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著名表演艺术家濮存昕已年满68岁,外孙女都7岁了。步入晚年的他,依然要给年迈的母亲尽孝心。5年前,濮存昕的父亲苏民病故,母亲贾铨因悲痛过度,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濮存昕以爱和孝心,帮助老母亲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濮存昕1953年出生于北京,父亲苏民(原名濮思荀)原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演员、导演。
1986年,濮存昕从空政话剧团转业后,进入北京人艺工作。
他与父亲既是同事又是挚友,无话不谈。
濮存昕与父亲
2016年2月23日一大早,濮存昕就接到母亲的电话;“你爸浑身没力气,身上还出现了几个肿块。”母亲的声音急促而焦急,濮存昕的心不由一紧。
半个小时后,濮存昕出现在父亲苏民身边。
只见老父亲穿着羽绒服,戴着厚厚的棉帽歪在床头,眼睛都无力睁开。
濮存昕二话不说,背起父亲就下楼,嘴里翻来覆去地安慰;“爸,您别害怕,有我呢。”
濮存昕将父亲火速送往医院。
在急救室,医生为苏民实施急救,他的状态有所好转。
医生告诉濮存昕;“病人出现了糖尿病并发症,需要住院治疗。
濮存昕的心沉重如铅……
在父亲弥留之际,濮存昕将脸贴在父亲消瘦的脸上,含着热泪说了一句“爸爸,我爱您”。苏民当时已说不出话,眼里涌出两行浊泪。
在濮存昕说出的一声“我爱您”中,父亲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因年老脏器衰竭,2016年8月28日凌晨,苏民于家中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享年89岁。
父亲的离世,给一家人带来了悲痛和打击……
尤其是濮存昕的母亲贾铨,与老伴风雨相伴了60多年,而今她的心空了。
短短几天,濮母就仿佛变了一个人;消瘦,憔悴、失眠、厌食、不愿出门。
为帮助母亲摆脱丧偶悲痛,濮存昕陪她回忆与父亲走过的温馨岁月。
谁知,他越说父亲的过往,母亲越伤心。
濮存昕的父母
2016年10月19日,濮母从抽屉里翻出10多张与老伴的合照,对濮存昕说;“如果我哪天走了,请你把这些照片让我带走,我要和你爸在另一个世界里看。”
母亲的悲观消极刺痛了濮存昕的心。
濮母的状态越来越差,经常出神地看着一个地方,嘴里喃喃自语。
10月27日,濮存昕给母亲下了一碗葱花面。
母亲愣愣地看着他,沙哑地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母亲咋突然变成这样?
遥想当年,母亲精明能干,曾是中国银行的业务骨干,年年是单位的先进。
濮存昕不敢怠慢,当即将母亲送往医院。
医生向濮存昕询问老人发病的前前后后,又与濮母进行一对一的交流后,负责任地对濮存昕说;“你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目前该病世上尚无成熟的治疗方法,濮存昕只得给母亲拿了一大堆药,让她回家维持治疗。
当晚,濮存昕打电话将姐姐和弟弟约到母亲家里,姐弟仨商量照顾母亲的事。
三人决定轮流照顾母亲,每人两周。
姐姐濮晔说自己是老大,应首先担责。
次日,她从家里带来换洗衣服,住到了母亲家。
濮晔退休前是首都经贸大学教授,这年已66岁。
她患有职业病,嗓子、膝盖不好,还有高血压。
每天早晨6点,濮晔就起来照顾母亲的一日三餐,给母亲洗澡、梳头,打扫卫生,忙忙碌碌就到了晚上10点。
母亲睡眠少,经常凌晨1点才睡,濮晔也得陪着。
强撑了两个星期后,濮晔的身体就吃不消了。
濮晔离开后,本该由濮存昕照顾,但他一连几天在北京人艺排演话剧,弟弟便来值班。
弟弟的儿子早几年因病去世,因打击太大,弟弟的身体一直不好,连续照顾母亲10天后也累倒了。
姐姐和弟弟要是因照顾母亲发生什么意外,这个家会更乱。
濮存昕对姐姐和弟弟说;“你们以后不用轮流来照顾妈妈了,偶尔来看看她就行,我和宛萍承担这个责任。”
姐弟俩过意不去,但又确实力不从心,只好答应。
濮存昕与母亲
濮母的房子是一套60多平方米的小两居,没有电梯。
濮存昕夫妇住次卧,里面堆满了衣服、箱子和书籍。
濮母平时还比较安静,吃饭像个乖孩子。
然而病情一旦发作,她就判若两人。
一天,濮存昕在照顾母亲服药时,母亲犯病了,将药扔得满地都是。
宛萍将婆婆扶到沙发上,抓住她的手。
濮存昕弯腰将药丸一颗颗捡起来,用纸巾擦净后再放进药瓶。
不一会,濮存昕像哄孩子一样哄母亲吃药;“您把这4片药吃了,我等会买冰糖葫芦给您吃。
濮母就像个3岁的孩子,笑着看着濮存昕,然后乖乖地将药吃了。
2017年4月6日凌晨1点多,客厅的门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濮存昕被惊醒。他来到母亲房间,发现老太太不见了!
