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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文:《我家》水獭胡同12号

水獭胡同12号

© 遇罗文/文

目 录

1.城里少有的大院子

2.姥姥

3.二姨

4.初遭劫难

5.父母的性格差异

1.城里少有的大院子

大约在1952年,我开始有了记忆,那时我四岁多了。


我家坐落在北京东城水胡同12号,东墙隔壁是北京五中。


据姥姥说,这个院子有四亩地。一排松墙和一棵四人合抱的大榆树,把院子分成南北两部分。南半部,长年堆放着砂石和木料,是父亲开办的“大业营造厂”的料场;紧靠南墙,有排平房,是工人宿舍和食堂。北半部稍大些,西边靠近大门,是母亲和她的两位女友一杨姨、栾姨,各出资1000开办的“理研铁.”,东边座孤立的开式洋房,是我们的住房。洋房北边,是个荒芜的后花园。洋房与东墙之间,有几棵枣树和桑树。 

营造厂离不开木料,松墙南边总是堆着木料。那时候,电锯还很少,经常见到有人在大榆树的树阴底下拉大锯。木料斜支着,一人站在上面,一人坐或单腿跪在下面,不紧不慢地一天天地拉。拉出来的木板,就在旁边码成一个个高高的方垛。 


姥姥常领着我去给他们送茶水,顺便欣赏他们干活,因为姥爷是木匠出身,姥姥对木匠活情有独钟。而我却爱问,上边的人和下边的人,谁听谁的。姥姥耐心地告诉我,年龄大的是师傅,不一定在上边还是在下边。 


姥姥触景生情,教我第一首儿歌: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罗克常约同学到家里来玩。砂石堆和跳板(盖房搭脚手架用的)搭成的方垛,是他们经常攀登的地方;房角和树后,是捉迷藏隐身的场所。

夏天,桑葚儿熟了,个个又大又紫,好像糖水都要从里边挤出来似的挂满了枝桠。罗克同学中有能爬树的,上去给我们摘,我们在树下接。接不住的,摔在地上变成了一滩紫水。最后大家吃得牙都变成了紫色。


秋天,枣儿又熟了。自家产的总是和街上卖的不一样——又脆又甜还没有虫。罗克他们用竹竿把一串串的枣儿打下来,我们这些小孩往竹篮里捡。这时姥姥准把一篮篮的枣儿扔过墙去,那边五中的学生再把空篮子扔回来。她说,这样人家就不会爬过墙来摘了。 


哥哥和小伙伴儿说起学校学到的知识来,我和姐姐只有听的份儿。 


有一次,他们指着一块埋在土里半截的石头讨论它能不能长大,根据是;山能长高,山又是石头形成的,所以石头也能长大。从此我也把石头看成了有生命的东西。还有一次,一个同学神秘兮兮地说,他有一支能射中太阳的“镖”。在我们再三央求下,他才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长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纸。最后露出的是一根磨得锃亮的大洋钉、哥哥气得扭头就走了,我还欣赏了半天: 


对我更有吸引力的,是洋房西边的铁工厂。从我家出来往西走,穿过一个藤萝架,就到了工厂区。十来间平房里只有几台老式的车床,大部分是手工工具,平地上到处是铁料和大大小小的铁砧。大概是从小听惯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的缘故,我也爱找把锤子找根铁棍胡乱敲打,哪怕把手震得生疼。工人们常对母亲说:“罗文这么小就喜欢鼓捣铁业,长大了准跟他爸爸似的,当个工程师。”母亲总是说:“长大还是先跟你们学手艺吧,给你们当徒弟。” 


由于我老爱往铁工厂跑,和工人们越来越熟了,他们经常在工间休息的时候,和我逗着玩儿,有时把我举过头顶,也有时让我头朝下打秋千,以试我的胆量。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工人不小心让我的脸蹭着了地,立刻血流满面,一下子把他吓傻了。他父亲也是“理研”的工人,气得拿起锤把就要揍他。母亲这时顾不上我,先去安慰那父子俩,直到那个父亲保证不打他儿子了,母亲才把我领回家去上药。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非常在意和周围的人处好关系,无论是新朋老友,不管高低贵贱,不在乎年老年少,她从来对人是谦虚、礼貌、豪爽、热情。工人们也十分尊敬她,不称呼她“厂长”、“遇太太”,而称她为“王先生”(母亲娘家姓)。 


那时,有个“严叔叔”,在工作时被机器轧掉了手,养伤期间经常坐在藤萝架下。我每次经过时,他总要拉住我说话,有时让我摸摸缝合的手臂,有时送给我他抓到的小鸟或蝴蝶。伤口完全痊愈后,母亲安排他做轻微的体力工作;公私合营后,他调到了别的工厂,母亲特意去他所在的单位,请求那里的领导对他给予照顾。 


