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系列 — 吴楚争霸之柏举之战
上次分析到吴国开始越过长江,与楚国在江淮地区展开争夺。这其中最先成为牺牲品的是两个位于淮河下游的东夷小国——徐国和钟吾国,这其中的徐国需要重点说明一下。其实将徐国定义为“小国”,徐国人一定会觉得很委曲。因为在周人的势力开始向东扩张之前,徐国可是东方大国。那时他们根基在山东丘陵地区,只不过在齐鲁两国的压力之下,徐国被迫南迁,而现在的徐州就是徐国南迁后的新都。但徐州并不是徐国的最后一站,在吴楚两国将江淮地区作为战场的时期(也就是春秋末期),徐国已经顺着泗水南迁至淮河北面的泗县了(今属安徽)。而另一个名气较小的夷国“钟吾国”也有的类似的经历,他们当的的位置要较徐国更北一些,在现在江苏的宿迁一带。淮河以北的东夷诸国,很多都与泗水相邻。这条淮河下游最重要的支流成为了连接山东丘陵与江淮地区的纽带。如果地缘压力仅仅来自于山东丘陵的齐鲁两国,这些南迁的东夷国家的国运应该会更为长久一些。就象他们在江、淮之间的那些亲缘部族一样,仍然可以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在江汉平原的楚国开始越过大别山,向东扩张时,泗、淮地区就不得不面临新的地缘压力了。但一方面由于楚人的核心区相距较远,并且同属为周人所不耻的“蛮夷”。因此楚人对于泗淮地区的控制手段相对要温和的多。而徐国与钟吾国也乐得依附于楚国,借此抗拒北方齐鲁(主要是齐国)的地缘压力。这种平衡关系一直到吴人到来之后,方才被打破。
如果我们为那些边缘大国划定“地缘利益区”的话,那么淮河下游对于吴人的意义应该要高于楚人。吴人在进入江淮地区东部时,仅仅征服江淮之间的“淮夷”诸部是远远不够的,要是不能将防线推进到淮河北岸,吴人并不能长时间保有无险可守的江淮平原。因此徐国和钟吾国注定要成为吴人北扩的牺牲品。只是对于徐国、钟吾国这样的小国来说,生存之道就是在大国之间玩平衡。而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案其实是联合较远的大国,以对抗邻近的大国(越近,地缘冲突的可能性越大)。两国也正是依据这个原则,选择了与楚国结盟,这一次它们仍然觉得没有改换门庭的必要。只是他们这次高估了楚国的实力(楚国在中原争霸中已经元气大伤了),也低估了吴国在江东所积蓄的力量。因此在吴国的闪击这下,徐国和钟吾国被灭,并且没有机会异地复国了。
征服这两个淮河北岸的国家,意义不仅在于将淮河下游整体纳入吴国的防线,更在于吴国有机会从容的在淮河下游做准备,并找准机会溯江而上,逼近大别山麓。如果没有伍子胥,吴人也许会满足于步步为营的与楚人(也包括齐人),在江淮地区展开争夺。而有了伍子胥,吴国将目标大胆的锁定在楚国的核心区——江汉平原(对于伍子胥来说,如果不能攻入楚国的都城,为吴国占据再多楚国的土地,也不算报了仇)。楚人所据有的江汉平原,在此之前,还从未被北方诸侯们攻入过,即使是强大如晋国者,在南阳盆地的楚“方城”面前也只能望城兴叹,更别说穿越南阳盆地进入江汉平原了。相比于方城夏道,信阳通道的防御能力要更为强大,楚人也因此将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方。
伍子胥应该很清楚楚人的战略重心在哪里,只是奇袭信阳通道如果成功的话,固然能够直捣楚人的心脏,但在此之前,吴人必须由东至西,横穿整个江淮地区。如果吴国不能够快速通过这一地区的话,楚人要想封闭信阳通道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因此伍子胥和孙武在点燃吴王灭楚的雄心之后,又适时的交了盆冷水,并花费数年时间进行战术上的准备。如果按照毛主席语录中的名言概括,就是“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吴人的战术准备工作总结下来有二:一是不断的攻击楚国在江淮、淮北的军事重镇(主要是前面提到的“夷、潜、六”三城)。这种攻击其实只是虚招,目的是让楚国产生错觉,以为吴国只是依常理在江、淮流域展开拉锯战罢了。由于吴国的这种高频率的骚扰性的军事行动,实质上并不会对楚国产生真正的威胁,久而久之楚人也就放松了警惕,而这也正是吴人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另一项准备工作则是分化瓦解楚人在淮河流域的盟国,在吴国准备集结的淮河下游地区消灭徐国、钟吾两国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如果吴国人希望顺利的到达信阳通道的话,他们最起码还需要在拟定的登陆地点获得足够的安全保证。而有可能帮助吴人完成这面任务的,则是那个曾经为周室重臣的蔡国。