濮存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拿着电筒与妻子出门寻找。
20多分钟后,夫妻俩在小区的花圃边找到了濮母。
母亲不肯回去,嘴里喃喃自语;“现在有榆钱了,我要捋榆钱做饭吃。”
濮存昕哄母亲;“现在是半夜,您跟我回家,等天亮了我陪您捋榆钱。”
母亲站着不动,濮存昕和妻子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回去。
经历过这一次,濮存昕更不敢大意。
担心母亲夜里再次出走,第二天濮存昕网购了一张单人折叠床。
每天夜里,他将单人床支在母亲床边,整夜守护她。
濮母的睡眠少,经常凌晨才能入睡。
后半夜她还多次翻身,起来喝水,上洗手间。
这样一来,濮存昕的睡眠严重不足,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6月中旬,濮存昕的身体出现剧烈反应;他头昏脑涨,走路两腿发飘,还经常干呕、恶心,食欲不振。
宛萍心疼地对丈夫说;“你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来给妈妈陪床。”濮存昕无奈答应了。
一个月后,宛萍也熬不住了,毕竟她也年过六旬。
濮存昕与妻子商量后,决定请一名女护工来家里晚上照顾妈妈,白天由他和宛萍负责。
2017年7月5日,濮存昕从家政中心请了一名30多岁的女护工,每月工资5000多元。
女护工是河南人,常年在北京护理老人。
女护工来了3天,濮存昕心里纠结起来。
原来女护工晚上睡得太沉,濮母夜里起床喝水,女护工竟浑然不觉,结果濮母滑倒在地,将手肘蹭破了。
濮存昕不得已将她辞退了。
濮存昕夫妇与女儿女婿及小宝宝
女护工离开当天,濮存昕的女儿濮方与女婿韩金凯带着宝宝来看望奶奶。
得知岳父母照顾奶奶都体力不支,韩金凯主动揽责;“爸、妈,以后我晚上过来替换你们照顾奶奶。”
濮存昕不同意;“孩子还小,你和濮方负担也很重,我不能给你们添乱。”
濮方说;“爸,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照顾好女儿,要是您和妈累倒了,我更不放心。”
韩金凯是黑龙江人,与濮方同龄。
运动员出身的韩金凯,身体素质特别棒,当晚他就留下来陪护奶奶。
第二天早上7点,韩金凯赶往公司上班,濮存昕夫妇接力照顾母亲。
晚上8点多,韩金凯又赶了过来。
他的孝心丝毫不比濮存昕夫妇逊色;濮母只要有一点响动,他就会醒来,然后给奶奶倒水、找药,再哄她睡觉。
为不打扰岳父岳母休息,韩金凯与奶奶说话轻声细语。
有了女婿的帮衬,濮存昕夫妇的负担大为减轻。
家有年迈老母,濮存昕一大家人都在围着她转,每个人的生活都不轻松。
韩金凯晚上过来陪护奶奶,濮方独自照顾女儿很不易。
每天下班,她将女儿从幼儿园接回家,就赶紧做饭。
丈夫吃过晚饭后去奶奶家了,濮方就陪女儿做手工、绘画等各种作业,再照顾她洗漱睡觉,一忙就到了深夜10点多。
8月13日晚上9点,濮方在阳台上晾衣服。
女儿口渴了,起床找水喝。
濮方刚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女儿睡前喝。
女儿下床时不小心碰翻了、滚烫的牛奶洒到她的胳膊上。
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濮方赶紧跑来,只见女儿的左胳膊被烫红了一片。
濮方赶紧用毛巾将女儿身上的牛奶蘸干净带她来到社区医院。
医生一边给女儿烫伤处上药。一边责怪濮方:“你们做父母的太不小心了,孩子多遭罪呀!”女儿一直在哭,濮方的眼眶也红了。
一直折腾到深夜11点多,她才带女儿回家。
第二天韩金凯回家后,得知女儿受伤的经过,愧疚不已。
当晚,他一直将女儿哄睡后才赶到奶奶家。
女婿比平时晚到了一个多小时,濮存昕担心地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韩金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宛萍急了;“你和濮方肯定有什么事,赶紧告诉我们。
韩金凯这才讲述了女儿被烫伤的前前后后,濮存昕和妻子听了,心疼不已。
次日上午,韩金凯早上起来离开时,濮存昕认真地对女婿说;“你的小家庭同样需要你,我和你妈商量好了。从今晚开始,你就不用过来陪奶奶了。”
韩金凯不放心;“爸,我担心您和妈身体吃不消。”
濮存昕说;“没关系,我和你妈轮班,挺得住。”
在守护母亲的艰难过程中,濮存昕深深意识到;自己人到晚年了,精力体力有所下降、必须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撑起年迈老母的晚年。
濮存昕一边守护母亲,一边开始运动健身。
2017年11月,濮存昕坚持运动3个月后,身体素质大幅提升。
体力和精力充沛了,他照顾老母更加尽心尽力;他照顾母亲服药,给母亲煲汤,背母亲下楼晒太阳。
母亲情绪好的时候,他还教她唱歌……
在濮存昕的爱和孝心滋润下,2018年6月,濮母的老年痴呆症得到了有效控制。
她病情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并能认识家里的人了。
母亲只要有一点点好转,就是濮存昕最大的欣慰。
2019年3月,濮存昕从网上了解到,国外有少量的老年痴呆患者。经过医生的治疗和亲人的温暖,生活基本恢复正常。
这让濮存听看到了希望,也有信心和决心引领母亲摆脱疾病困扰。
为了让母亲恢复脑力,濮存昕经常一买就是十斤核桃。
他每天上午与妻子用核桃夹将一个个核桃夹开,然后把核桃仁放进碟子里。
他对母亲说;“医生说了,核桃补脑,您一定要多吃。”
说完,他拿起一块核桃仁喂进母亲嘴里,问;“好吃吗?”