后来,许多职工虽然分配到各个单位,依然保持着和我家的来往。文革期间最困难时,弟弟走投无路,投奔的就是“理研”的三轮车工人叔叔。 


我家住的“洋房”,是日式结构,方方正正。进门是间很大的客厅、四周是四间卧室和厨房、厕所。每间卧室住两个人,分别是父、母,哥哥和姐姐,保姆吕姨和弟弟,我和姥姥。屋子不高,地面是木地板。房前不远处,就是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榆树,一年中的三个季节里,从窗向外望去,四周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家里除了八口人以外,还养了一条大狗哈利和一只花猫咪咪。


哈利在院子有窝,咪咪就住在我和姥姥的屋里。每次姥姥起床出去,只要我醒着,都会把咪咪叫进被窝。等姥姥回到床上,很快会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生命,马上命令我把它撵下去。 

哈利呢,虽然是条大狼狗,蹲着都有我那么高,可是和人非常友好,从来不对着人乱叫,更爱和小孩们一起玩耍:家里来了客人,只要父母说声:“哈利,握手。”它就会抬起右前爪伸给客人。 


哈利总是友善地对待咪咪,咪咪也不怕它。有一次姥姥讲故事,说猫狗是冤家,我奇怪地问姥姥:“咱们家的哈利和咪咪怎么不打架?”姥姥认真地说,动物也懂自己家的还是别人家的,再说,咪咪小时候刚抱来时,让它和哈利握过“手”。 


家中虽有保姆,可是弟弟太小,所以姥姥每天总是很忙。大约每一两个星期,要去不远的“土儿胡同”看二姨。每次去都要带上我,要在那呆一整天,算是姥姥得到休息的“假日”。 

2.姥姥

姥姥姓杨名瑛,出生在1896年,老家就在北京沙子口一带,是个典型的“老北京”人。


姥姥的娘家,不是大户,只是个小康人家,所以不供姥姥上学,她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和数字,几乎就是大字不识。她也缠过小脚,但是因为疼,她没有坚持到底,家里也不再强迫,可见还是个比较开通的家庭。


姥姥虽然没有文化,却不是不想上学,估计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她支持自己的女儿出国留学,就足以证明了。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教姥姥认字,那时她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我哪儿懂得教书?不知道教材的重要,就用字典当课本。姥姥也十分认真,把我们用剩的练习本,每本撕下空白的几页,凑在一起,钉成个新的练习本,用来写字。 


姥姥写了满满的几页以后,就停止了学习。可能因为“课本”太枯燥,一时不能看到学到的字有什么用;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家务活太多, 


其实,那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很好,年龄最小的罗勉都已经六岁,看他的保姆吕姨还留在家里做家务,姥姥本来是可以享清福的,可是喜欢干净和节俭的她却闲不住。每年她和吕姨要把全家的棉衣、棉被拆洗一遍,还要给每条棉被缝上被头,隔两三个星期就要晒被子、洗被头。家里的房间比较多,她容不得有一点儿灰尘,除了做饭、做针线活,全部时间都用来打扫卫生。 


冬天,姥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拣灯炉灰里的煤核儿。有时她也抱怨,说炉灰最费手,把手弄得特别粗糙,经常裂开大口子,得用橡皮膏粘上。母亲就劝她,“煤核儿能有什么价值,扔了算了”。 


姥姥依然乐此不疲——她把节俭的意义,看得比节俭出来的物质大得多。 

我是姥姥带大的,最原始的启蒙教育,自然是从她那里得来的。除了“拉大锯”那样的儿歌,她也讲些有意义的传说。记得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古时候,麦子不像现在这样,每根秆上不是一个麦穗,而是好几个。那时候家家的粮食都吃不完。有一天,玉皇大帝到人间来查看,见一个妇女在烙饼,儿子在旁边拉屎,小孩拉完了屎,母亲扔给他一张烙饼去擦屁股。玉皇大帝见人间这么糟蹋粮食,非常生气,从此让每根麦秆上只长一个麦穗。” 


我家经济条件好的时候(尚未到大饥饿年代),姥姥也特别注意节约粮食。不仅是粮食,是物品她都不轻易扔掉,哪怕是一张白纸,我们穿破的衣裳,送人已经拿不出手,她用它们打成袼褙,给我们做鞋垫儿或纳鞋底。 


“老北京”人有许多美德,节俭,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诚实、助人为乐,也是非常普遍的,最典型的,莫过于说话的文明礼貌了。称呼对方,只要是成年人,决不说“你”而用“您”;对长辈或年长的人,第三人称都要在“他(她)”字下面加“心”旁。如果在街上遇到有人问路,一定会十分客气而不厌其烦地向人家讲解,直到对方满意了为止——不知道的,以为是两个老朋友见了面,姥姥虽然没有文化,却最反对说话带脏字或“野调无腔”。 