蔡国自从参与了“三监之乱”后,事实上就已经被边缘化了。他们的最初的封国在河南省上蔡县,在楚人有能力无视汉阳诸姬的封锁突破南阳盆地时,蔡国成为了楚人进入中原的首批牺牲品。关于楚国的这次试水,喜欢听香艳故事的朋友可能会更有兴趣,因为它与一个女人有关。就象历史上那些祸国红颜一样,这个女人也是一个绝代佳人,只不过引发战争的原因并不是在于她本人的“狐猸祸主”。事实上这位出身于陈国,嫁给息国国君,被称之为“桃花夫人”的绝代佳人算得上是一个贤内助。当时的息国在自不量力的挑战郑国之后,已经变得更加弱小了(公元712年,在郑国一节有过叙述)。即使息侯在夫人的支持下有想法重振国威,他们所面临的形势也并不会好于郑人初到中原之时。因为离息国更近,威胁更大的楚国已经开始了东扩的步伐。而位于淮河上游的息国(现河南息县),则是楚人征服淮河流域首先要征服的诸侯。
如果楚人希望东扩的话,他们尽可以为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过这一次机会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起因则是这位桃花夫人有一次经过蔡国时被蔡侯看见了,并且被蔡侯非礼了,而桃花夫人的反应自然是很气愤了。接下来的事情其实很老套,两个反目成仇的男人需要用某种方式来为自己争回面子。只不过蔡、息两国自己都没有足够的实力压倒对方,而楚国则成为了双方借力的对象。一种说法是息侯先找到楚王,联合灭了蔡国,而后蔡侯又鼓动楚王将息国也灭了,将桃花夫人抢了过来;另一种说法则是蔡侯先向楚王描述了桃花夫人的美貌,诱使楚王灭了息国,然后楚王又反手灭了蔡国。
其实谁先谁后并不重要,有没有桃花夫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人如果想东扩的话,横亘在方城夏道东侧的蔡国,与信阳通道东侧的息国,都没有机会独立生存下去。
附〈郑国扩张路线图〉,注意观察其中息、蔡、陈三国的位置
之前我们曾经说过,春秋之时尚有灭国不灭祀的传统。如果从地缘的角度来看,这种传统之所以能够维持下去,是因为征服国自身的地缘实力丧不足以将被征服国完全消化(比如人口数量),而由于诸侯众多,被征服国也较容易从外部找到支持自己的力量(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竞争对手作大)。因此让一个实力被削弱的诸侯依附于自己的间接控制方法,能够最大程度的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而到了战国时期,国家之间的兼并行为愈演愈烈,那些有足够地缘实力的大国们,已经不需要严格遵守这个优良传统了。
因此包括蔡、息两国,以及后来被楚国所灭的,位于淮河中游的陈国都被允许复国。只不过赔了夫人又灭国的息侯无福享受这种“优待”了,忧愤交加的他不久就追随息国的祖先而去了,息国就此绝祀。而蔡国的生命力要顽强的多,公元前684年那次引狼入室的行为,让它由一个嫡系诸侯变为了楚国的附庸国。只不过对于曾经荣耀过的蔡国来说,沦为“蛮夷”的小弟实在是一种侮辱,这种心态也广泛存在于那些不得不委身于蛮夷的姬姓诸侯中。因此一旦有能够对抗楚国的力量出现,蔡国总是希望能够借此摆脱楚国的控制。最先有力量与楚国PK的大国是晋国,在晋、楚两国成为中原争霸的主角之时,蔡国很自然的倒向了同样具有“高贵”出身的晋国。只不过晋国的地理位置,使得他们对控制河北平原更有信心,而处在南阳盆地旁边的蔡国,仍然无法摆脱楚国的控制。在晋人进攻南阳盆地未果,而退回河北之后,蔡国被秋后算帐的时间也就来到了。只是楚人仍旧给了蔡国人一个机会,允许他们复国(公元前531年),但地点则必须向南转移,以让楚人更好的控制。这个新“蔡国”国立国的地点也就是现在河南省的“新蔡”,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蔡国已经远离了中原核心区,成为了一个淮河系的国家。而蔡国新的地缘定位,又让他们卷入了另一场大国争斗之中。
蔡国这个国家在之前的内容中也多次出现过,不过在不久之后,他们将永远消失在这个舞台上了。因为不管蔡国人愿不愿意,蔡国都将卷入新的地缘博弈。而这一次,影响蔡国命运的不仅仅是来自北方的晋国,和那个“恶邻”楚国,从太湖平原走出来的吴人让蔡人所要面临的地缘格局更复杂化了。
前面已经解读过了,吴国如果希望溯淮河而上进攻江汉平原,是要进行诸多准备的。事实上这种穿越整个江淮平原的攻击行为是非常冒险的,由于淮河流域基本上是一马平川,且支流众多,因此理论上溯江而上的吴军淮河中受到南北向攻击的可能性要远大于长江(长江中下游由于两岸山地丘陵的存在,双方一般只需防备正面之敌)。
