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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杀人案始末——刘炳年之死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兵团战友 Author 刘占龙

最后一次家访
——连队杀人案始末

作者:刘占龙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内蒙兵团十五团一连当文书,除了一些日常工作之外,还负责探亲假的登记、通行证的发放。


当时兵团的连干部大部分是现役军人,实行的是准军事化管理,虽然生活条件、物质待遇方面,都大大低于正规部队,但是探亲假却和正规部队一样,到三年头儿上才有。这对于当时只有十六、七岁,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半步的我们来说,确实是件很残酷的事。


因为我们都是六九年分批次到的兵团,所以到1972年春节(2月15日)前才开始放探亲假。按规定,探亲假是12天,北京、天津的知青另加4天的往返时间,一共是16天。

照片右侧是当年兵团战士建的第二代营房(第一代是原场的全土坯房)


虽然第一次享受探亲假的时间跨度比较大,而假期的时间又比较短,但是绝大部分战士都能按时归队,很少有逾期不归的。这不仅是因为兵团有一个铁的纪律,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严格要求自己,对“扎根边疆,建设边疆”有着坚定的信念,对兵团未来的发展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生活艰苦,劳动强度大,对于年轻人来说,这都不在话下,只要有希望,有奔头,人们就有信心,工作就有热情,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准军事化管理与农业生产相互不协调的矛盾逐步显现出来,问题越积越多,粮食也逐年减产,食堂的伙食也越来越差,人们的情绪也越来越低。当时,国内形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些被打倒的老干部陆续结合到了新领导班子里,他们上台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子女重新安排工作,甚至将人事关系、粮食关系、档案之类统统抛弃(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不敢想象),直接送到部队当兵。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所有的人都感到前途渺茫,人心浮动,人心思归。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托关系,走后门,千方百计调离兵团。最好的出路是直接办理病退或困退手续回城里;如果办不成,最起码也要离开农业团,调到工业团。有的人实在没辙了,索性办理转插手续,到有关系的农村之后再想办法。宁愿冒当一辈子农民的风险,也不愿意在兵团耗着。


这样的后果是,人们请探亲假回家后,按时归队的人越来越少,找各种借口逾期不归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拖越长。由此,就给我增加了一个额外工作——家访。


每次回京探亲,都要去若干人家家访,去家访的一般是下列情况:


第一、在北京长期看病的


由于当地的医疗条件所限,有些病在当地治不了,逐级转院,一则拖得时间比较长,二则办理手续很麻烦。再说了,即使费尽周折,转到呼和浩特的医院,那里的医疗水平也比北京的医院差很多,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有些人也不是特意去看病,只是回家探亲时,顺便看一下,才发现的问题。这种情况下,他们自己或家长都会给连里写信说明病因,并附有医院的证明。我去家访一是代表连首长表示慰问,二是了解看病的情况,还需要治疗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能归队;


第二、家里确有困难,暂时无法归队的


了解一下是否是真有困难,还是借故拖延。如果是真有困难,就得弄清楚具体问题,解决办法,办完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回去;如果是借故拖延,就要动员他(她)早点归队。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事例。


战友刘锡玲的家是一个由老少三辈组成的特殊家庭,家里只有六十多岁的奶奶和一个患有智障的父亲。他父亲没有正式工作。居委会为了照顾他家的生活,安排他父亲扫街,这点微薄收入是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像他家的这种特殊情况,如果他不是六九届初中生的话,学校都会给予特别关照,把他留在北京,分配个工作。这样,他既可以在生活上照顾奶奶和患有智障的父亲,也能在经济上对家里有所帮助。


但是,北京市对六九届很绝情,根本没有留京指标,也取消了因特殊困难给予照顾一说,是“大拨轰”、“连锅端”、“一个不留”。


当时,“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环境下,如果响应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就是革命派;如果不响应号召,就是被“革命派”。向“左”还是向“右”?可以自己选。刘锡玲最终选择了向“左”,走上了革命的康庄大道。


