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系列 — 周公在河济平原的再布局
在处理完“商王畿”的问题之后,其他地区的调整也再所难免了。武王所进行的第一次分封集中在中原地区,而这一次周公则希望掌握更多的边缘地区,除了将已有的封国向东迁移以外,新建的封国也尽管向边缘扩散。这样做的目的是尽量将中原地区包围其中,已防止新的动乱产生,首先要要做调整的是齐国,就齐国来说。他的封地本来就已经在泰山以东了(初封地在现在的山东省昌乐县),这个位置并没有做大调整的必要。对于那些不臣服的东方部族来说,让“武功”最盛的姜太公去处理是最能保证中原地区安全的。鉴于这次黄淮、江淮流域的“夷”人部族也跟着一起造反。因此齐国获得了在东部地区的征伐权,也就此从东方施诸国中脱颖而出。
将召公分封在燕山以南,河北平原的北部,也是这一次调整的结果。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与河北平原南部的卫国遥相呼应,防止商族遗民向北迁移,成立新的国家以威胁周王朝的统治;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燕山以北的边缘民族越过燕山进入河北平原,进而入侵中原核心地区。当然,召公本人是没有办法分身去燕国受封的,代替他去的是他的长子。相比于其他诸侯国,燕国可以说是孤独的,因为在他和南方其他封国之间,还有大片为戎、狄所占据的土地。不过这也让它在后来的春秋乱世中可以远离地缘博弈的中心,独立发展,并最终在战国时期跻身七雄之列。
在稳定山东丘陵与河北平原之后,另一个需要关注的地理单元是山西高原。正如我们之前所分析的那样。在山西高原诸多盆地当中,能够与渭河平原直接对接的临汾盆地、运城盆地是周人最为关注的地区,也是最先覆盖的地区。对于这样一个与渭河平原地缘关系紧密,对王室安全至关重要的地区,需要一个可信的诸侯国来担当重任。
在山西高原南部的诸多姬姓封国当中,霍国本来是被寄予厚望的,将霍叔封建在临汾盆地的北端,以控太原盆地的戎、狄,足以显示霍国的重要性。问题是三监之乱使得王室对霍国失去了信任,尽管霍叔在这样动乱当中,更有可能持的是一种首鼠两端的骑墙态度,但在政治斗争中,骑墙派的结局往往是两面不落好。因此霍国自然也就不能承担这样的重任了。
就地缘政治这个概念来说,地理位置是一方面,政治也是一方面。如果你在政治上不能取得相邻地区的支持,那么再好的地理位置也是枉然。尤其是你所面临的地理单元,是能够通过政治手段将地缘力量放大的“王畿”时,这种地缘影响更为明显。
对于王室来说,当然不可能放弃对山西高原的控制,因为这一地区不仅对渭河平原的镐京具有屏障作用,对于洛阳盆地的洛邑也同样具有战略防御的作用。在我们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晋国,去解读秦晋争霸时,大家就会清楚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不管怎么样,周人需要在临汾盆地——运城盆地找到一个合适的封国,来担当此重任。如果没有合适的对象,那就封建一个,于是那个被封建在两大盆地交界处的“晋国”就此诞生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带有颇为经典的故事,也就是“桐叶封弟”。大意就是年纪尚幼的周平王在和一个弟弟(叔虞)玩耍时,随手将一片桐叶剪了“圭”形,并对弟弟说我要封你为诸侯。故事的结局是周公知道了这件事,并认为君无戏言,于是便真的将叔虞封建至了汾河谷地,也就成就了“晋国”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几点信息来。首先“圭”是个好东西,无论它是什么材质的都代表着权力。曹操墓之所以能被确认,墓中发现了石制的“圭”是一个重要的证据。当然,这并不代表你自己在家里参照网上的图片做一个“圭”就能够一步登天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你本身有没有实力。
对于叔虞来说,他的实力就是他是成王的弟弟,这也是这个故事所反应出的第二个信息,血缘关系的远近又一次成为了政治决定的关键因素。其实对于周公来说,将一个与自己或成王关系更为紧密的宗室封建至山西高原是必然的,而这个小孩过家家式的游戏之作只是一个契机罢了。政治上的好处是可以增加成王的威信,并且让晋国更加感谢自己以及王室。