吴国为了这场远征所做的诸多努力其实都是为了保证淮河航线的安全,而夺取一淮河下游的控制权,并让淮河中游的楚军放松警惕之后,登陆地点的安全与否将是淮河航线安全与否的关键所在了。
经过数年的等待,吴国人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事情的起因是已经南迁至淮河北的蔡国出兵灭掉了一个叫“沈”的小国。沈国的位置在蔡国的北面(河南平舆县),与蔡国一样都属于楚国的势力范围。所不同的是,被楚人灭而复生的蔡国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仍然继续向晋国靠拢。在晋国的授意之下,亲楚的沈国被蔡国所灭。这场战争表面上是蔡、沈两国的事情,而实际上他们只是为晋楚两国打了一场代理战争。现在忠实的小弟被灭了,楚国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了。如果说吴国灭了徐、钟吾两国,楚国由于鞭长莫及而无法实加保护的话,那么应付家们口的蔡国,楚人还是游刃有余的。因此蔡国旋即被楚军所伐。按照常理,蔡国应当向晋国求缓,但这一次蔡人有更好的选择,就是和吴国人站在一起。而吴国所在等待的也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在和蔡国达成同盟之后,吴国人将登陆地点放在了蔡国之南(淮纳)。即使蔡国的军队由于楚军的攻击不能前来接应,也可以固守以吸引楚军在江淮地区的主力,以让吴军可以顺利登陆。
按照武子胥和孙武所制定的计划,攻击行动是水路并进的,陆地上的攻击主要是扫清淮河南北的楚军据点。这其中最为主要的就是“夷、六、潜”三城。对于淮河两岸的楚军来说,他们已经被吴军骚扰了数年之久,这种游击性质的军事行动不可避免的让楚军产生松懈之心。而吴人要的也就是这种效果,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压上全部的本钱,毕其功于一役。
结果正如那两位高参所料,在听惯了“狼来了”的假警报之后,面临真正的攻击时,楚军的抵抗瞬间被瓦解了。不过这并不是吴人的最终目的所在,吴之所以要这样做,为的是保证沿淮河西进的舰队不受攻击(包括以后的补给线)。也就是说,在陆地攻击开始之时就已经西进的水军,才是吴国的主力。
在两翼陆军的护卫之下,吴国的水军得以到达他们此行的终点——淮纳。登陆后的吴军开始向信阳通道进发,在这里吴国将要遇到真正的挑战。
从楚人的角度来看,他们本来有足够的理由将陆军的主力放在北线中原方向,而将水军的主力放在南线长江之中的。因为即使江淮尽失,楚军也应当有足够的时间在信阳通道封关已自守。我们并不能十分确定,楚人是否已经在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的信阳通道筑关(所谓“义阳三关”的称谓始于南北朝时期)。但即使是没有筑关,楚人也很容易在这条车马不能并行的狭窄通道上设伏的(就象崤之战中晋人所做的那样)。如果远征而来的吴军止步于大别山东侧,那么势必使战争陷入拉锯状态,而这正是吴人所不愿意看到的。要知道,淮河那漫长的补给线是非常容易受到攻击的。
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吴人通过信阳通道其实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中国史家言简意赅的记事风格,使得我们无法探知其中的细节。不过在这场战争中,主动倒向的吴国的并非只有蔡国,唐国是另一个被历史记录下来的国家。如果观察唐国的地理位置,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吴人可以那么有信心顺利的通过信阳通道。
唐国故址是在山西,被认定为是帝尧之后。由于故址被封给晋国,因此被周王室南迁。相比于发源于荆蛮的楚人来说,唐国算得上是根正苗红了。周王室为其封建的地点就在随枣走廊之中(今随州西北)与其他的汉阳诸姬一起封锁楚人的北上路线。在楚人坐大之后,唐国也成为了楚国的附庸。不过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满足于这种定位的,蔡国是一个,唐国也是一个。因此吴人幸运的在桐柏山——大别山防线的西侧找到了盟友,而这也让楚人的信阳防线面临着前后夹击的境地。如果考虑到吴国这次的军事行动带有奇袭的性质,信阳通道的楚军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唐军从背后解决掉的可能性非常大。
在越过信阳通道之后,吴人终于可以踏入楚国的核心区了。不过,如果想真正的征服楚国,吴军还必须攻下楚人的都城——郢都。而这时,一道新的防线正在等待着吴军。