姥姥很少说起自已的娘家,可能是太平淡或人丁不兴旺的缘故,倒是常对我们说起姥爷。 


姥爷是河北南宫县人,从小就在北京学徒,学的是木匠手艺。后来自己开办了营造厂,规模越来越大,成了京城有名的营造业大厂。姥爷爱钻研技术,当时北京第一座两层观众席、楼下无立柱的剧场——长安大戏院,就是由他设计、施工的,因为无先例,姥爷也没有十足的成功把握。剧场第一次使用那天,姥爷紧张得没敢去听戏,让姥姥带着母亲、二姨去,自己在家等着听结果,姥姥她们听了多长时间的戏,姥爷就在家坐立不安地来回走了多长时间,直到姥姥她们回来告诉他剧场没事儿,他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姥爷兄弟七个,他排行老大。在北京城工作的就有三个兄弟。可见过去城乡差别并不是很大,50年代初,许多人感到了城乡差别,想从农村到城市,母亲还安置了几个堂兄弟到她的工厂。又过了几年,城乡差别明显大了,农民再想进城当工人已经不能,母亲其余的堂兄弟姐妹及其子女,只好永远呆在南宫县,守着身边贫瘠的盐碱地。那里因为非旱即涝,近年已划为贫困地区。 


姥爷的寿命不长,五十多岁就去世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姥姥是兄弟中的大嫂,为人又十分谦和,自然受到大家的尊重。1956年,姥姥六十大寿的时候,几十位亲戚到我家给她祝寿,光在我家吃饭的就有54人。 


姥姥最怕火葬,那天不知道她怎么就说出了自已的这块心病。立刻就有几个舅舅拍着胸脯安慰她说:“您放心,我们就是背,也把您背回南宫去土葬。”姥姥感动得落了泪,我也为有这么仗义的舅舅而自豪。但是,年多以后,父母成了“右派”,来我家的亲戚越来越少了,也听不到那种豪迈的大话了。到了文革时期,绝大多数亲戚都和我家断绝了来往,当初安慰姥姥的那几个舅舅,见都见不到了。 


姥姥好拜佛,相信有鬼神,也相信转世轮回。也许因此才怕火葬。一年中有那么几天,她要吃素;清明,要给姥爷烧纸;在一些特殊的日子,等我们都熟睡以后,她要烧香。她也爱给我们讲有鬼怪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很爱哭,往往为一点儿小事就哭个没完。父母就会装听不见,他们以为没人理我,我会觉得哭得没劲,自然就停止了。我虽然确实不想哭,可是又认为突然不哭了太没面子,一时下不了台阶。姥姥心很软,她总是担心我哭的时间长了伤身体,就会拿出几分钱来,让我去买零食,同时给了我一个不哭的理由。每次我都感激得不得了,心里暗下决心:长大以后挣了钱,一定要好好报答姥姥。 


姥姥的享受很简单,一是爱听评剧;二是爱喝两白酒,吃点儿香喷喷的酒菜。于是我的理想就是,天天让姥姥去戏园子听评剧,喝酒,吃普云楼(东四一带有名的肉食店)的酱肘子。遗憾的是,直到姥姥1970年逝世,也没有得到我的一点儿报答。 


小孩儿也有小孩儿的忧愁,那时候,只要姥姥不在家,我就常会担心:要是姥姥死了怎么办? 


姥姥虽然相信有鬼,也许是问心无愧的缘故,她并不怕鬼,有时晚上她一个人在屋里休息,为了省电,连灯都不开。比她年轻的吕姨,反而不敢一个人呆在黑屋子里。但是姥姥却怕土鳖虫——只要见到,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叫我们来提走。有天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擀面条,好开玩笑的哥哥偷偷走到她身后,在她头上伸出三个指头,表示“三毛”——孩子之间常以此互相取笑:姥姥以为土鳖爬到了她的头上,立刻吓得背过了气。我们喊来邻居家的大人,费了一番周折才让姥姥恢复了神志。从此哥哥再也不敢和姥姥开玩笑了。 


“老北京”人很具备幽默感,所以诞生了相声这门绝妙的艺术。但是严格的敬老精神和尊卑观念,限制了幽默的发展。姥姥常给我们讲笑话,但是绝不允许晚辈和她开玩笑。她讲笑话很富于相声特点——即使我们都哄堂大笑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故作严肃状。 


也许因此诱发了我想当相声演员的念头。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突然对相声很痴迷,甚至想进曲艺团,但是马上遭到了反对。班主任是四川人,偏巧他最讨厌的艺术就是相声。姥姥并不一定以为我真的会去说相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学那个干?贫嘴呱舌的。”姥姥对相声艺术的不良印象来自于她年轻的时候,那时相声登不上大雅之堂,只能在天桥一带的地摊表演。每次表演之前,先要劝观众中的女宾离开,以免说到下流笑话让她们尴尬。 


没学成说相声主要还在我——嘴上的功夫不行,也没有当众表演的胆量。 


“老北京”人的幽默,还表现在能把深奥的哲理,用简单的事实表达出来,不仅风趣,而少费许多口舌。没有文化的姥姥,居然也能编出一句至今我还受益匪浅的至理名言—— 


“家里有一百间房子,最后还感觉少一间。” 