1972年前后,他奶奶的腿摔骨折了,她儿子照顾不了老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刘锡玲只好请假回去照顾老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伤筋动骨不是短时间能治愈的,尤其是老年人骨折后,很长时间都不能痊愈,所以刘锡玲的假就拖得比较长。我去他家时,大概是几个月以后了,老太太正在床上坐着,精神状态挺好,但是骨头还没有长上,刘锡玲根本就离不开。没办法,只好在家住着。就这样拖了好长时间,他才困退回京。


第三、更多的是在北京泡病号的一些战友。


说到这种情况,问题就复杂了。不过,说穿了,无非就是小病大养,无病呻吟,找各种借口,在北京耗着,能耗多长时间就耗多长时间。有的本身根本没病,但是有关系,能开出医院的证明,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家住着。在当时,这是公开的秘密。

照片右侧是当年兵团战士建的第二代营房


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搬米难。当时的兵团已经变成一盘散沙了,所有的人成天冥思苦想的只有一件事:从哪儿能弄到回家的证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做了最后一次家访。而这次家访,与过去每次的家访截然不同,与办困退、病退也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次呢?


因为我当时已经离开兵团,回到北京了。这次家访,我是配角,主角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宋世民。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74年10月底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家里待着,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叫我,出来一看,是我们连的指导员。当时,我非常惊讶。因为我是10月8日才离开连队的,走之前没听指导员说要回家探亲。突然一下子冒出来了,让我又惊又喜,赶紧把他让到屋里。


当时,我们家用的还是蜂窝煤炉子,我让他坐下后,就捅开炉子,准备烧水沏茶。指导员赶紧向我摆手示意:“别张罗了,咱们连出大事了,刘炳年用刀把王秀兰扎了,王秀兰正在团卫生所抢救呢,你跟我去趟王秀兰家吧。”一听这话,我当时就楞住了,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刘炳年把王秀兰拿刀扎了,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没有交集,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边走边说吧。”我赶紧盖上炉盖,放下炉钩子,拿起外衣就和他出了门。


我们家住得丰东巷,王秀兰家住山涧口,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在路上,指导员告诉我,事情发生在10月20日晚上10点多,刘炳年从魏文利的宿舍出来,路过王秀兰的宿舍。当时,宿舍亮着灯,但是门没有关严,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屋里土炕的两侧各搭着一张床,一张床上有个人正在睡觉,另一张床是空的,显然是人还没有回来。刘炳年往房子的四周看了看,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他把手里拿着的一瓶煤油放到外面的窗台上,轻轻地把门推开,蹑手蹑脚地侧身进了屋,反手把门带上了。


床上的人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并没有觉察有生人进来。


进屋后,刘炳年看了看睡着的人没有动静,紧走了两步,抬腿上了炕,快得像只狸猫,然后一蹁腿儿就骑到睡着的人身上了。睡着的人一下子惊醒了,“哎哟,你……。”当她看到骑在她身上的是惊愕、惶恐、一脸懵圈的刘炳年时,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来人……”,“呀”字还没出口,刘炳年的右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她用手使劲掰开他的手,同时头也来回的摆动,使刘炳年无法得手。一看这着不行,刘炳年撤回右手,整个身体向下扑,使足全身的力气,猛然用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出于求生的本能,王秀兰用双手拼命地拽刘炳年的双手,企图把他的手拽开。虽然王秀兰的身体比较强壮,但和一个男人比起来,还是无法抵抗一个男子的攻击,何况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渐渐地她就失去了招架能力,两只胳膊像两根面条似的耷拉下来,两条腿蹬了几下,也渐渐地伸直了。

刘炳年怕她缓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用小号三角锉磨成的刮刀,朝王秀兰脸上、胸部一下接一下扎了下来,一口气扎了十几下,直到刮刀断了才罢手。看到她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没气了,刘炳年赶紧跳下炕,趁着夜色逃走了。


十一点多,宋淑珍兴冲冲地回到宿舍,推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还纳闷呢,“这是哪儿来的味呀?”。猛抬头,看见王秀兰的被子有一个角垂到了炕沿边上,炕席上有一片殷红的血迹,她那白皙的脸庞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她“妈呀!”一声尖叫,转身跑到旁边的宿舍,浑身颤抖,连哭带喊,双手拼命地砸门。