母亲像孩子一样点点头说;“好吃。”
濮存昕在母亲卧室的窗台与客厅的茶几上,各摆了一碟核桃仁,方便母亲随时吃。
同时,濮存昕还从书店买回几盒识字、数数的卡片。
吃过早饭后,他就搬两个小马扎放在客厅里,与母亲面对面坐着,教母亲认字、数数。
他将小卡片举在母亲跟前,让她准确读出上面的数字。
濮母头一天还认得,第二天又答错了,濮存昕便耐心地教母亲一遍遍念。
紧接着,他教母亲认字,刚开始她只认识几个简单的汉字,濮存昕就带她慢慢读一些难度大的字。
经过4个多月的艰苦训练,到2019年7月,家里几盒卡片的数字和汉字,濮母基本能认识了。
这年11月,濮存昕在北京人艺排演话剧,他将母亲带到了剧院。
中午他从食堂给母亲打来饭菜,陪她一起吃。濮存昕问;“好吃吗?比您当年在银行上班时的伙食怎样?"
母亲像孩子一样笑了;“好吃,都好吃。”
吃过午饭,很多同事围过来,与濮母有说有笑,老人的脸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
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发,濮存昕夫妇与母亲在家隔离。
因为不能去人艺排演话剧,濮存昕经常一个人在家为母亲表演。
他给母亲表演《李白》《茶馆》《雷雨》等经典话剧的片段。
演过几次后,他就让母亲说出这是自己演的哪一部戏,主人公的名字叫什么。
起初母亲总是说错,经过濮存昕的反复提醒和引导,母亲渐渐能分辨清了,很少再说错。
9月中旬,北京的疫情得到控制,濮存昕便陪母亲重走与父亲的爱情路。
当年,父母经常在北京人艺后面的公园里约会,母亲坐在青石板上,父亲站着给她读爱情诗,这是母亲心目中最浪漫、最难忘的场景。
10月的北京气候宜人,濮存昕领着母亲来到人艺后面的公园。
当年母亲坐的青石板还在,旁边的老榆树长成了合抱粗。
濮存昕让母亲坐在青石板上,他模仿父亲,站在榆树下给母亲朗诵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舒婷的《致橡树》等爱情诗。
濮存昕一边背诵,一边用余光偷瞟母亲,只见她先是平静麻木,渐渐地,脸上浮现出笑意,最后眼里涌出泪水。
母亲喃喃地对濮存昕说;“那时,你爸爸穿着中山装,系着一条咖啡色的围巾,比你现在还帅。”
听了母亲的话,濮存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说;“妈,您能想起过去的事儿了?”母亲咧嘴笑了;“有些事记得,还有很多想不起来。”
母亲能恢复到这样,已经是奇迹了。
此后,在濮存昕的引导下,母亲能记起的往事越来越多,一些邻居她也认识了,有的还能叫出名字。
2021年10月,濮存昕带母亲去医院复查。
医生与濮母交流后,几乎不敢相信她能恢复到这样,称赞濮存昕创造了医学奇迹。
医生告诉濮存昕;“照这样下去,您母亲的记忆还有可能进一步恢复。”濮存昕信心满满……
濮存昕:兵团给我承受力文:朱维毅 摘自《生命中的兵团》
我最早看见濮存昕,是在留学德国的时候,但那不是相识,而是“单识”。在观看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的录像带时,我第一次看到了他。
剧中一个目光迷茫的帅小伙儿背着行囊静静地靠在了编辑部的门口,让吕丽萍饰演的葛玲一眼就看傻了。她身边由葛优扮演的李东宝当即搬倒醋缸,连声提醒葛玲:“嘿,嘿,眼神不对了啊。”剧中扮演这个小伙子的人就是濮存昕。
现代中国的美男子标准,通常是浓眉大眼、双眼皮,而丹凤眼、单眼皮的濮存昕是个例外。除了高大的身躯和端正的五官外,濮存昕的风采更多来自他高雅稳重的气质。这种气质成就了他在社会上的一个不够文雅的雅号——师奶杀手。媒体有人对他解释说:这表明了公众对你的喜爱。濮存昕回答:如果真的喜欢我,请给我换个称号。
刚回国时,一次我在全国两会期间的代表住所约见德国海归万钢,在安检口上看见濮存昕和杨澜打招呼。以后我在人艺剧场里又看过他的舞台形象。但我们一直处在一种“单识”状态,我见过他,他没见过我。尽管如此,我对他接受采访是有一定把握的。这不仅因为推荐我采访他的,是他的作家好友张抗抗,还因为我知道他有深厚的知青情结,是一个不因名气而脱离地气的艺术家。我的这一看法很快得到了证实:张抗抗告诉我,濮存昕很爽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让我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后台”找他。
人艺的建筑分为两部分,前面较大的一部分是剧场,称为“前台”,后面稍小的一部分整体叫作“后台”,是内部办公和排练的区域。我到“后台”入口处给濮存昕发了一个短信,正在排练厅讨论剧本的濮存昕很快打来了电话:“和保安说一下,您就直接上三楼吧。”
在三楼的楼道里,我见到了兵团战士濮存昕。
就我所知,濮存昕是一个全能而高效的人,他主演和参演过10多部故事片、20多部电视连续剧和20多部话剧。拍电影和电视剧虽说辛苦,但毕竟是一锤子买卖,而一部话剧是需要反复推敲和演出的。繁重的演出任务加上濮存昕的人艺副院长的管理任务、全国政协委员的议政职责、公益慈善家的社会事业……如此之多的任务和角色集于一身,足见他是一个“日理百机”的大忙人。在我的想象中,常年忙碌的濮存昕即便不显苍老,至少也要面带疲惫之色。