吴军在蔡、唐两国的协助下顺利登陆,并穿越信阳通道。在越过桐柏——大别山脉后,他们首先应该会面对随枣走廊中那些被归为“汉阳诸姬”的小国。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那个以出土“曾侯乙墓”而文明的随国。如果从方位来看,随国的位置位于唐国的南部(现湖北随州),更为靠近信阳通道。如果它愿意的话,是可以帮助楚人延缓吴军的进攻的。不过这些姬姓诸侯依附于楚国都是为形势所迫,即使没有胆量出头反抗楚国,保持一个模棱两可的中立态度,静观形势之变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后来的发展也证明,比之唐国的出头鸟行为,明哲保身的人总是能活得更长。
现在对于楚国来说,他们在大洪山——云梦泽一线已经无险可守了,唯一能够抵挡吴军的就是汉江防线了。楚人当时的国都被定在现在的荆州市北(离城8公里的纪南城,时称郢都),汉水之西。从防御的角度看,荆山——汉水——长江为郢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三角形防线。如果吴军所选择的路线是溯长江而上的话,那么汉水西岸和长江北岸都会是可能的突破点,但前提是他们有信心突破楚军的水上防线,而吴军显然还没有信心在逆流的情况下在楚国的地盘上打一场水战。因此对于选择陆地攻击的吴军来说,如何突破汉水防线就是令人头疼的问题了。
在吴军止步于汉水东岸时,楚国方面也在思考击退吴军的方法。如果当时的地缘形势还象春秋之初时,在北面汉阳诸姬的和东面吴军的共同压力之下,楚国很可能只能向西退回荆山之上,重新去适应山地那艰苦的生活了,就象后来被楚国所灭的越人那样。而现在,楚国所能够掌握的战略纵深要大的多,北面的南阳盆地已经被楚人纳入势力范围了。楚军所制定的方案是,在据汉水以御吴军的同时,分军沿汉水通道北入南阳盆地,然后再西出方城夏道,旋即折向南攻击吴军在淮纳(登陆地点)的船只及后勤基地。得手之后再沿吴军的攻击路线向西封堵信阳通道。
应该说,这个计划很完美,如果真的能够成功,那么攻入江汉平原的吴军就将陷入关门打狗的境地。拥有伍子胥的吴军不可能不知道楚国能够有这样的迂回路线,因此吴军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迅速越过汉水攻入郢都,然后再回军消灭那支已经失去了目标的孤军;要么就将主力退回信阳通道,将主要精力用来消化了已经占据的江淮地区。
后一个方案看似是最为稳妥的,只是如果吴国的水军不能将彭湖以东的长江控制在自己手中的话,江淮地区的安全无从谈起(这也是后来长江中下游的水上决战,很多都集中在对鄱阳湖的争夺之上的原因)。因此吴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的话,仍然只能是迅速占据楚国的心脏——江汉平原,以断绝楚人的根本。
实际上就算楚军不分兵迀回,远道而来的吴军也可可能坚持太久,毕竟他们的远征路线太长了。因此为对汉水西岸的楚军来说,如果能名据险以自守,将战争的形态陷入僵持状态的话,楚人还是有很大生机的(如果他们在退入汉水西岸之前,有时间和有决心在东岸坚壁清野的话,会有利于缩短相持的时间)。如果吴军固执的将思路放在如何突破汉水防线上的话,缺乏水军直接支持的吴军是很难解决这个难题的。不过对于优秀的军事家来说,他们所思考的方向并不会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如何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也就是说,伍子胥和孙武所希望的是能够在吴军势头正盛时与楚军的主力决战,至于决战的地点是在汉水以西还是以东都不是问题。于是留守在汉水西岸的楚军不久后就欣喜的发现吴军撤了。基于我们在前面所分析的理由,吴军的撤退并不会让楚军感到意外。现在摆在楚军统帅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仍然按照即定的方案,等待迀回的楚军形成合围之势后再开始攻击;二是乘势掩杀,一鼓作气将吴军赶回吴地。
最终,楚军的统帅选择了后者。当然,这种选项并不是必然的。在二百多年以后,面临同样选择的廉颇和赵括就选择了不同的答案。只能说,吴国为了这次进攻作足了准备,伍子胥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对岸的楚军统帅会掉入这个陷阱。假使楚军沉得住气没有追出来,那么吴军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容退去。虽然没有取得全功,但也算得上是战果辉煌了。只不过对于伍子胥来说,他就没办法完成那惊世骇俗的“鞭尸”壮举了。