真是形象地描绘出世人的心态。 

3.二姨

 姥姥只有我母亲和二姨两个女儿。母亲刚参加工作,姥爷就去世了,而二姨家境又贫寒,所以姥姥一直和我们一起过。


二姨和母亲都是世纪初出生的人,虽然相差才三岁,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母亲好学习(两次去日本留学)、事业心强、喜欢轰轰烈烈、心胸开阔、交际广泛,她身体健康好运动,打篮球、排球、网球、爬山、划船、骑自行车……她练就一副男儿性格,不愿受拘束,姥姥姥爷拿母亲当儿子待;二姨从小体弱多病,不爱上学,不爱参加工作,心眼小,愿意过温馨的小家庭生活,不善于交际。母亲是左嗓子,吹拉弹唱一窍不通;二姨酷爱戏曲,听到评剧就陪着落泪,听到京剧就跟着哼哼。年轻时曾决心去当演员,但是姥爷觉得自己是京城营造业知名人物(北京著名的“长安大戏院”——第一座无立柱的两层剧场,就是他设计、施工的),认为女儿做“戏子”有失自己的身份,坚决不同意。


如果是母亲,可能早就叛离了家庭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二姨天性怯弱,毫无反抗精神,及至姥爷去世,二姨也早已超过了学戏的年龄。可能是为了弥补这一终生的遗憾吧,她嫁给了同样酷爱戏曲而且拉得一手绝妙的京胡的姨父。姨父家境贫寒,婚前,二姨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多盛些饭菜藏起来,偷偷送给姨父吃。


姨父对京胡的爱好,简直达到了成癖的程度——他经常半夜两、三点起床,赶到京剧名角的琴师家,站在墙外偷听人家怎样练功。 

他每年春节,都要去我家演奏一次。尤其是他拉的京剧曲牌“夜深沉”,每次我们全家老少都听得如醉如痴。演奏完了,窗户外面准趴满了邻居们好奇的脑袋。 


可是,艺术不能当饭吃。他必须去工作,他当过交通警、拉过洋车、去协和医院做过会计……一旦业余爱好和工作发生冲突时,总是工作让位,于是什么也干不长。刚结婚那两年和我们一起过,可是姐俩的脾气、两家的生活习惯又那么不一致,所以最终还是分开了。1949年以后,母亲介绍他到摩托车厂当了一名会计,以后再没有离开那个单位。 


做家长的可能都是这样——子女当中,越是“没出息”的,越是离自己远的,她(他)越是惦念。 


姥姥一到二姨家,尽管房间只是阴暗潮湿的狭长的一条,尽管只能容纳三个人的一个通铺就占去了房间的一半,她仿佛感觉这才是她最舒心的地方。 


二姨喜爱生活,愿意收拾家务,这个简朴的家被她安排得特别温馨——仅有的几件家具擦得锃亮,洁白的抹布永远叠成整齐的方块儿,干干松松地摆在桌角;墙上贴着几张喜气、文雅的年画;枕边,是线装的、发黄的《红楼梦》、《三侠五义》等两三本书,还有几本租来的古装小人书;茶杯、饭碗都是那么小巧玲珑,让人不渴不饿都想用它们喝水、吃饭;炒菜的铁铲儿磨得只有铜钱那么大,使用起来就像在玩“过家家”。 


二姨不像母亲说话那么直,嘴出奇地甜,往往说得姥姥心怒放。姨父和二姨说话常用京剧的“道白”: 


“娘子,给我两毛钱我去买猪肉黄酱是也——” 


“相公,早去早回不要延误时间哪—”二姨随声附和,逗得我哈哈笑个不停。可惜他们不会编唱词,只能念,不能唱,否则和侯宝林先生说的相声《戏迷》别无二致。 


姨父好说笑话,对我们晚辈又十分和气,我特别愿意和他相处。别看我家的伙食比姨父家的好,我反倒更爱吃他家的饭。最难忘的是姨父用“支锅”(陶制,像锅,扣在火炉上,底部密布圆孔)烙的饼,又香又脆。 


有一回姥姥和二姨去串门,姨父留下来给我做饭吃。做饭前,他先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想吃什么。看我说不出来,就用商量的口气说:“咱们吃‘小金鱼’怎么样?”我问“小金鱼”是什么饭,他故意卖关子不肯说,吊我的胃口。等到他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就是用面做的“拨鱼”。在家的话,可能我对它没有一点儿兴趣,可是跟姨父在一起吃,觉得格外香。 


回到家,想让母亲也好好奇,特意炫耀我吃了一顿“小金鱼”,不料母亲平淡地说了声:“噢,你们吃的是拨鱼。”弄得我大失所望。 


在了解小孩儿心理方面,我更佩服姨父和二姨。善解人意的二姨有一件让姐姐永远铭记的事: 