由于失血过多,王秀兰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经抢救才渐渐地苏醒过来。看到指导员,她第一句话就说:“是刘炳年……。”声音很低,而且吐字也不那么清楚。


团里的救护车把王秀兰拉走后,随车来的团保卫股干事、指导员和连长许炳荣,副连长范明德、孟宪武,副指导员唐月珍都到了连部,一起分析案情。


自内蒙兵团成立五年多来,一连还没有发生过这么疯狂的杀人案件,连干部们也很紧张。除了马上向团里汇报之外,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


事发突然,根本没有时间厘清案件的性质,首先要确认的是王秀兰在受到极度惊吓的情况下,精神状态有些恍惚,她的指认是否准确、有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也无法确认这一点。最后,他们决定,先把刘炳年找来了解一下情况。


通讯员到宿舍去找,刘炳年居然不在屋里,同宿舍的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信息反馈到连部,人们的第一反映是:他是不是畏罪潜逃了。马上发动连里的人到处找,后来有人提供消息说,他在给王明海看家呢。


刘炳年一进连部,看到连干部都在,嘴角咧了一下,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然后,径直走到指导员面前,问道:“指导员,你找我?”


“你刚才干嘛去了?”指导员直截了当的问道。


“哪儿都没去呀,睡觉了。”几个连干部和团里的保卫干事一直盯着刘炳年的脸,与平常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和不安。


趁指导员问话的时候,连长偷偷地溜出来,安排几个人去王明海家查看情况。安排完,他又悄悄地回到连部。


谈话还在继续。刘炳年回答问题很流畅,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


“睡觉前,我去魏文利宿舍了,和他聊了会儿天。”刘炳年的回答无懈可击。


魏文利和刘炳年都是天津人,他们同一天到的兵团,他经常去魏文利的宿舍串门。


僵局一时无法打破,看着刘炳年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连长、指导员、包括团里的干事都有点怀疑王秀兰说的是不是事实了。正在这时,去王明海家查看情况的人回来了,他们把连长、指导员叫出来,说了几个可疑情况:


第一、灶台上放着一只洗脸盆,里面有少半盆水发红,怀疑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洗手的血水;


第二、水缸上放着一只搪瓷缸子,缸子把上有血手印;


第三、刘炳年的右手有腱鞘炎,这几天一直用纱布包着。刚才叫他来连部的时候,他手上的纱布没有了。这块纱布被他塞到了炕洞里,上面有血渍;


第四、来连部时,他换了一件上衣。那件换下来的上衣,可能也被他塞到炕洞里了,正在往外掏。


在铁的事实面前,刘炳年招供了。


讲了整个作案过程之后,刘炳年不无遗憾地说:“弄错了,我要杀的不是王秀兰,是宋淑珍。”问他为什么要杀宋淑珍时,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团保卫股的干事连夜把刘炳年带走了。


那把刀子被他扔到了一个柴火垛里。第二天,三、四个人翻垛寻找,最后在柴火垛的最底下找到了。


听指导员讲完刘炳年的作案过程,我告诉他,今年有人晚上用一块砖头砸小胡的窗户,也肯定是他干的。


指导员看了看我,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说:“当初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而且事不大,就没告诉你。”


小胡叫胡新民,是我们连的兽医,为人很随和,大伙儿都管他叫小胡,更多的人叫他胡兽(“医”字省略了),是宋淑珍的男朋友。他在后勤排的最后一栋宿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这间所谓的办公室,实际上就是在宿舍里安置了一张桌子,里面放一些兽医用的器械、药品,连住人带办公。


连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当年劳改农场转给兵团的土坯房,每栋五间,窗户是老式窗户,窗台上面是两块固定死的,大约一尺二见方的玻璃窗,在玻璃窗上面安装着两扇可开合的窗扇。