在楚军越过汉江开始反击时,他们已经不能够得到地利之便了。而让他们颇感意外的是,吴军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路线向信阳通道方向退却,而是沿着云梦泽的北沿向大别山方向退却,这条路线无疑会让吴军陷入绝地。因此即使楚军在追击中的数次接触战中都落败了,但还是决定继续追击。最终吴军止步于大别山西麓的“柏举”,并列阵以待楚军。对于柏举,大家可能会感到陌生。不过提到麻城,凡是对中国革命史有所观注的朋友都应该有所耳闻。麻城和它西侧同属大别山麓的黄安(现名红安),在1927年国共分裂时爆发了一场著名的起义——黄麻起义。如果中国革命是以红四方面军的政治力量为主既得胜利的话,那么黄麻起义的历史地位无异会高于秋收起义;大别山在红色中国的象征意义也会高于井岗山(不过黄、麻地区所出的将军之多,在共和国也是首屈一指的),能够被红色军人看中的地区一般都是地形复杂的山地。在楚人看来,吴军退到这里无疑是自寻死路,除非他们也想在大别山中建立根据地打游击。
如果吴军真的是被迫退却至此的话,那么等待他们的结果当然是不容乐观的,但如果是主动诱敌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按照一般的诱敌之策,吴军应该作出败荒而逃的样子的,而这一次的情况去完全相反,楚军在追击过程中连吃败仗,或者说吴军并没有主动向楚军示弱。只是吴军每次接战,挫敌锐气之后又继续向东退却。能够将吴军逼入绝地的想法,让楚军欲罢不能,最终还是尾随吴军到了大别山麓。这场战斗并没有留下诸如“破釜沉舟”之类的典故,不过依吴军所选择的决战地点来看,伍子胥显然是希望吴军在断绝后路的情况下,与楚军决一死战的。最终的结果是吴军取得了胜利,并反过来向西追击溃败的楚军。
这种时候,楚国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的了。而从北路迂回的楚军这时已经快要到达吴军的登陆地点了(淮河北岸,息县附近),汉水楚军的贸然出击打乱了整个战役部署。即使迂回的楚军能够破坏掉吴军的舟楫,失去了江汉平原这个根本也是于事无补的。因此迂回楚军只得西入信阳通道,以回救江汉平原。问题是对于这支楚军来说,他们等于是围着江汉平原和南阳盆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并且所要直接面对的不是原定计划中的吴军留守部队,而是深入江汉平原的吴军主力,最终的结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之所以要对“柏举之战”花费较多的笔墨,一方面是为了让大家了解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地缘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在解读楚国成为北方诸国最主要敌人的原因,那就是够“大”。仅仅是江汉平原——南阳盆地——江淮平原就已经让楚国拥有北方诸国所无法匹敌的战略纵深了。而到了战国时期,楚人的势力范围还在继续扩大。拥有多个相对独立,而又互相联系的地理单元,使得楚国就象“九头鸟”那样拥有更强的生命力。就象这一次吴国的进攻,在战术上应当是非常成功的。楚军如果能够按照既定计划迀回合围的话,吴军也未必能够攻入郢都。
对于象楚国这样疆土辽阔的国家来说,都城的失陷并非意味着亡国。在秦国开始强大之后,秦人也曾经攻破郢都(公元前278年,屈原也是因此事而投江),楚人随即迁都至淮河中游的寿春。如果这一次吴军能够长期占据郢都,楚人最大的可能性是在南阳盆地组织力量反攻。吴人可以通过精心的战术准备,一战而攻入江汉平原,但要想消化如此广阔的楚地,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应该说楚国这次的落败,北方诸国是乐得在边上瞧热闹的,毕竟楚国这个蛮夷一直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即使有人想救援,一般的小诸侯国也是决不敢趟这池混水的。或者说只有与楚国同等数量级的边缘大国,才有这个实力做这件事。从这个角度看,如果楚人希望从外部找寻到力量帮其击退吴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渭河平原的秦国,山西高原的晋国,以及山东丘陵的齐国身上了。由于晋国与楚国一直是中原争霸的直接对手,楚人如果向它求援的话,无异于引狼入室。这样看来,只剩下齐国和秦国作为选项了。