天色忽然暗了,雷声隆隆,乌云翻滚,暴雨就要来了。我和邻居的两个女孩子,刚开始在院内一角过家家,此刻只有扫兴地回屋。


“还想玩儿吗?”二姨温和地说,“来,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她支起一把大的红油纸伞,用几只木凳、小板凳、洗衣搓板,在房檐下、墙根前搭起了一个有棚的小屋。她用棉花搓个灯捻,往小瓷盘里倒了些花生油,做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点燃,摆在“小屋”里的“桌子”上。哦,我们三个小姑娘,欢愉得无法形容!大女孩坐在中间,扶着伞把,我们两个小的紧挨她坐在两旁。几张凳子围成的“墙”,把我们围在当中我紧搂怀里的毛巾娃娃,瑟缩起肩膀,抵御着风雨的凉气,听着唰唰的雨声清脆地打在纸伞上。院子里满是雨泡泡,而我们的小屋却干干松松的。我的好娃娃、乖孩子,你暖和地偎在妈妈怀里,露出小脑袋,看看这有趣的情景吧!看那摇曳的小油灯,在昏暗的雨帘里,发出多么诱人、活泼的光焰! 


二姨有严重的哮喘病,不犯病的时候,经常到我家来。孩子们见她来了,都高兴极了。哥哥还小的时候,二姨总是先和他温习唱过多次的京剧,等二姨满意了,就该满足我们的要求——讲她拿手的《济公传》,每次都让我们笑疼了肚子,直不起腰。


姥姥偏疼二姨,也感慨他们夫妻的和睦。当初二姨要嫁给姨父,姥姥可能也不赞成过,如今看到他们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却能够相亲相爱,对她也是个不小的安慰,跟亲戚常说:“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呀……”


由于身体不好,二姨几乎没有工作过,自然谈不上犯错误,姨父又是穷苦的出身,按理说在文革时应该平安无事,可是灾难并没有饶过他们。能找出来他们的全部“罪过”,就是姨父在解放前当过半年的交通警。 


老实人总是最吃亏的。假如姨父自己不坦白这段历史,谁还能记得他当过警察?况且过去又没有户口档案。结果文革一开始,就把他定成了“历史反革命”,免去了他的会计职务,下放到车间当一名没人爱干的“炉前工”。 

这是钣金车间最苦最累的工种,负责给铆工提供烧红的铆钉——一旦铆钉烧到了合适的火候,必须尽快地把它们一个个从火炉里夹出来、送出去。他变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器,要一刻不停地重复几百上千次一样的动作,一批完了,稍做休息下一批铆钉到了火候,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稍一拖延铆钉就会烧化,提前取出铆钉又太硬。夏天就不用说了,即使冬天,在炉前站久了,皮带的金属扣都烤得火烫,经常把胳膊烫出燎泡。 


他们老老实实地绣了标明“身份”的布牌,缝在衣服上——浅色衣服是黑布白线绣字;深色衣服是白布黑线绣字。他们没有母亲胆儿大,敢在没熟人的地方换上没布牌的衣服,而是走到哪里都戴着“身份”——“历史反革命”、“反革命老婆”。 


二姨的哮喘越来越厉害,根本离不医院,可是大夫看到她的“身份”不敢给她看病、开药方,有时候没进医院的大门就被轰出来了。更让她绝望的是,到一家亲戚那里去串门,本来想诉诉苦闷、得到安慰,没想到人家见了她的“身份”,惟恐带来麻烦,硬是没让她进门,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家,随时有被抄的危险,她自然不敢登门。 


病痛、羞辱、担惊受怕,让二姨卧床不起了。有人送来了口信,姥姥去二姨家照顾她,同时也为了躲开抄家的恐怖。 


几天以后,我家就遭到了抄家的劫难,红卫兵押着母亲快到家的时候,得到了邻居小孩的报信,姐姐躲到了二姨家。 


此时二姨住的是公婆留下的一间宽敞的北房,有两户邻居但自成一个独立的跨院。在屋门以外,姐姐就听见二姨每喘一口气带来的呻吟和姨父的叹息声。 


姐姐轻轻敲了敲门上的玻璃,姨父掀开玻璃后的布帘,仅仅露条窄缝,惊恐地辨认来人是谁。看清了是姐姐,急忙让她进屋,又急忙关严了门,就像做了贼他狐疑地打量姐姐,问道:“是不是被抄了家?” 