关于晋国的位置,我们在之前的部分已经分析过了,的确算的上是一块风水宝地,有了王室的支持,晋国无可置疑的成为了山西高原的老大,在王室东迁之后,勤王四国的身份又加强了他的政治优势。即使是在晋国内部出现大小宗之争时,也并没有动摇晋国的整体实力,在曲活代翼之后,晋国凭借正盛的武力统一了两大盆地并开始向四面扩张。而王室所做的,无非是在大小宗之间做一个选择罢了。尽管出于维护正统的需要,王室首先支持的是大宗的晋侯,不过在小宗取得完胜之后,王室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在确立了山东丘陵、河北平原、山西高原这三个重要边缘地区的地缘格局之后,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如何整合成为了问题关键,而这其中又牵扯到了对那些商族遗民的处理。卫国的封建对于控制普通的商族百姓来说,周人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的。对于他们,周公甚至确立了“一国两制”的原则。既商人百姓可以按照他们自己的习俗生活,而不必完全按照周礼的约束。典型的例子就是商人可以喝聚众喝酒作乐(商人很喜欢杯中之物,甚至每个人的墓中都会有酒杯陪葬,这似乎和他们来自于寒冷的北方不无关系),而周人这样做就要受到严厉的处罚。这种类似于优待少数民族的做法,如果放在现在,一定会被批得体无完肤。不过在当时,他的确起到了稳定的作用。也许在周人看来,这才是消除商人威胁的最好办法。
不过,任何一个族群中都会有精英阶层的,对于那些在贵族来说,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失去的最多,也最有可能成为不稳定因素。因此周人决定将这些“顽民”迁到洛阳盆地,也就是洛邑的边上,让他们接受最为严厉的管理。这种恩威并施,区别对待的方案,加上洛邑和卫国的地缘部局,最终为周人的东进道路奠定的基础。
关键是看你怎么用了,对于人更是如此。我在第一部分,曾经作过一个推断,“商人”这个名词现在作为交易中间人的代名词,可能是源自“商族”。无论这个推断是否正确,商族在经商和手工业方面的技巧是很突出的,当他们在政治上没有企图时,这两方面的优势反而能够得到体现。这种情况与东南亚华人在饱受政治压迫,最终却在商业领域建树颇多的情况有些类似。被大面积剥夺了土地所有权的商族遗民们,将精力放在“商贾”这个自古以来就广受轻视的职业,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证明自己的机会。
商族遗民的这些能力,最终还是被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所利用了。在郑国东迁至洛阳盆地的东侧之后,郑人给予这这些商族遗民更为宽松的政策。而这些之前属于社会底层,现在重又回到主流社会的“商人”所带来的财富与能力,也成为了新“郑”的迅速崛起的重要因素。
“商人”们甚至在春秋争霸的政治博弈中亦发挥过重要作用。在后来我们将到分析到的 “崤之战”发生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一个叫弦高的商人机智的劝退了秦国的远征军。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位弦高是否就是郑人所收容的商族后裔。但由此可以看出,郑人当时的政策,的确让治下的民众产生了足够的向心力。
做上述分析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在国际政治和地缘博弈当中,将“非我族类”的人全部消灭或迁走固然是一种解决方案,但并不一定是最佳的解决方案。就象国产凌凌柒曾经的领导说过的一句名言:“就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的用处”,问题是在你怎么用。
让我们重新回到周公的时代,在处理完河北平原的商人之后,如果稳定中原的局势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一地区封建更多的姬姓封国,当然是必须的。但诚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在经过商王朝数百年的经营后,黄河以南同样分布着大量的商族遗民。对于这部分商人的处理方法,还是要看他们在这些叛乱中的具体态度。就象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同一族群并不一定会持同样的政治立场。就象贵为宗室的三监可以和那位“殷侯”合力以反叛周王室一样,黄河以南的“商人”们也可以作出自己的选择。而他们在商王朝时与王室的地缘关系亲疏,显然与距离成正比。换句话说就是对于复国这件事,黄河以南的“商人”们,并不象河北平原那些“天子”脚下的遗老遗少们热心。