那天晚上大概九点多钟,宋淑珍在屋里站着与小胡说话。由于靠窗户比较近,在灯光的照射下,影子投到窗户上,脑袋和胳膊动来动去的,像演皮影戏。


营房里黑乎乎的,只偶尔从某个宿舍里传出打扑克人们一两声高亢的叫喊,或是肆无忌惮的笑声。


突然,一条黑影从屋后蹿了出来,一挥胳膊,一块砖头就砸到窗户的玻璃上,“啪”的一声,玻璃碎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的清脆。吓得宋淑珍“啊!”的一声喊叫,一下子趴到炕上了。由于窗帘兜住了砖头,并没有砸着宋淑珍,只是把窗台上的牙具、肥皂盒之类的砸到地上了。


小胡顺手提了一把铁锹冲出了屋子,人已经没影了。他在房子四周转了几个圈,也没找到一个人。

原食堂的操作间,礼堂拆后,操作间卖给个人做了住房


“刘炳年这个人报复心太强。”指导员感叹到。接着,他问我:“你知道刘炳年为什么要杀宋淑珍吗?”


“不知道。”我看着指导员的脸说道。“没听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呀。”


“这都是一封信引起的。”


“一封信?什么信呀?”指导员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迫不及待地问道。


“上次小胡和宋淑珍回北京探亲,刘炳年让小胡带一封信到北京寄给周总理。他要给总理介绍一个中医大夫,治疗总理的病。这封信在路上被一块儿回去探亲的人拆了,根本就没寄。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刘炳年的耳朵里了。为这事,刘炳年就恨上小胡了。但是,他又怕打不过小胡,所以就把所有的仇恨集中到宋淑珍身上了,一直在伺机报复,这就是他杀宋淑珍的原因。”稍微停顿了一下,等我们俩人从西湖营胡同出来,过了珠市口的马路,指导员接着说。


“那天晚上,他要杀的是宋淑珍。当时,他以为睡觉的是宋淑珍呢。当他一下子骑到王秀兰身上时,才发现弄错了。这时候,他不动手也说不清了,只好将错就错,把王秀兰扎了。”


“王秀兰是真倒霉,做了替死鬼了。现在她的情况怎么样?有危险吗?”我问道。


“当时失血过多,咱们连去了十几个人献血,目前还算稳定,怕就怕出现感染。”


边走边说着话,很快我们就到了王秀兰家。


王秀兰家是坐南朝北的两间临街房,很好找。敲开门,她妈妈正在家。当我把指导员介绍给她时,她赶紧让我们进屋,一坐下,就着急忙慌地询问王秀兰的情况。


王秀兰被扎伤后,连里已经给她家里拍了电报。在电报中,没说王秀兰被扎伤一事,只说是生病了,让家里去人照顾。


即使这样的电报也够吓人的,当妈妈的更是急得团团转,想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怎么样了。一会儿的工夫,她说了两次:“我咋就觉得心惊肉跳的呢!”真是母女连心。指导员问道:“家里去人了吗?”她妈妈说:“她姐姐和姐夫已经去了。”指导员才松了口气。


我们在王秀兰家待的时间很短,大概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一是怕言多语失,露出破绽,再把老太太急坏了;二是指导员还要坐晚上的车回老家,他得赶紧去车站。


从王秀兰家出来后,我把他送上汽车,目送他乘车远去。谁知道,这一送竟是永别。


1975年宋指导员转业后,回到老家邯郸地区永年县的一个林场担任副场长兼武装部长。由于原来的场长和书记合伙挤对他,在一次支部会上,忍无可忍的他,手持冲锋枪,腰揣手榴弹,把他们挨个“点了名”。这是后话。


经过团卫生所的全力抢救,王秀兰脱离了危险,身体也逐渐康复了,但是心理创伤,估计得很多年才能痊愈。


刘炳年的案件最后由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军事法院审理,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凶杀犯,判处死刑。