但我的这个想法在和他握手的那一刻就消散了。
年届60岁的濮存昕神情轻松,举止文雅,脸上并没有明显的皱纹。他穿一件紫红色的短袖衫,外面套着一件衬衣,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随意和洒脱。他的嗓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话剧演员的沉稳,那声源明显来自胸腔。
人艺的建筑是20世纪50年代建成的,虽然经过整修,但办公区域的空间都不大。小濮带我进的那间办公室很狭小,里面堆满了东西。我们各自落座,一人拿着一瓶矿泉水开始聊天。
这种“自己人”的见面方式,和很多端着架子俯瞰苍生的名家迥然有别。
长期的话剧舞台生涯,养成了濮存昕说话的独特习惯:声音悦耳,吐字清晰,节奏分明,表情丰富。但这种讲话又和演戏不同,演员需要内敛自身性情,但濮存昕在讲述自己的往事时不带一点刻意遮掩,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看得出来,这是个性情中的真人。和忙人谈话,不能按照采访者设计的程序来,濮存昕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我在教孩子画画时有一个体会,大人总是希望先教会孩子怎么构图,但孩子就是不接受,因为他们有自己观察和展现世界的逻辑,咱们大人就画不出孩子们画的画。所以,凡事一有了目的性,效果就是另一个样子了。我看咱们的谈话内容就顺其自然吧,也许聊高兴了能聊到很晚,也许今天没聊够后还要再约下一次。同意?好,那我就随便聊啊。”
“我在兵团时曾经见过一次军人整肃纪律。我们2师有个很棒的礼堂,能挂吊杆,有一千多个座位,可以演正规大剧。有一天我们突然接到通知:上午必须离开剧场。师警卫连还在大礼堂四周放了警戒。我在下乡前曾在北京偷偷看过内部播放的日本电影《啊,海军》,那是我们小孩儿不能沾边的,结果我们溜进影院藏在屋顶看了那场电影。这次我又故伎重演了一回,爬到礼堂的高处偷看大会场景。那是2师现役军人的一次纪律整肃大会,会上让一批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的军人上台示众,他们当场被撕掉了领章,还被打了嘴巴子。所以我感到,兵团那些年对知青和军人都是考验,只是考验的内容不同罢了。”
“聊聊我自己的吧。我是1953年7月份生人,小学上的是史家胡同小学,中学是72中,那是从北京2中分出来的一个新学校,英达和姜文也是从这个学校出来的,但比我低了大概有8 届。我跟他们开玩笑说,从长相上看,你们应该是我的学长呀!1966年‘文革’开始时,我还在小学6年级。因为中学搞运动,我到1968年才上中学,第二年就去兵团了,说是69届初中毕业生,其实没学到什么东西。当时老师让我们学生上讲堂,念报纸、读社论,课堂时间是占满了,可尽是些没用的。知识不能说没学,但学的很少,数学就教到小数点,英语课只教会了我们‘Long lif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1969年8月,我初中算是毕业了,31日离开北京去兵团,被分在了2师15团,现在那里叫宝泉岭农场。”我说:“你以后从事的工作要有文化知识功底,这些你是怎么补上的呢?”
濮存昕说:“靠日积月累吧。‘文革’开始后一下子就没书读了,我只能自己找书看。当时人艺的剧院图书馆没有人管了,我父亲是人艺的老演员,常拿一些书回来让我读。他也没什么具体意向,有什么就拿什么,有《三国》、《水浒》、革命小说、苏联小说,还有小人儿书(连环画)。我没人引导,什么都看,凭着一股求知欲,半古文的东西连懂带不懂地统统从头读到尾。书读完了,我就看大人的《参考消息》,报纸一到手,先看漫画。书报读得多了,写点什么脑子就不空了。在学校参加运动时,我办过小报,刻过蜡版,写过声讨‘刘邓路线’的大批判稿,还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写对口词、快板词,什么都招呼。那时不知天高地厚,词还没背下来就敢上台演出,不怕丢人现眼。有一次我在说快板书时把词忘了,老师没辙,把写着词的小本给我扔到了台上,我扔了大板,一手拿着小本,一手打着小板,把词给念完了。”
“我父亲是个老艺术家,演出对我来说是家传,从小我就不怵表演,而且表现欲还特别强。要表演,就要读书、要创作,这成了我给自己补养文化的动力。”
“到了兵团,我继续找小说读。现在回头看,我的进步就是在创作和背词中完成的。人们常说演员塑造角色,但我感到是角色塑造了我。要演好角色,就要悟透角色,了解角色背后的历史、文化和人性,用自己的心来表现角色。背台词需要的不仅是记忆力,更重要的是文化修养。可以说,是角色在提升演员的水平。”
“真人”濮存昕,本色而率真,既不耍“文艺大牌”,也不装虚怀若谷。他能自称“濮瘸子”,也不否认自己算是“人尖儿”,他能和荒友喝得红头涨脸,也能拒绝和15 团的老政委重逢。对曾经让他不高兴的人和事,他不会刻意去宽宏大量。
我说:“今天是2012年8月31日,正好是你去兵团的43年纪念日。在43年的那一端是个16岁的小孩儿,在这一端是个表演艺术家。在这当中,兵团是你生活经历中的一部分。你是怎么去的兵团?”