姐姐不想增加他的恐惧,装作没事似的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姨的病。” 


姨父突然惊讶道:“噫!你怎么还敢穿裙子?”然后规劝说:“这年头还是少走动好。你不拉小提琴了吧?别拉啦,我的胡琴都让人砸啦。” 


姥姥痛苦地看着女儿每分每秒地受着罪,想不出解救的办法,只能用手轻轻地拍着二姨的后背,希望憋在气管里的痰能够痛快地吐出来。 


二姨已经几天不能平躺,只能倚坐在床上费力地大口喘气。因为缺氧,浮肿的脸变成了紫红色。见姐姐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点点头。 


呆了会儿,姐姐实在不忍心看着二姨的难受样,起身告辞要走。 


“孩子,”姨父也站起来:“我就不留你啦。” 


“等等……”二姨从剧喘中,挣扎着指指床边的五屉柜:“抽屉开开……衣服……”她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口地吐着带血丝的痰。 


姨父不解地拉开了一个大抽屉,里面都是二姨的半新不旧的衣服。 


米……米黄色的……”二姨紫胀着脸,无比艰难地指指那些衣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姨父找出一件米黄色咔叽布西式旧上衣,二姨摇摇头;姨父又找出一件九成新的、同样质料和样式的上衣,二姨点头: 


“穿上……送你的……” 


“二姨,你留着穿吧。” 


“穿上……”她闭了闭眼,又是一阵抖肺搜肠般的咳嗽。姥姥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一手轻轻地拍她的背,一手用手绢擦去泪水。 


“既然你二姨想送给你,”二姨父递给姐姐:“你就穿吧,她或许怕你冷,穿上吧。” 


姐姐只有穿上了,正合身。几天以后她才明白,那是疼爱她的二姨与她永别的纪念品。一天夜里,二姨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 

我和弟弟帮助姨父料理后事,正碰上街道积极分子来通知姨父搬家——因为姨父家只有一口人,又是“反革命”,无权居住二十来平米的北房,让他搬到胡同里另一个大杂院儿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南房去住。 


来送通知的是个很会说话的老太太,她看周围没有外人,还安慰了姨父几句:“您不用太难过,就当是她出了差,出了趟长差。”“住小点儿的房子还省房钱呢,您说是吧?” 


姨父苦笑着陪她说着话,直表示马上就搬家。倒是人家没催得那么紧,允许他拖延几天。 


我们以为姥姥失去最疼爱的女儿,一定难过得死去活来。没想到她倒很坦然,对我们说,死了比活受罪强。 


没有了二姨,姥姥把姨父当儿子看待,经常去看他,帮他料理家务。后来我家遇到了新的一轮灾难,几乎全家都被关了起来,姥姥就躲到姨父那里去住。 


姥姥去世以后,我们又都在外地,和姨父断了联系。1971年,苦闷、孤独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又匆匆找了一位农村户口的老伴。没想到此次婚姻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反而让他更加苦恼。两年后的一个夜晚,他和二姨一样,也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 


一生清贫简朴、胆小怕事的二姨、姨父,终于到阴间团聚去了。生前脾气、爱好处处相同的一对恩爱夫妻,想不到连死的方式都那么相似。 

4.初遭劫难

1952年夏之交,有次我和姥姥从二姨家回来,发现家里气氛和往常大不样——家里见不到父亲,母亲关在卧室写东西,其他人说话、走路也都轻悄悄的。听姐姐说,这是“三、五反”运动,爸爸被抓走了,昨天工作组在客厅还审间了妈妈、杨姨、栾姨,杨姨吓得尿了一裤子。


我全然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我们不是还唱着一首歌谣“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我反对”吗?怎么“三反”又“反”到我家了呢?后来才知道,所有私营业主,全是被怀疑对象。


父亲被怀疑偷漏税几十亿元(年营业额才几十万元),遭到逮捕,关押在半步桥监狱。母亲既是案犯家属,又是“理研铁工厂”厂长,双重身份,被隔离审查。 


第一次蒙受不白之冤,母亲异常伤心。保姆害怕她会寻短见,告诉了哥哥。哥哥带着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去求妈妈不要想到死。感动得母亲痛哭起来,憋闷了多日的痛苦一下子收不住了,把我们一个个楼在怀里,安慰我们说:“妈妈不会死的,妈妈就冲你们几个孩子也不会去死,妈妈离不开你们。” 


幸亏我那时还小,还不懂忧伤,第二天照样在院子里玩,照样跟姥姥要几分钱,从大门底下钻出去买芸豆饼吃,照样去职食堂找厨师胡大爷玩耍,胡大爷知道母亲最爱吃他蒸的刀切馒头,趁人不注意,用布包上两个塞给我说:“快拿回去给你妈吃。” 


没多久,代表政府的工作组怀疑工人协助我家藏匿了偷税的巨款,胡大爷也在其中。 


有一天,姥姥有了不祥的预感,让我去食堂看胡大爷。我回来向姥姥学:“他还冲我笑呢,就是脸有点儿红。”四岁多的我,还看不出来有更多的异样。 


不料,当天晚上胡大爷就不见了。工作组和所有职工相信他跑不出这个大院,在院子里挂起几个特大的灯泡,在各处犄角旮旯寻找,甚至有人用长竹竿到水井里去搅探。外面的嘈杂人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全家人,除了弟弟,都从床上起来向屋外张望,只见好多人影在院里晃来晃去。 


忽然,有人发现大榆树上有人拴了一根绳子,另一头通到跳板方垛的空穴中。方垛足足有两人多高,此时谁也不敢爬到上边去看,只是在下边乱喊:“老胡,快出来!” 