如果从共同利益的角度来看,齐国应当是很好的求助对象,因为吴国一旦作大,势必会沿海岸线向北扩张,并直接影响齐国的利益。问题是如果齐军从山东半岛起兵前往江汉平原的话,他们的行军距离甚至比吴军还要远。并且齐军亦无法象吴军那样,借淮河之力,降低行军的强度。当然,如果齐国人愿意的话,攻击淮河下游以及江东平原,逼迫吴军不得不回援本土也是一个好办法。这样的话,围魏救赵的典故也就会提前发生了,只是相对应的成语会变为“围吴救楚”罢了。不过在富庶的齐人偏安思想过于严重,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他们对于长江流域的蛮夷之地都缺乏足够的兴趣。更何况无论是吴国,还是楚国成为了江、淮流域的老大,都有可能会沿泗水而上,影响齐国的利益(后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因此站在齐国的角度来看,看着两个潜在的对手拼得你死我活,自己在边上坐山观虎斗似乎是不错的选择。
经过排除法,秦国成为了最后的答案。如果放在战国时期,楚人是决不会想到向秦国求援的。因为向南扩张至汉中盆地以及四川盆地的秦国,已经直接与楚国发生了地缘冲突。并且占据了上游优势的秦国,对于楚国的威胁要远甚于三晋(那时晋国已经分裂为赵、魏、韩三国了)。而在春秋时期,秦国的基本力量还是被限制在渭河平原。对于秦国人来说,能够进入中原参与争霸,一直是他们的梦想。只是由于晋国占据了崤函通道,秦国人在大部分时间(春秋)还是只能困于关内。
就渭河平原与楚地来说,并非不存在直接沟通的途径。只是仅据有渭河平原的秦人尚无实力和勇气去对楚国发起挑战。而对于这一次吴楚相争,困于渭河平原的秦国本来是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因为无论吴、楚两国谁成为了长江流域的老大,都暂时不会与秦国发生地缘冲突。这即是楚人最终决定向秦人求援,也是秦人犹豫要不要去淌这池混水的根本原因。最终的结果是在楚人的苦苦哀求之下,秦人还是决定出兵相助。毕竟能够有机会东出渭河平原,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对于秦人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昨天我们分析到秦国成了楚国得以击退吴军的救命稻草。在秦国登场之前,我们还要对吴国这次攻楚行动的战略目的作个分析。后世很多人将吴国未能最终灭楚,归结于伍子胥入郢都后那惊世骇俗的鞭尸行为。按照这种看法,如果不是伍子胥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吴国看似应当有机会消化掉整个楚国的,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在春秋之时诸侯相互征伐,攻入一个国家国都的情况时有发生,但一般情况下战胜国在劫掠一番后都会主动撤离,特别是你的对手已经不再是一个城邦国家时。之所以这样做,有以下几个客观原因:一是国都及其周边地区是一国的根本,也是经营时间最长的地区。如果要将它消化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一方面如果将对方的国都纳为己有,而又不让其异地复国的话,很容易引发周边国家的不安,并干涉战胜国的这种兼并行为;第三是当时的人口基数过小,没有足够的人口迁入来消化被占领土。如果希望靠军事手段强行消化的话,兵力本身也是一个大问题(柏举之战,吴军倾全国之兵也只有数万,而对面的楚军则号称20万),特别是当对方的核心区与自己的核心区距离过远时,当中尚未能消化的缓冲区随时会出现反复。
综合以上因素,吴国的这次远征,战略目的并不会设定在让楚国完全消失上。也就是说,对于江汉平原的攻击,更多的是从根本上打击楚国战争潜力,以让吴国得以顺利的在江淮地区推进自己的势力范围。从吴国攻入郢都后的行为来看,也印证这种战略想法。在纵容伍子胥寻找楚平王的尸体以报家仇时,吴国的军队也没有闲着。楚人在都城所积累的财富被席卷一空,而吴军也看起来也并没有让江汉平原的楚人转变为吴国臣民的想法。
可以预见的是,即使没有外援,吴军最终也很有可能会主动退出江汉平原,而将江淮地区作为自己主要经营的对象。只不过让吴军在楚地呆的时间越久,楚国的损失就会越大。因此秦国在楚人的求助下粉墨登场了。我们知道,秦国所处的渭河平原被称作“四塞之地”,也就是说理论上这个地理单元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口,如果控制好这四个出口,渭河平原的战略安全便有了保障。其实所谓“四塞”只是虚指,渭河平原与外界沟通的路径并非只有四条,除却我们之前曾经分析到的关陇古道(陇关)、崤函通道(函谷关、潼关)、泾河通道(萧关)以外,在今后的历史中我们还将涉及到数条重要的通道(每一条通道后面都有些经典的故事)。今天浮出水面的就是渭河平原与南阳盆地之间沟通的重要通道——丹江通道。