如果“三监之乱”成功了,中原的这些“商族”们应该会遭到清算,最起码其中的贵族是没有权力分享胜利果实的。放在现代社会,汪精卫似的下场是他们所能期待的。只不过史书是由取得胜利的王室来书写的,因此这部分“商族”被受到了优待,并被立为典型。而直接的地缘后果就是,一个新的以诸侯国诞生了。而纣王的一位庶出的哥哥——“微子启”成为了这个新国家的君主,祭祀商族先人的重任也随之转移。为了表彰他们对角度转换的适应程度,这个被称之为“宋”的商族国家甚至被授予了最高的爵位——“公”,要知道燕、齐、晋最初被封的爵位也只是第二等的“侯”。可以想见,即使是商朝未亡,“微子启”庶出的身份也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政治待遇,因此宋国就此真心融入周王朝的政治格局当中,成为众多诸侯中的一员也就不奇怪了。
宋国的核心地区在现在的河南省商丘市,据信这里也曾经是商人旧都之一。从这一点来看,让商人在此建国似乎是一个合理合理的安排。不过当你全景似的观察宋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就会发现,这是一块无险可守的土地。相比于在河北平原可以面河背山的位置来说,商人的这个新国家,注定会成为四面受敌之地。只是宋国人在当时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能够在中原腹地占据一席之地,并位列公国的结果,让他们在春秋乱世中也做起了霸主的美梦。我们经常用“春秋大梦”来形容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宋国无疑是最早做“春秋大梦”的国家。
在了解周公又做了哪些安排之前,我们先来了解四条在中国古代具有神圣地位的河流。这四条河流在之前的分析中都有所涉及,也就是江(长江)、河(黄河)、淮(淮河)、济(济水),四条河流。这四条河流在上古时期的共同特点就是——都能够独流入海,并且拥有各自的支流,能够形成独立的水系。所不同的是,长江、黄河由于发源于青藏高原,水量足够大,因此时至今日,仍然是中国最为重要的两条河流。而淮河和济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命运被那条反复无常的黄河所左右,目前的情况是,济水已经不复存在,他的河道被黄河征用了。而之前黄河在北线的河道,形成了以海河为主的河流系统。淮河也正是在黄河的反复入侵之下,被折磨的成了一条没有独立出海口的“内流河”。
不过在春秋战国时期,尽管黄河下游地区仍然不算安定,存在改道的现象,但尚未开始南侵。也就是说这四条河流还是各自独立的。在古人看来,高山大河都是有神性的,特别是在它们能够影响人类生活,而我们又暂时无法对其施加有效影响的时候。古人希望通过高规格的祭祀活动,来祈求那些山水之神来保佑依附于它们的人。理论上每一个人或族群都可以将自己附近,对自己的生产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山川用来当作崇拜的对象。不过对于一个拥有天下的“国家”来说,并不可能面面俱到,王室(或者皇室)需要选择出几个代表来作为国家级祭祀活动的对象。按照五方论,五座高大且具有灵性的山峰被选出来成为“五岳”,并享受香火。
而成线性排列的河流,并不具备形成东南西北中“五方”的条件,如果是湖泊,倒是具备这种条件的,因此也有“五湖”之说。不过对于中国人来说,“四”也是一个不错的数字,于是江、河、淮、济这四条东西向的大河被赋予了神的属性,被称之为“四渎”。这个“渎”字从字面上看,亦有河流的意思,但很长一段时间,它成为这四条河流的专属后缀,并因此也具有的神性。也就是说在提到这四条河流的时候,需要在后面加上这个“渎”字,比如长江被称之为“江渎”。“四渎”能够成为众河之首并享受香火,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能够对周边的人类生活造成巨大影响,甚至可以改变所覆盖地区的地缘结构。