濮存昕笑道:“这么巧?我都没注意。我上兵团是死乞白赖要求去的。我两岁时患过小儿麻痹症,上小学时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拄拐走路的,人称‘濮瘸子’。9 岁时我接受了一次整形手术,算是能正常走道了,但我的这条病腿还是比较弱,你看看,我两条腿不一般粗吧?像我这样的人,当时完全可以留在北京。”
“去兵团不仅是我主动要求的,而且到了热血沸腾的程度。兵团在北京招人的办公室设在灯市口中学。我跑去报名时,人家知道这孩子腿不好,要检查,让我正步走,还做蹲下和站起的动作。我使劲做得很标准,还写了保证书,最后总算过了关。”
“我到兵团后被分在2师15团29连。刚一到连队就赶上麦收大会战。大雨后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伏在水里,用机器根本没法收,只能靠人工连拔带割,地里的水没过脚脖子,我的鞋底子薄,怕水下有东西扎脚,还特意多穿了好几双袜子。”
“10月中旬,兵团从几个师里各抽出一个营组成了架线团,要架起从抚远到虎林的军用电话线。很多知青哭着喊着要参加,最后我被选上了,觉得特骄傲。我们用了三天三夜赶到抚远的施工地点,一片沼泽地,帐篷还没搭起来,人只能在卡车上过第一夜,那叫一个冷!我们把所有的衣服全套上了,早上起来发现眉毛和眼睫毛被霜连在了一起。”
“我们的活儿是挖坑埋电线杆子。一个坑一米六长,六十公分宽,一米多深,挖的时候要快,因为坑里不停地有水渗出来,动作越慢越难干。为了避免棉衣泡上水,我们只能穿着绒衣干活儿。等把坑挖好了,我们把电线杆子往里一杵,连泥带水地把坑填上,然后赶紧换衣服。几个人张开大衣围成一个圈挡风,里面的人把湿绒衣绒裤脱下来,光溜溜地赶紧换上棉衣,那棉衣太凉了,刚一上身的感觉就像贴在冰面上,冻得我嘶嘶直倒气儿。连长拿个酒瓶子挨个问:谁喝?谁喝?我接过酒瓶一仰脖,60度白酒一口气造了大半瓶!”
“白天干活儿,晚上还要轮流站岗。上岗的人带一杆枪,两颗子弹,点一堆篝火防狼。我站岗时的感觉很自豪,别人都睡了,我在保卫着他们。我觉得这就是保卫祖国,是在做最革命的事儿。后来我写下了一些诗句:比如‘枪刺挑落了晨星,战士迎来了黎明……’够浪漫吧?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在我一人肩上担着呢。”
濮存昕在15团29连的放马照,这匹俄罗斯种马承担着全连马匹的优生重担
“我们在抚远苦干两个月,提前完成任务‘班师回朝’,回到29连。这时连里要找个听话的孩子去放马,我被选中了。后来人家写我的兵团经历时,题目起的是《荒原牧马人》,听上去挺惨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放马在农业连里是好活儿,我特别喜欢。别人天天下地累个贼死,我吹着口琴放马,潇洒啊!我管的那两匹俄罗斯纯种马一个叫苏宛,一个叫阿尔登,浑身的毛像缎子似的发亮,马蹄子有碗口大小。这样的优质种马是连队的宝贝,每匹马都有档案,吃的是鸡蛋、麦芽、胡萝卜。鸡蛋我不敢和马抢享,胡萝卜我是管够造,经常和马对着面啃。养马的工作没有人管,只有检疫员每个星期来看一次马的卫生和健康情况。”
“我每天就和马做伴,喂食、放牧、清洗都是我的事。种马的健康关系到连队马群的体质,它的生殖器是我清洗的重点,为这事儿我还在连队的黑板报上得到了表扬。白天放马的时候,马吃草,我割草,闲下来还能到水泡子里捞捞鱼,晚上回家糊上面,用油一炸,哥儿几个就着喝点小酒,神仙似的。那时我父亲去了北京市的下属农场,母亲和弟弟去了河南的‘五七干校’放猪,姐姐去了内蒙古放马,我们这个艺术之家成了畜牧之家。”
1976年濮存昕在15团“反击右倾翻案风”赛诗会上激情朗诵
“放了一年马,变数来了,15团的宣传队要调我去。我真是不想去,还到团里去做上面的思想工作。那是一次失败的沟通,我没有说服团宣传股的庞股长,失望之余,仗着年轻胆子大,居然拂袖而去,在黑夜里一人走了17里路回了连队。那17里夜路至今我记忆犹新。天上一轮明月,地下万籁无声。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脚下踩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我舍不得我的连队,放不下我的马,再说,我还没自在够呢。”
“不管怎么说,上级的调令是不能违抗的,我最终还是到了团宣传队,那是在1972年初。为了活跃知青的生活,兵团组织了不少宣传队。连宣传队是业余的,团宣传队是半专业的,到了师一级宣传队就是准专业的了。“兵团的1、2、3师都有师宣传队,有的水平很高,像19团宣传队能完整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乐队的乐器也齐全,能演奏交响乐。虽然各宣传队的演出水平参差不齐,表演的内容也比较单调,但这帮人走到哪儿都特受欢迎,毕竟他们带去了热闹,更何况还是一群俊男靓女的表演。19团演白毛女的A 角特别让我敬佩。她在21团演出时伤了左脚,我当时还抖机灵来着,建议赶紧采取冷敷的方法防止肿胀。没想到那个女孩儿愣是带着伤把节目完整地演完了,那种精神让谁都感动。”
