之武陵山歌》电影。(己经于今年在全国院线上演)近期创作并参於拍摄了知青微电影《生命动力》。重庆市通俗文艺研究会常务理事,重庆市电影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江北区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重庆知青》杂志执行总编。

本文选自《永远的知青》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优秀作品选

迟到的祭奠作者:董立群

今年是我们下乡插队30周年。当年同赴当阳县的近两千武汉知识青年,越过千难万险走到了今天,胜利地聚集在一起,心中五味俱全。此时格外思念的是我们的知青难友,那些再也回不来把自己留在那块土地上的难友们。追思踪迹,走入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年代,心中隐隐作痛,然而不能不回首,不能不说。我谨以这铭刻在心底的文字,祭奠我们张沟联团的知青何泽仁,并借以祭奠不知名的知青难友们。

哀哉,何君!全大队90多名知青,高中毕业生仅一两位,可谓凤毛麟角,然而从第一次见到你这位高中毕业的高材生,便可感觉你的单纯与天真。我们下乡时正值1965年深秋,“文革”大劫难的前夕,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咄咄气势,你似乎感觉不到。当然,我们是主动报名离开大城市,高唱“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下到农村想当革命者,可当得成吗?“血统论”、“知识越多越反动”是悬在我们这届知青,特别是你这样高中生头上的两把利剑。一些知青在狂热的同时,又本能地感觉到压抑甚至是恐惧,他们竭力使自己与当地农民在各方面相似起来,自觉不自觉地“傻大粗黑”。可你还是像在学校一样,你没掩藏起在学校当合唱队指挥的本事,在大队昏黄的马灯下,在大队干部们的注视下,你挥动着训练有素的指挥手势,指挥全大队知青合唱。你没在意人家用什么眼光看你,那是异样的蔑视:知识分子,肯定不是做工种田的料。


家里没有工人农民,这不仅是从你指挥的身姿手势看,还有你不合时宜的长相:浓密的卷发,高鼻凹眼,太洋气了啊!你父母是教师,1957年双双被打成右派,母亲后来去世了,你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样的家庭谁能谁敢教你处世的韬略?所以,你是一味地天真善良。

大队有7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安插十几个由知青组成的小组,你是三小队的知青组长。你们小组文艺特别活跃,我们不时在夜间可听到歌声、笛声、琴声。下乡两个多月后,张沟区召集各知青组长开会,夜间安排知青在大礼堂打地铺,男的住在舞台上。清晨,天刚刚放亮,一阵男高音传来,是你躺在舞台被子里唱《延安颂》。用你18岁的热情,18岁美丽的幻想,用整个身心在唱。我们知道你为何唱这支歌,你不止一次地说,我们都是《延安求学记》的主角,应该像他们那样投奔革命。我还依稀记得你与一位女知青的争论,她看着一堆被人吃过的烂花生触景生情说我们就是被升学、招工、赴新疆一道道淘汰的渣滓,就像这堆烂花生。你立即反驳:“党是培养我们 的,批准我们到这艰苦的环境磨练我们,我们将来会为国为民做出大贡献。”“那么,上大学的留城市当工人的是受毒害的,我们下农村的都是宠儿?”这种有力的反诘也不能使你迟疑,你那高昂的情绪与堂吉诃德何其相似。


少粮无菜的艰苦生活,沉重的农活也不曾使你有半句怨言,不曾使你消沉半分,或许这些正合你“磨练”的理论。接着“文革”开始了,你并不是“革命接班人”,连“红卫兵”也没当上。“四清工作组”在整改后期因你是高中生推荐你到耕读中学当教师,你背着背包去了,两天后又背着背包回来了,说是政审不合格。从此你身上有一块人人都看得见的黑色印记了。

接着,就有地头的批判会,我们下乡的地方是江汉平原丰饶之地,一马平川,地头批判会是多大的舞台?你不知所措,一转身跑了,但等着你的是更甚的批判。


意外地听说你通过你妹妹结识了农场的一位女知青,情投意合,你准备转到农场去了,但又意外地听说政审不合格,也即你这个“革命者”没资格进入一个农场。这一下恐是触动到你心底了,不多时就听说你在生产队前的公路上追汽车,狂奔不止,至此人们才知道你心底有多少狂风暴雨,它冲垮了你,你疯了。再见到你时你已完全改变了模样,精神病院的电疗、激素使你清癯的脸变得黄肿不堪,笑起来是一股傻劲。