附:吴楚〈柏举之战〉战役要点示意图
对于丹江通道,可能很多人比较陌生,但如果提到武关,如果你关注中国古代史的话,应该会有些了解。一般而言,每一个重要的关隘都会扼守一条重要的通道,而每一条重要的通道又会连接两个独立的地理单元。而武关所扼守的丹江通道用来沟通的地理单元则是渭河平原与南阳盆地。
从地理结构上来看,这条天然通道沿西北——东南方向穿越秦岭,既然称之为“丹江通道”,那就应当有一条叫作“丹江”的江了。丹江是汉水最重要的支流,发源于秦岭北沿的商山(陕西省商洛市),在南阳盆地的西侧与汉水合流,合流之处则被称之为“丹江口”,现在也成为了那片土地上所建立的城市的名称。由于水量丰富,地理意义上的“丹江口”现在被筑坝蓄水成为“丹江口水库”,并成为了南水北调的重要源头。由于丹江在到达武关之前,实际上已经向南折转了,也就是说没有完全沿着这条天然通道东行,因此武关的得名是来源于丹江的一条支流——武关河。至于丹江本身,最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具备了通航条件,秦人灭楚之战中很有可能已经得水利之便了,但由于丹江本身是发源于秦岭之上,而并非贯通于渭河平原与南阳盆地之间,因此经由武关的这条陆地通道仍然是渭河平原——南阳盆地之间最为重要的沟通渠道。如果大家希望在地图上寻找“丹江通道”的具体位置,可以参阅312国道,对于现代人来说,将古人所修建的道路扩建为公路是最为省时省力的办法。
丹江通道在历史上曾经发挥过无数次重要的作用,最为著名的应该是刘邦与项羽之间的那场竞赛。当项羽还在函谷关前与秦军苦战时,刘邦则已经通过武关抢先进入渭河平原了(武关春秋时叫“少习关”,战国时更名为武关)。在秦国成为楚国的主要对手后,楚国的防御重点事实上就是“丹江通道”,为此楚人也此也修建了“方城”(而且有数重之多)。不过在吴楚“柏举之战”后,丹江通道却成为了秦人救援楚国的快速通道。从军事角度看,能够让秦军实地考察一下这条通道的通行程度,也是秦国答应援楚的重要原因之一。
秦军在经由“丹江通道”到达南阳盆地后,可以选择沿汉江而下,与楚军在郢都决战,不过这样做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战术。最好的办法还是东出方城夏道,至淮河上游操吴军的后路。只是吴军在打破了楚军的合围计划后,显然也意识到方城夏道的战略威胁了。因此吴军除了继续在郢都寻找楚平王的尸体以外(当然更重要的还有财宝物资),也分兵推进至方城夏道的南端。最终南下的秦军和楚军汇合后,与北上的吴军在方城夏道的最南端相遇(稷地,今河南省桐柏县),并展开激战。有了秦国的生力军加入,吴军再也未能延续他们的连胜势头。更为重要的在吴国的大后方,越国已经向吴国发起了进攻。如果按照正常的战略思维,吴国其实应该先搞掂这个死对头的。虽然伍子胥说动了吴王先攻楚,并取得了胜利,但攻楚的成功并不代表就能抵消越国的战略威胁。因此吴国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就必须是解决越国的问题了。对于伍子胥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虽然未能抓到活着的楚昭王,但能够将杀其父兄的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并打上三百鞭子,大仇也算是报了。
吴楚柏举之战虽然以吴军撤出江汉平原,楚人复国而告终,但它的影响却是非常深远的,吴军的这次攻击打破了楚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楚国从此也不再象从前那样,只需将主要精力放北方,它必须时时防备来自东面的地缘威胁了。
现在我们要交待一下,柏举之战之后,吴楚之间的地缘形势了。首先那个位于随枣走廊的唐国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在失去了吴军的庇护后,秦楚联军首先就灭掉了唐国。而位于唐国之南的随国却赌对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在楚昭王跑去避难的时候收留了这位落难的楚王。虽然随国人告诉吴军的理由是占卜的结果是如果交出了楚王,对他们不利,也就是说老天要收留楚王。这个理由看起来冠冕堂皇,其实是随国人懂得审时度势。或者说随国人清楚,楚国并不会那么容易被灭的,最低限度楚人还是能够保有大别山以西地区的。而到了那个时候,楚人就算暂时没有实力恢复他们在江淮地区的势力范围,但做个内部清理的实力还是有的。