“我们15团宣传队分成男演员、女演员和乐队三个班。我是男演员的班长。我们的服务对象一般是兵团连队,有时也到鹤岗煤矿去演出,帮助团里搞好关系,好搞点儿煤烧。那时演京剧也没什么录像资料可以借鉴模仿,就根据看电影的印象来演。我这人善说而不善唱,这个弱点在演样板戏时显出来了。我唱也能唱,但调子一高了就拔不上去了。我们演京剧《沙家浜》的片断时,队里考虑到我的这个情况,决定让我演唱词最少的程书记,就唱四句:‘病情不重休惦念,心静自然少忧烦,家中有人勤照看,草药一剂保平安。’我唱到‘草药一剂’的‘一’字时上不去,总需要台边的人帮我唱一嗓子带过去。因为不能唱,队里在排练京剧《海港》片段时,把我发到了后台。我是舞美、电工、木工什么都来,队里的布景、道具、灯光都由我和刘师傅管。我们用纸浆一层层地糊出了港口的桩子,又画天幕灯,做变形阁,描绘海港的蓝天,要是画深了,再往下洗颜色。我们还钉出了方海珍书记办公室的窗户。和下大田的农业连队战士相比,我们过的简直就是贵族的日子,宣传队全脱产,俱乐部烧暖气,一星期洗一次澡,吃饭在团部招待所食堂,那里的油烧茄子太好吃了,我们在开饭前半小时就想到食堂排队。”
“我是个政治上很正统的人,当时讲话了,就是积极要求进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左’得够呛,喜欢说官话,一开口就是大道理。为了帮助同志,小报告我也打过,所以我在宣传队里一度受到孤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去佳木斯演出。大家热热闹闹地要在英雄刘英俊塑像前照相,我一凑上去,谁都不吱声了,明摆着是不愿意和我照相。这太让我栽面儿了,我只好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我都在想:我的人缘何至于差成这样?我把自己的苦闷说给父亲,他回信送我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让我明白了宽厚待人的道理。”
“后来的一件事,从另一个方面又教育了我一次。有一次团领导把我这个副队长叫了去,说团里没煤了,宣传队要在一周之内搞出一台新节目,到鹤岗煤矿去做慰问演出。我说,这不可能,再说大家都下连干活儿呢。领导说:这是任务!你要是不干,就下连队去!我无话可说,最后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排几个新节目,弄几段老相声,再编个小话剧把时间撑下来。那次团领导用‘下连队’来威胁我,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换位思考,我想我对别人也不能这样。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担心,怕自己哪天做了官也会成了官僚。”
“我们宣传队出过一件大事。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就不是事儿。”
“问题出在京剧《沙家浜》中扮演胡传魁和阿庆嫂的那两个演员身上。‘胡传魁’是老高中知青,长得短、粗、胖,特别有才,能演会编,是队长兼导演。‘阿庆嫂’是我们69届的小知青,才貌双全,是宣传队里的台柱子。本来我们宣传队有禁止谈恋爱的纪律,但这两人不但顶风上,还闹出了‘阿庆嫂’怀孕的后果,当时属于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
“为解决这件事,2师和15团都派现役军人工作组来队里整风,我们的演出和排练也被停止了。在调查期间,我们指导员拿着一个小本本一条一条地揭发这两个人的关系进展细节。我这才明白,他一直都在监视着他们。工作组决定对这两个人进行隔离审查,轮班看守,以防串供。”
“有一天上午,‘胡传魁’提出要上厕所,看管他的人正在全力以赴地打扑克,让他自己快去快回。时间一长,看守发现情况不对,挨着屋找‘胡传魁’,找到行李房时听见里面有动静,敲门也没人开。看守把门上的磨砂玻璃打破一看,‘胡传魁’踢翻了脚下的凳子挂在房梁上了!因为上吊用的背带在仓促间没有系好,在看守闯进屋时,他自己从空中摔了下来,绳子勒得那一下太狠,他的喉结已经被勒到了下颚下方,窒息之下,翻了白眼,吐出舌头。”
“在我听说此事跑过来时,就见闻讯而来的‘阿庆嫂’哭喊着要进行李房。当时大家要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抢救‘胡传魁’,一个是阻拦‘阿庆嫂’。队里有个翻跟头的武生有一些经验,把‘胡传魁’的喉结往下一推,终于让他透出了一口气,黑眼球慢慢转了下来,眼睛轻轻地闭上了。这时,团政治处的王副主任闻讯赶到现场,一看人已经缓了过来,就大声问‘胡传魁’(濮存昕模仿着他的山东腔):‘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闭眼躺在地上的‘胡传魁’的两个眼角里流出了泪水。我一点不夸张,那泪水是成片漫出来了,一直灌到他的耳朵窝里。看到这情景,宣传队的知青中有人哭了。事情闹大了,师里来人宣布:原定下午召开的批判会取消。团领导第二天还把‘胡传魁’和‘阿庆嫂’请家里吃饺子安抚,并安排他们返城回家。”
“后来他俩一起去了‘胡传魁’家,把孩子生了出来,两人结了婚。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别人自杀,而且和我的关系还这么熟。如果‘胡传魁’是和多个女性搞,那当然不行,但他们确实是在恋爱,两厢情愿,婚前同居,这种事要是放在现在,别人连问都懒得问,但在当时就是重大违纪案件。在兵团这种准军事化单位,特别是在宣传队这样的男女交往比较密切的文艺单位,知青之间的恋爱一度是严格禁止的,更不要说造成怀孕的后果了。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谁都不敢去想搞对象的事了。”
和战友们整装待发