1975年2月1日上午,团里召开了公审大会,被公审的除了刘炳年之外,还有三连的吕宝华(为了给女朋友抢一块手表而杀人)。公审会后,这两个人被执行了死刑。


附: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军事法院判决书

冬天的回忆
——刘炳年之死

华 林那天早晨,连里传说着一个重大新闻:“刘炳年杀人了!”乍听说,我不信。


炳年是我的朋友,天津人,说标准的普通话。个头不高,胖乎乎的,衣着整洁,喜欢读书,说话慢条斯理,走路都透着文气。做通讯员时来团部办事,常到我们连看他同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认识的,通过交谈,觉着他为人厚道热情,有思想,有志向,有修养。从没听说他参加过打架斗殴的活动,也没听说他与人发生过什么争执,更没听说他和别人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在我看来他是从不和人在生活琐事上计较的。他,怎么会杀人?


然而,传闻非常具体,且绘声绘色,若不确有其事,马路“新闻”制造者不会有那么高的编撰水平。


“昨天晚上团部接到1连报案,是救护车拉着保卫干事去的,刘炳年已经被带到团部保卫科看管起来了。”


“杀谁了,男的女的?”

“女的。”

“死了?”

“胸上扎了十几刀,愣是没死。”

“命大。”


后来,记不得是谁,对事件作了较为完整的叙述。

“那天晚上,还没熄灯,刘炳年拿着刮刀,还带了瓶汽油和打火机,闯进女宿舍,骑在那个还没睡熟的女战士身上挥刀就扎,本想扎死,再浇上汽油点火焚尸。是以为扎死了,还是胆怯不敢做了,或是有什么动静来不及了,他跑回了宿舍。脱下溅了一身鲜血的兵团绿棉袄往床底下一塞,倒头睡觉了。女战士没死,挣扎时还认出了刘炳年。同宿舍的人回来一问,都清楚了。于是,就有了报案电话,救护车急奔,女战士送进医院抢救,刘炳年被带到了团部。”


说到保卫干事去炳年宿舍时,尤为生动。


“刘炳年,你刚才干啥了?”保卫干事一把将他拉起厉声问。


“没干啥。”炳年作迷糊状。


“没干啥?”


干事从床底下找出那件带血的棉袄。


“没干啥这是啥?”


不久,炳年被转到乌拉山师部关押。真真切切,岂能不信。究竟为什么?一个书生气十足的文弱人突然动此残忍杀机,还作了焚尸的准备?这究竟是怎么了?不理解,没法理解。


后来,有了许多传言,慢慢地我知道了些原委。

“炳年委托一个探家的女战士,让她把他给中央某机关(有说是国家某领导人)写的信在北京发出。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位女战士在火车上,和同路探家的战友拆看了他的信,当然,之后谁也不会知道信到底发到哪儿去了。本来到此为止也就完了,偌大国家,法亦不法,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现在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委托者出于信任,被委托的也许是想开个玩笑。可偏偏炳年在梦想着等信的回音的时候,连队里面却在悄悄地议论他给中央写信的事,当然不会是赞扬,相反,大多是嘲笑、揶揄、挖苦、蔑视甚或夹杂着唾骂。”


“炳年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带信的女战士散布的。颜面大损,羞恼成怒。策划报复,便顺理成章。刘炳年不会想到,十几刀没有让那个女战士毙命,刘炳年更不会想到,那被扎了十几刀的女战士并不是给他带信的人。”


听到上面这些传言,我有些体会了。许多传言至今虽无从考证,但有些还是经得起推敲的。炳年给中央写信的事,和我说过,他在探家路过北京时,曾把信亲自交给过中南海新华门的卫兵,给主席的女儿李讷的信寄到解放军报,当时李讷在《解放军报》社做编辑,对外名字叫肖力。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么多,还给天津市委书记谢学功发过信。问内容,他说是建议国家该如何如何治理,天津应怎样怎样改造等。我不懂他那理论,也没有看过他信,但我知道他是一心想做大事的人,满脑子装的是国家的命运,人类的前途。不像我,只知道开着破车东奔西跑。


那年夏天,我被派到1连运麦子,收工后他找我聊天,说很苦恼,苦于没个看书的好环境,说要是有个单独宿舍就好了,集体宿舍没法看书。记得他当时看的都是些我从没听说过的理论书,集体宿舍不可能安静,我理解他的苦恼。


当时兵团生活工作都比较艰苦,尤其麦收,龙口夺粮。运麦也非常紧张,天不亮出车,拉回一趟才吃早饭。拆了槽帮的拖车绑上长长的桅杆,又大又宽,车装起像个倒金字塔,高高的,摇摇晃晃,二股叉挑着麦“个子”(麦梱)实在甩不上了,才绞绳煞车往回返。


“他妈的,累得都没德性了!”