约莫两分钟的时间,有人商量着要爬上去看。 

突然,胡大爷从里边蹦出来,一下子就被绳子吊在了树上,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些都是后来听大人讲的。当时大人们怕我们被吓着,早打发我们钻回被窝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大榆树下,看见一领席下面盖着胡大爷,露着脚。活着的胡大爷好像还在我身边。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花白的胡子和眉毛,忘不了那双笑眯眯的又像是刚刚哭过的红肿的眼睛,忘不了他蒸的又大又喧的刀切馒头。我想看看他死后是什么样,可是不知道该不该拉开那领席子。 


那时候,还不懂得害怕,也可能是胡大爷生前对我太好的缘故。 


一个生命,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几个月后,“运动”结束了,父亲被放回家,继续经营他的“营造厂”,母亲接着当厂长。经过这么一折腾,“营造厂”业务大受影响,当年收入几乎没有,职工也无法分红,气得郝叔叔(后来和我们一起办《中学文革报》的郝治的父亲)老爱说:“找他们要那好几十亿去!“父亲这时总会笑笑,什么也不说。尽管他比别人还多坐了几个月的牢,但他涵养极深,好像天生就能容忍委屈和冤枉。


比起坐几个月牢更让他痛心的是,不久又兴起了“套狗运动”。他的爱犬哈利在他面前,被装进了垃圾车,不知将被运到什么地方去处死。

车到我家之前,已经装了好几只别人家的狗。它们惊恐地东张西望,全然不知等着自已的是什么下场。哈利被强行装进车里,被迫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家,难过得汪汪直叫。爸爸不忍心看下去了,躲进屋里哭去了。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有时和狗的感情不亚于人。眼睁睁地和爱犬生离死别,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父亲是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又极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此时他一定肝肠寸断。可是,刚刚经过“五反”运动的他,再哀伤又能怎样? 


又一个生命,也这么轻易地走了。 


狗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据说人类把狼驯养成狗的历史已有一万多年。也可以说,狗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之一。但是,常以文明史悠久而自豪的中华民族,却总是和狗过不去。1952年,开始第一次大规模的“套狗运动”,但是还没有做到赶尽杀绝。1954年,又来一次“套狗运动”,这次无论什么原因,一律不许再养,哪怕它正与孤寡老人相依为命也不能幸免。据说因此引出了数不清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1958年,上级强迫农民深翻土地,还让把狗肉汤洒在5尺深的地下,当作粮食高产的灵丹妙药,结果广人农村的狗几乎绝了种。以后,各种屠杀狗的“理由”层出不穷:“四清运动”时,防止狗咬了工作队的人——杀狗;解放军拉练时,防止狗咬了子弟兵——杀狗;备战紧张时,防止狗把民兵隐蔽的行动暴露给“敌人”——杀狗。更不用说大饥饿年代,熬狗肉汤使劫后余生的狗,变成了饥民的腹中之物。


许多伤心的事凑在一起,往往会使人对生活的环境有了恶感。尤其是胡大爷自缢的大榆树就日夜立在前,谁看到它都会立刻想起那个不幸的冤魂。最后父母决定花3000元买下东四牌楼附近的一个四合院,举家迁移到那里去。


哥哥为了纪念他儿时的乐园,在作文《我的童年》里,详细地描写了那里的花草树木。临别时,他抱着一棵枣树哭了。这篇作文成了全校的范文,是他最早的得意之作,也是他惟一一次在文章里承认自己“哭”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落泪。 

5.父母的性格差异

父亲是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他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可以为感情不讲原则、丧失理智;而母亲是个理智型的人,不会因感情失去理智。父亲是内向性格,纵然有天大的激情,也不会用语言表露;母亲则性格外向,除了需要保密的她能守口如瓶以外,内心所想的一切都要流露出来。母亲喜欢交往,与人见面总爱热情地打招呼;父亲不善了交往,除非是好朋友,即使见了邻居,也从不主动打招呼,因此母亲总是埋怨他太“死性”。


像父亲这种“死性”的人不少,他们并不是傲慢,而是发怵寒暄,或是记不住人家的称呼,或是根本就想不起来打招呼这件事。后来我家搬到东四去住,院里最早的邻居,福建人陈奶奶,也是这种性格。姥姥和母亲像说笑话似的说过这么一件事:


有一年冬天的半夜,父亲从外边回家。因为我们早都睡着了,没有听见他叫门的声音。陈奶奶觉轻,她穿上衣服起床去开街门。因为从住屋到街要走一段路,冬天又那么冷,即使没睡觉我们都懒得去开大门。陈奶奶开了门扭头就走,两人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他们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相反,有时陈奶奶给我们开大门,我们叫她一声表示感谢,她绝对不会答应,总是不耐烦地扭头就走。但是陈奶奶绝不是刁钻古怪的人,求她办事,她一定会热情帮助,就是话少;1960年她家就有了电视机,全院子的十来个小孩儿天天到她家看电视,没见她烦过。可见不能从表面现象去推断一个人的人品。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父母性格上的差异,虽然有定的好作用——比如在事业上母亲能帮助父亲维护人际关系——但事业和家庭毕竟不能混为一谈。朝夕相处的夫妻,需要另一种感情的纽带来维系,尤其需要在性格上有互相兼容的可能,父母都有固执的一面,性格反差又如此之大,难免产生感情的裂痕。 