“这件事一出,15团宣传队就被解散了,我们被分散下放到各连宣传队,我先后到过10连、27连和25连,哪里需要哪里去,命令一下,打起背包就出发,有时因为走得仓促,连行李都来不及带上,只好去挤别人的被窝。有一次我睡的是公被,又臭又硬,我一夜都只能用嘴呼吸,让鼻子休假——那味道实在太难忍受了。”
“我最早产生返城的想法是在1973年。当时已经有人开始动脑筋离开兵团,干部子弟从后门走,没后门的人找理由走,我的心也动了。当年我坚决要离开的北京,此时对我产生了强大引力。我第一次回北京探家时,火车到北京站时天刚蒙蒙亮。当我拎着两个装满北大荒土产的大包走出车站时,车站的报时大钟敲响了,那一刻我止不住热泪长流。我曾经在这里参加遣散外地来北京串联的学生,而我现在又算什么呢?我发现自己人去了边疆,心还在北京。扎根边疆的口号再喊起来,连自己都发现不由心了。”
“我回家后躺在自己以前睡过的那张床上,很自然地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时母亲来了,我吓得一机灵,赶紧扔掉了烟。母亲没有呲我,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好好一支烟扔了多可惜。我发现我在妈妈的眼里已经长大了,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了,我到了自己规划人生道路的时候了。”
“在兵团知青中开始有人被推荐上学后,我一直没有机会。兵团有一些职能人员的去向是受内控的,一般不予放行,包括党员干部、机务骨干、学校教师、医务人员和文艺人才,因为这些人对维持兵团日常工作的运行很重要。在大田干农活儿的人容易走,我们不行。当时在我们中间流传着一句最高指示:不要动,我有用。这话太像毛泽东的语言风格了,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和希望。但等来等去,我们的状态一直没有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建设边疆的使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走上更高更大的艺术舞台,当一名专业演员,成为了我的新梦想。”
“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我先后考过济南军区文工团、总政文工团和战友文工团。在战友文工团考试的时候,我看见那些穿着国防绿军装的小孩儿们,简直都要羡慕死了。我考的是朗诵、形体和小品表演。最后,战友文工团决定录取我,起关键作用的是招生股的王伍福,他就是在电影里演朱德的那个特型演员。许多年后我见到老王时还说:你是我的恩师啊!老王特客气,他说:那怎么敢当呀,现在你可是我的老师。”
“回兵团后,我接到了老王寄来的商调函,内容大概是:考生业务通过,请将档案寄来。我拿着这封信忐忑不安地去找领导要档案。站在团政委的办公室门前,我犹豫了。报考部队文工团是我在探亲时做的个人决定,根据我对政委的了解,我能猜到向他交出这封信的结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黑着脸拒绝我时的口气。既然拒绝是必然的结果,我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呢?我在楼道里站了很长时间后,到了还是决定放弃要档案了,之前的一切报考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很多年以后,我们15团的老政委到北京来时提出要见我,我没有见他。看到他会勾起我对当年的痛苦记忆。”
“后来我在自己的书中写道:‘究竟什么能拯救我,改变我的困境?首先是返城,其次才谈得上搞文艺。’此时,能够帮助我名正言顺返城的理由,就剩下了一个——我这条病腿。”
“1975年底,在一次批判北宋人物宋江的评书表演中,我身穿薄衣裤过长时间站在舞台上,病腿就被冻麻木了。演出结束后,我只能用一条腿蹦着下台,接着就开始发烧。这让我意识到:我有办病退的理由了。住院三天后,我的腿恢复了知觉,但出院后我继续杵了一段时间的拐杖。入夏了我还穿着棉裤,为的就是让领导看见我在保护这条腿,能让他们说一声‘就让濮存昕这小子走吧’。”
“1976年我开始办理病退手续。医生在检查了我的病情后说:你为什么不早来?以你的情况,返城不就是一个图章的事吗?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为了来兵团,我曾经极力掩盖这条腿的毛病,而现在为了离开兵团,我又要拿这条病腿说事儿了。我的人生曾那么地真实,又那么地不真实。”
“1977年1月末,我结束了8年的北大荒生活回到了北京。当年带到兵团的那个木箱子又随我进了家。刚回家那几天,我老盯着它看,我问自己:真的回来啦?不用再回去啦?晚上我几次梦见我接到命令:立即返回。每次醒来,我都会惊出一身汗!“说老实话,兵团有不少知青很有艺术天赋,要论唱歌跳舞都比我强,只是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我返城不久就赶上了空政话剧团招人,考试时要演小品。我选的题目是‘刷马’。眼前空无一物,但我把刷马的动作演活了,考官一眼就看出我有生活。在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的第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特别希望能碰见熟人,好显摆显摆,可惜啊,一个也没遇着!我爱人曾对我说过:亏得你小时候腿得过病,否则不定狂成什么样。你其他条件都好,到哪儿肯定受宠,偏偏你有那点缺陷,让你有点儿自卑,挺好!”