对于周人来说,黄河中游地区是他们东出崤函通道之前所熟悉的,在成为天下共主之后,黄河下游地区与济水成为了周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周人的东进后的核心区域也正在于此。而之前被“夷”人所占据的淮河流域(尤其是下游地区),则是周人在占据中原之后主要的渗透方向,特别是在更靠近高地的西部。至于长江,周人暂时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将它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那两个曾经受到王室封建,但最终仍决定自成系统的楚、吴两国分别占据了长江的中游和下游地区。
济水能够成为四渎中最受称道的河流,还源于它是四条河流中唯一清流入海的河流。在中国人看来,清浊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水质,更可以象征人的品质。既然四渎都具有神性,那么能够在其他三渎皆浊的情况下独清的济河,自然会让人联想到管理它的神在品德上更为高尚。如果仅仅是清流入海,济水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尚不会达到那么高,因为要想在古人活动范围内找到一条清水河,并非难事(比如泾水)。问题的关键在于济水从太行山上下来后,居然能够向东穿越黄河而仍然保持河水清澈,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神奇了。在古人看来,这已经不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层次的,更可以提升到“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了。这样一条位置又重要,水质又神奇的河流,很自然的会在华夏文明中占据重要的地位。
关于济水为什么能够穿越黄河而不浊,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因为济水的河道已经被黄河所占据了,黄河最后一次夺济入海是在1855年,如果能够再晚100年改道,也许我们今天就能够实地见证这一奇迹的诞生了。有一种说法是济水在穿越黄河时变成了一条地下河,也就是从黄河的河床之下穿越过去再成为地上河。并且在除了黄河之外,济水还用同样的方法穿越了两条河流,因此也被“三伏三见”。这种说法太过神奇,在这个帖子里无法对其作出判断,如果有地质专业的朋友希望能够提供些参考意见。
在周公重新规划同王朝的地缘格局之时,血缘关系仍然是最为重要的参考依据。在中国人看来,天下无非是一个比较大的家庭罢了,因此经常会有“家天下”的说法。基于这个原则,周公也当然的将自己一脉的子嗣分封在王朝的各个地区。你并不能认定这是出于私心,在“家天下”的观念影响下,这是让王朝稳定的最佳途径。
周公一共有七个儿子受封,封国分别是鲁、邢、凡、胙、茅、祭、蒋。其中邢、凡两国在河北平原(邢国在卫国的北部,凡国在卫国的南部);祭、胙两国在河济平原的西部;鲁、茅两国在济水的南部;而蒋国则向南封建至淮河之阴了。从这七个封国分部的方位上来看,与整个周王朝在“陕”地以东的影响力分布状况相吻合,即河、济是王朝初期经营的重点地区,而淮河则是扩张方向,至于长江,周人尚没有能力去实施实质的控制。
这些上古的封国名称可能会让你感到头晕,如果你的姓氏恰好与其中某一个封国的名称相吻合,不防多去找些参考资料看看,基本上它们都会是你的姓氏的最初来源。不过在我们随后的分析当中,只有邢、鲁两国是重点。其他五个国家除了蒋国以外,过于靠近中原核心区的位置,让他们在春秋乱世中很快成为了牺牲品。而蒋国的位置,注定它会成为楚国吞并的对象。
在将卫国封建的大背景写完之后,我们终于又可以回到河北平原了。在片平原之上,一共有三个重要的诸侯国,分别是南部的卫国,北部的燕国,以及位于其中的邢国。鉴于邢国的的初封者是周公的儿子,有些朋友可能会认为邢国的封建是为了分割以及监视这两个国家,而实际情况并非是这样的,山西高原甚至蒙古高原的地缘影响力才是邢国封建的根本原因。而这三个国家的命运,也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来自西、北方向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