父亲最喜欢温柔、甜蜜、娇滴滴的女人,如果整天甜言蜜语,即使明知在作假他都高兴。而母亲却豪爽有余、温柔不足,不会装假,更看不起依赖别人的人。所以,父亲遇到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边姨,立刻就被俘虏了。 


1952年“三反、五反”前夕,父亲提出离婚,母亲痛快地答应了,父亲只身去找边姨。1954年初,父母复了婚。除去坐牢的几个月,父亲和边姨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边姨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她发现父亲虽然感情炽烈,但终究不是理想中的人物;父亲也终于明白,矫枉过正会适得其反,光靠甜蜜蜜也不能维系婚姻。母亲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因为她从来就不相信人能在幻想中过日子。 


父母的婚变带有戏剧性,没有财产的纠葛,也没有吵吵闹闹,难怪“三反、五反”时,有人批判他们是“假离婚”。虽然父母性格差异很大,但是他们一生从没吵过架。 


父亲祖籍是山东,他的爷爷逃荒到了东北。到我的爷爷那一辈,已经是营口市的大富人家,能够拥有整条街的店铺。为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消耗掉了全部家业。到了父亲上中学的时候,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父亲上的铁路学校,按照惯例,毕业考试第一名,分配做站长,第二名做列车长,第三名做报务员。父亲是第一名,工资待遇很高,他能够养活奶奶、姑姑了。


不久,他又考取了日本早稻田大学,成了公费留学生。虽然自已的学费、生活费不成问题,但是不能养家。 


父亲到了日本,发现新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很多,苦于看不懂日文报纸,生活十分不便。于是写了一本《日文报纸译读法》,很受欢迎。这本书的稿费,解决了几年留学期间的养家问题,这书是他的第一本著作,也是他的得意之作,多年来他一直保存着一本。他用的笔名是“罗茜”,因此给我们这些子女起名都用“罗”字,而不用家谱上规定的“广”字。有一次我问起父亲“罗”字的含义,父亲说,繁体“罗”宁可拆成“四”、“维”两个字,“四维”是“礼义廉耻”的意思。 


父亲的所作所为,人们见仁见智,看法不一,但公认的两个优点:一是严谨的治学态度,二是极深的涵养。 


他无论学习什么,非要学透、学精不可,直到运用自如为止。他最反对的是满足于一知半解,如果发现我们有不求甚解的现象,就会说两句不满意的话——这已经是他最“激烈”的表达方式了。 


父亲很少急躁,更不会与人争吵、骂人。家里出现一些没人承认的小过失,栽到他的头上,他从来不去辩解,即使是原则的问题冤枉了他,他也顶多说一句否认的话,再不多说一句。好像他知道人家早晚会明白真相,无须过多地辩解。 


我佩服母亲的性格。她在我成长时期,充当了父亲,母亲的双重角色,是家庭的顶梁柱,是我们后来承受压力的楷模。


文革时期,流行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一句话。父亲的经历,正是这个论题的证据;而母亲的经历,却是这个论题的反证——母亲参加工作以前,是在优越的环境中度过的。但是,她比父亲更出色地当好了家,而且开始当家的年龄也并不大。

等到我过了而立之年,才体味到母亲很了不起。她的所作所为,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说她了不起,并不是光指她承受住了太多的磨难,而是在磨难当头的时候,显示出来的刚强。母亲有时候也哭,比如父亲被抓走、亲友来慰问的时候,突然见到关押三年的姐姐的时候,她只是唏唏地哭几声立刻止住,她明白光哭没用,还会影响大家的情绪。她一生当中,伤心事不可谓不多,但是我们很少见她默默地流汨,从未听她说过悲观厌世的话, 


母亲是乐观的,她常以心宽体胖自豪。她年轻的时候喜欢运动,又是个注意营养的美食家,所以身体一直都很健壮,很少见她生病躺下:若不是家里的不幸遭遇接连不断,相信她的寿命一定很长。 


1959年开始的三年大饥饿时期,喜爱美食的母亲自然备感煎熬。那时,我们四个孩了都处在生长发育阶段,父亲关在教养所更是苦不堪言(连食盐都要限量),全需要母亲去想方设法解决。在我们的心目中,母亲永远有办法。她就像变魔术似的,总是能从家里找出可以变卖的东西,换成我们的食物。一箱子高跟鞋也许还换不来一斤肉,但是能卖出去就不容易——那时谁敢上街穿高跟鞋?姥姥说,除非当戏装用。 


小孩儿想不了那么多,只是觉得有了母亲,就有了依靠。 

本文选自《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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