不时有知青来告诉我,说是你的棉被、垫絮全没有了。我完全相信。你没病之时都不善料理自己,病后能不如此?特别是在那偷盗风盛行、人心灰冷的时候。知青一间屋角堆一堆稻草,那就是你的栖身之所。可你文明习性未泯,赤贫之中你有一支牙膏,但你又欠下人家几角钱,拿出这支牙膏,让别人用一次就抵一分钱的债,债还没了结,你又从破木箱的箱底拿出学生时代同学们送的书签、贺年片,让别人拣好看的拿,一张抵一分钱。我不知你欠下人家几角钱,可你是用你生命的辉煌来偿付给人家。我箱子里也有这些纸片,当时农村是没有贺卡的,知青也不兴送贺卡,那都是我与同学们平等坐在教室里编织美好未来的记载,是我明媚岁月的记载,在沉重甚至是绝望的日子里,夜深人静,将其取出来就着如豆的油灯回忆校园的一切,让一丝温暖照进心底。它们是你希望的实物,是你希望的翅膀啊!可你把这些书签、贺卡全丢了,你还剩下什么?是你彻底疯了、傻了,是你彻底地绝望了!


1969年洪水肆虐,长江洪浪冲破了洪湖县长江堤,举国震惊。附近几个县的劳力一半涌向洪湖,你自然列入其中。上堤的前夜,你到大队医务室取药,我们见面闲聊了几句。谈及你农场的女友,你嘿嘿笑:我自己喂不饱自己,未必我爸爸养我这个儿子还要养孙子?说完又嘿嘿笑,谁知这是与你见最后一面、闻最后一言。不几天,从堤上回来的人带来消息:你死了,投水死了,投进巨浪齐天的长江巨澜之中。沙滩有你脱下的衣服,边走边脱,衣服散落一路。时值深秋,你还是以当年人游泳池的习惯脱衣入水,至死仍是副绅士派头。

大队的头深知人命关天,亲自赶到你家。你父亲哭了,得到的是一顿呵斥:你儿子失踪的时候有美蒋的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很可能是接他到台湾去当特务去了,你哭什么?!你的父亲,这位摘帽右派当即噤了声,唯唯诺诺送土皇帝下楼、出门。直至今天,对你没有一个说法,也无须什么说法了。你妹妹到生产队来了,想收你的遗物,收你脱在沙滩上的衣物,可什么也没有了。她临走时朝天大哭一声:我的哥哥啊!


去年,我们大队知青重返故里。7个知青屋都消失了,你三队知青屋基上另建了一农民住房,只好在人家外墙角祭祀你,那曾是你们知青组的厨房,那里有你的足迹。烧纸、鞠躬、泪洒一地。何泽仁,20多年前一位23岁的生命就消失在这里,无墓无碑,无影无踪。


哀哉,何君!以我们的理想主义,以我们献青春献一生的热情,完全可以不管是在城在乡都能为国为民做出一些贡献,忘我的献身热情毕竟是可贵的,是祖国优秀儿女才具备的品质。可在那荒诞的岁月里,它被嘲弄了,落于泥淖被践踏了。你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何君,可作慰藉的是每次知青大聚会,我们都想到你,惋惜你。你小组的伙伴们和大队的许多人不止一次为你流泪。同遭患难、同在泥淖里摸爬滚打的伙伴们,胜过亲兄弟姐妹,这清澈的泪水是至高的祭品。在这下乡30周年之际,谨写下此文纪念你,了结心头沉甸甸的未了之事。最后想告诉你,我们也反省过了,在你最艰苦的岁月,貌似无可奈何的沉默是不是自私的明哲保身?请你谅解,请你在天之灵一展笑容。


就此别了,何君!

作者简介

董立群,女,武汉一中65届高中毕业生,同年下放到沔阳县张沟区联团大队插队落户。

本文选自:中国知青文库《我们曾经年轻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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