“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蹩脚的演员。我没有学过一天专业表演,我的那点演出功底,都是在兵团时连自己琢磨带跟着别人学,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我最初在人艺的舞台上挑大梁时,还受到了领导的质疑。宋丹丹那人性格直,她后来说过一句话:小濮?当初我根本没看好他!我底子薄,起步晚,上山下乡拿走了我近八年的时间,我得往回赶!那会儿我妈妈问我:你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忙?我说,时间不够啊!”
“我在兵团的收获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承受力。这种能力不仅让我能够面对困难,也能够面对荣誉。返城后我第一年就在空政话剧团入了党,而且年年受嘉奖,但我心若止水,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我身上背负的名头很多,但让我最看重的是慈善家身份。吃过苦的人,不能忘记有苦处的人。我是全国政协委员,老知青们有什么诉求找到我,只要我觉得有道理,就会作为提案交上去。比如,他们的户籍在北京,养老待遇只能在外地的原工作地点拿,看一次病,路费就把每月退休金耗得差不多了。从国家来说,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但需要有人替这些人发声,我能做多少算多少吧。在兵团八年吃过的苦,让我感到今生再也没有什么苦吃不了。出门坐火车没座儿?我就到餐车和人聊天,别人怨气大了去了,我觉得挺不错。”
“怎么评价那段知青历史呢?我觉得这和亲历者在上山下乡后的境遇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属于‘青春无悔派’,因为我返城后事业一帆风顺,兵团的经历成了我人生阅历中的闪光点。现在哪个成功人士只要说他当过知青,别人马上会觉得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朋友对我说,濮存昕你现在可是人尖子啊。从话剧表演艺术来说,我得到的确实很多,这一方面是命好,另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的努力。”
“我现在的梦想是把自己从剧院里摘出来,已经当了20多年台柱子了,不想再当重任。‘天降大任于斯人’的那种担当感,早在‘文化大革命’中耗尽了。1972年林彪的‘9·13’事件发生后,我们在兵团一级战备,一人发一木棒子,谁都觉得挺正常,就没想想用这棒子抡谁去,是林彪集团的政治野心家们,还是从黑龙江对面开过来的苏联军队?那时的家国意识特别强烈,在国家命运危在旦夕的时候,拿起木棒子就是担当。那段历史给我的一个深刻教训是:凡事要有独立的思考,不能跟着多数人瞎起哄。在表演艺术上也是如此,大家都那么演,你就千万别那么演。”
“我有很深的知青情结。大家一起苦过来的,无论返城后的道路和境遇如何,那份感情是抹不掉的。我回过北大荒,也经常和我的知青兄弟们相聚。最近我去上海,和大家聚过四次。有时实在没时间,老战友们打个电话聊聊也好。至于大家在一起时聚会的气氛嘛,那得看有没有酒。没酒时大家就是正常聊天,喝点酒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濮存昕举止滑稽地学起了酒后和老知青们相聚时的说话口气,他腰一弯脖子一伸,左顾右盼一下后用老北京话憋起嗓子说:“你那会儿跟谁谁谁好,怎么也不跟哥们通通气啊?不够意思啊!”
我没有问及濮存昕返城以后和北大荒的交流,一方面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喜欢自我标榜的人,另一方面我对此也已经有了一些了解。我在宝泉岭农场时只要一提他的名字,人们都说“大夯”(濮存昕在兵团连队时的外号)是个不忘本的“大腕”。2001年,濮存昕在重返宝泉岭农场时掏出30万元为当地孩子助学,不是发钱,而是要用这笔钱成立一个“知青助学基金”。他叮嘱当地人一定不要用他的名字。他说,我只是尽一份力,带一个头,如果带不来新人,我每年都注入一部分钱,让这个基金不断加大。
在2003年北京“黑龙江绿色食品周”和2004年哈尔滨经济贸易洽谈会上,濮存昕都站在展台旁边当起了宝泉岭农场产品的义务宣传员。在中国众多明星在重金之下为种种国际奢侈品或连自己都没吃过的昂贵保健品充当代言人的时候,这位享誉全国的艺术“大腕”无偿代言的是什么呢?是“宝泉岭豆酱”。
我很理解濮存昕,因为我至今还常常会在梦中接到重返太行山当农民的通知,而且再无归日。刚返城时做这种梦,我和他一样会被惊醒,但今天我们都把下乡故地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差别仅仅在于,我的这种感觉更多来自个人的历史体验,而小濮则更多来自对北大荒故土的挂牵。我相信,宝泉岭农场的特产如果是臭豆腐,这个“濮大腕”一样也会无偿代言,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谈话结束时,我问濮存昕有没有老照片,他说:“这事儿我交给女儿办,她要是拖拉,我掐她后脖梗子也得让她给办了。”
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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