这是最解气过瘾的牢骚。话虽不雅,是句实话,连我这个开车的都累得夜里时常跑马遗精,何况那些甩一天钢叉的人?


炳年和大家不一样,大家是身体疲乏,他是精神痛苦,当时连队的条件,想单独有个宿舍,哪怕是几平米,是个不小的奢望。


运麦工作结束后,我离开了1连。我想炳年的愿望很难实现,又想他定是常常被某种欲望痛苦煎熬着,要么是社会责任激励着?或是对未来的幻想憧憬着?还时常盼那信的回音,太累了!但他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失望的情绪困扰。可我万没想到他会杀人!


假如那些传言属实,即是今天我也会理解那个带信的人,出于好奇,本无恶意。更会同情那个无端挨了十几刀的人,无辜受害,险些丧命。要知道当时她们还只是个大女孩儿呀!她们不会因此受到惊吓吧?她们不会落下什么疾患吧?愿她们大难不死,已享后福。


一天,连长让我们装备两辆刑车,通知全连参加公审会,一并处决的还有3连北京知青吕宝华。早晨,刘炳年和吕宝华从师部车上押下的时候,我们围观,距离很近。他们脚上砸着很重的镣铐,手提着才能挪着走,两侧系带儿的黄色棉囚服,挡不住多少风寒,我看见他们在发抖。一个手握120相机的“现役”(指现役军人)喝斥他们在团部倒数第二排房山头站好,给他们拍照。我和炳年打照面,晨晖下他对我微笑,满不在乎的样子。倘若灵性尚存,我那时的遗憾、痛惜,以及沉重的表情在他即将静止的脑海里印象该是很深的。我们相互凝视,直到拍完,他始终是满不在乎的微笑。


会场紧张而威严,和吕宝华不同的是炳年是反革命杀人,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只臭袜子,是用筷子捅进的,我想他一定很难受,我看到他的头想动。宣告“立即执行”时,吕宝华瘫了,上刑车是被几个戴口罩的荷枪实弹的现役军人给架着上去的。炳年没软,自己做努力的跳跃。虽非大义,但却凛然。


听驾驶刑车的司机说,到27号地炳年被押下,看到两个墓坑,终于支撑不住了,软了。枪很快响了。 


后来人们猜测,想必他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是对这个国家和人民有益的,至少是为着这个国家和人民着想的,为此他学习、研究,或许他真以为发现和掌握了治理国家或城市的好办法,不断地向中央和国家领导人进言,表明想法,阐述论断,希望被人发现,或许有个学习和深造的机会,然后安排个岗位,为国家和人民做些大事。他可能还会想:即便杀人也是事出有因,何况又没杀死。甚至他还会想:我是响应主席号召上山下乡,屯垦戍边,扎根边疆的,知青犯错误中央该有特殊政策。开会宣判,押解刑场,也许是生死考验……


然而,冽冽寒风,芨芨草摇曳,枪还是响了。他一头栽进那个浅浅的泛着浓烈苦涩盐碱味儿的墓坑。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有几个人在粮站酱油房喝酒,刚过三巡,酒酣耳热,起誓打赌比胆大:“谁敢到地里把刘炳年吕宝华的手指掰回来,谁是这个!”大拇指高高地翘着。有人毫不犹豫地出去了,一会儿,把冻得梆硬的手指扔在酒桌上,举座目瞪口呆。——传说中的故事。

夜深了,终于写完了这点苦涩沉重的文字,是那个冬天的回忆。


那年,冬天特别冷。

文章来源:兵团战友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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