在两个实力接近的对手进行博弈时,其他国家尤其是小国根据自己的情况站队是很正常的。随国人最终选择站在楚国一边也属正常,因为作为汉阳诸姬的主要国家,随国在楚国向北扩张的过程中总是首当其冲。最开始随国也并不愿意服从于楚国这个蛮夷之邦,但在经历过数次打击之后,随国已经很清楚自己无法同楚国对抗了。即使是吴国这次有机会灭楚,随国人也不再愿意冒险了。随国这种紧跟楚国的态度也得到了回报,在春秋末年各大国开始大规模兼并小诸侯国时,随国成为了汉阳诸姬中仅存的诸侯国。
与唐、随两国相比,位于淮河上游的蔡国尚能够得到吴人的庇护。在吴军退出江汉平原后,他们并不会轻易放弃在江淮地区所拓展的势力范围。事实上这也是吴人此行的真实目的。不过楚人也并不甘于就此放弃他们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在柏举之战后楚军也试图发动反击。一方面楚国的水军顺长江而下,希望通过攻击江东地区来迫使吴军放弃江淮地区。之前我们也分析过,如果吴军不能在长江下游取得优势,那么他们也就很难保有在江淮平原所拓展的势力范围。因此楚人的这次攻击从战略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并且顺江而下的楚军具有战术上的优势。只是当时的吴军势头正盛,并且作好的充足的准备,楚人的这次报复行动最终以失败而告终。
而在陆地上,吴、楚两军在蔡国北部又进行一场战役,结果仍然是吴军取胜。在水、陆两线的反击都失败后,楚人终于认识到,即使地缘优势在他们一面,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到旧有的实力。并且反击的失败让楚人成为了惊弓之鸟,为此他们甚至将国都迁至汉江通道之中(鄀地,因成为新都被称之为“鄀郢”,现宜城市),以作好依托南阳盆地抵御吴军再一次入侵江汉平原的准备。当然,后来事情的发展表明楚人有些多虑了,相比于楚国已经整合好自己的核心区,吴国还必须在他的后方面对越国这样一个实力对等的国家。只要不是太急,楚人还是有机会慢慢恢复他们在江淮地区的势力的。而对于吴国来说,以江东地区作为支撑,希望控制整个江淮地区也是不现实的。因此吴楚双方后来虽然没有再进行大规模的战争,但吴国的势力还是逐渐退至淮河中游,按现有的行政区划看,基本算是淮南——合肥一线。从地缘的角度看,吴国控制住了江淮丘陵地区以和楚国达成地缘平衡。而在后来的历史中,能否控制住江淮丘陵地区,也成为了江东地区是否强盛的重要标志。
吴人的这种战略后撤,应该说是符合地缘规律的,只是当初站队在吴国一边的蔡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对于蔡国人来说,如果继续留在原地(新蔡),那唐国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因此蔡国人也只能随着吴军沿淮河向东迁移,并最终移至吴国边境的“州来”(现安徽中部的淮南市凤台县),史称下蔡。蔡国人的这次迁移时间是公元前493年,与柏举之战相隔13年。而后经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楚人开始乘越甲吞吴的机会继续向东推进(吴国于公元前473年为越国所灭),东迁的蔡国撑到公元前447年终于撑不下去了,再一次被楚人攻破后,蔡国算是真的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再也没有机会异地复国了。
通过对柏举之战的解读,相信大家已经对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地缘结构有所了解了。在今后的历史中,江汉——江淮——江东几大地理单元还将无数次的上演类似的悲喜剧。这三大地理单元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始终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地缘博弈的关键基本锁定在长江上了。毕竟,面对淮河流域那近乎一马平川的地形,江东平原的政治力量要想重现吴军破楚的攻击路线难度是非常大的。即使是是江汉平原的政治力量想通过江淮平原攻击江东地区,到了最后也还是要面对长江天险。因此长江成为两大平原地缘博弈的主战场也就有其必然性了。到了那个时候,彭湖——鄱阳湖将成为地缘博弈的关键点。
在下一节中,我们会回到江东地区,去解读春秋故事中最为精彩,最具有戏剧性的“吴越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