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系列 — 吴国伐齐的AB路线
吴国开发主要运河示意图(春秋)
在夫差自认为解决了越国的问题之后,吴国需要向北方扩张了。实际上对于已经自认为是中央之国一员的吴、楚两国来说,与长江流域的竞争对手互搏并不是最终目的。如果你不能让那些河、济之滨的诸侯国认可自己实力的话,这些江淮大国即使能够为自己找到更高一级的华夏先祖,也仍然无法洗脱自己蛮夷的身份。基于这个原因,也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我们会经常看到,楚人中原的西线与晋人争斗不休。而现在吴国已经成为江、淮地区的老大了,基于同样的原因,吴国将东线开辟为了主战场,PK的对象则是山东半岛上的齐国。
经过我们之前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吴国的日常生活乃至军事行动严重依赖水运。也就是说,水道延伸之处,都有可能是吴人扩张的方向。但问题是,在中央之国目前的版图上,江、河、淮、济这四条独流入海的河流,能够将东西向的地理单元串接在一起,却没有一条河流能够从南北向将这四渎连接起来。这种情况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中国西高东低的整体地势,决定了自西向东的河流是主体,而那些南北向的河流由于水量的问题,在自然竞争的情况下,只有可能作为东西向河流的支流。看来吴国人如果想向中原及至更远的纵深扩张,打造一条南北向的河道是必须面对的问题了。不过将主攻目标选定为齐国的吴军,暂时还不用面对这样的烦恼,因为他们有一条天然的水上路线可以直接攻击齐国,那就是“海路”。
吴军对于海上航线的使用并不陌生,在之前的“柏举之战”中,从吴都出发的舰队就是从吴淞江东向入海,然后沿海岸线北向进入淮河河口,并最终溯淮河而上,攻击楚国的信阳通道的。只是与上一次借道海路入淮有所不同,吴国的这次伐齐是一次纯粹的海上军事行动。在以往的战役中,吴国的水军虽然在淮河、长江、太湖中称霸一时,但内河航行与作战的经验并不一定就完全适用于海上。在海上航行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就是气候的影响,相比于内河航道,海上的风暴常常能够使得整支舰队葬身海底。这种危险一直贯穿于整个古典时期,其实最为著名的例子就是蒙古人对日本的两次远征。无论蒙古人在陆地上有多么强悍,所谓的“神风”却可以让他们尚未与敌军主力接战就损失大半。为了最大限度的规避这风暴所带来的危险,古典时期的水手们除了凭借经验尽量选择风平浪静的日子出发,就是沿海岸航行。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即使船只沉没,你获救的机会也会更大些。
对于海上的航行者来说,另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补给问题。尽管从地图上看,海岸线上的海一个点似乎都能够成为停靠的地点。但事实上由于地形的问题,很多海岸线都还是慢慢没入水中的滩涂沙地,并不适合船只靠岸。相比之下,那些沿岸多山的地形,却能够成为天然良港(其中原因,在江南省一节中已经分析过了)。
基于上述原因,吴军的这次行动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即使能够凭借水手的经验,避开风暴来袭的时间,但江淮地区漫长的海岸线也因为港口的缺失,而缺乏足够的补给地(基本上相当于现在江苏省的海岸线)。另外,无论是经营太湖平原还是江淮地区,吴人的水上经验更多的是限于内河航道。这使得他们面对真正的海战时,并不能象之前那样应对自如。
无论要面临多少困难,自认已经对楚、越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夫差还是决定出发了。吴国水军(其实可以叫“海军”了)最有可能的路线还是东出吴淞江(松江),然后北上经过长江口,沿海岸线北行到达山东半岛。另一种可能性是通过运河由太湖的北端经镇江进入长江,然后再沿着长江口的北沿东行,到达东海后再折向北,最终逼近山东半岛。这条路线的关键在于,连接太湖(无锡地区)与长江(镇江)的运河有没有开通。这段运河后来成为江南运河(京杭大运河江南段)的重要组成部分。
附:吴.称霸伐齐路线图
不管采用哪种方式出海,吴国水军北上的路线是不会有变化的,那就是沿着着现在江苏省的海岸线北行,在行至连云港(当时还是岛屿)时转向东,向五莲山脉以东的齐国逼近。当吴国的水军逼近胶州湾(现青岛港所在地)的时候,他们将要遇到齐国水军的阻击了。在齐鲁一节中,我们已经分析过了。齐国的核心控制区在泰沂山脉——五莲山脉东北。齐国人经过数百年的努力,沿着山脉分割线修筑了一道长城以自守。不过对于齐国来说,最大的对手是来自于泰沂山脉南侧的鲁国(有点象现在的印、巴两国)。尽管鲁国相比于齐国来说,实力有限,但“人缘”不错的鲁国,也经常会集合一帮大小诸侯国来对抗齐国。因此在春秋中前期,齐长城的主要修筑地点还是在西线,即泰沂山脉之上。而在东线,沂蒙山——五莲山之间“莒”国,在齐鲁两国的共同压力之下,已经衰弱为一个三流国家,并成为了齐国的附庸。在这种情况下,齐国可以依靠莒国作为缓冲,应对来自南方的压力,所以东线的齐长城在吴国决定北伐齐国时,尚未修建。具体修建时期则要到50年后了,那时的楚国又已经恢复了元气,除了夺回他们在江淮地区的失地外,还并吞了困居于沂沭河谷中“莒国”。面对强大的军事压力,齐国人被迫将长城延伸至海洋之滨。
齐国人在山东半岛南岸的海上防线始于五莲山脉的东北角,在那里五莲山脉的余脉其实已经与海洋连接在一起了。齐国人在这个山、海相连的地方建立了“琅琊邑”,以作为最南面的海防基地。于是沿海岸前行的吴国水军,与以逸待劳的齐国水军,在此进行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海战”。结果具有更强烈海洋气质的齐军取得了胜利。只是吴国并没有就此丧失基本力量,事实上夫差在派出水军从海上攻齐的时候,吴国人已经在着手做第二手准备的。而这一次,吴军将回到他们熟悉的环境中了。
吴国人选择的第二条攻击路线和他们在“柏举之战”做法如出一辙。首先对于严重依赖水运的吴军来说,需要一条南北向的水上运输线,以接近泰沂山脉北侧的齐国核心区,只是这样的天然河道并不存在。好在吴人通过对太湖流域的治理,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水利技术。因势利导将一些地理上接近的河流湖泊连接起来,以形成一长贯穿南北的水上交通线是吴人能够做到了。吴人北向最先连通的河道是太湖——长江口(镇江)之间的运河。之前为了伐楚,吴国人已经西向的修筑了“胥溪”运河(至芜湖),如果借助这条水道当然也是能够进入到长江的。只不过对于吴军的北伐而言,这条路线太远了。更何况芜湖——南京段的江面,随时面临着楚军的威胁。
在春秋时期,长江口的大致位置在现在的扬州——镇江之间。当吴国的水军可以从太湖北向以最短的航程航行到现在的镇江之后,还需要有一条更重要的运河将行至长江的吴军送至淮河。于是吴人在长江口的北岸修筑了一个新的城市——邗,也就是现在的扬州。并以邗城为起点北向沟连那些因江、淮之水暴涨而形成的湖泊,最终形成一条沟通江、淮的运河。由于起点在邗城,这项工程被命名为“邗沟”,在夫差决定从海路伐齐之前就开始了,而在海路伐齐失败后的第二年完工(前486——484年)。从时间上来看,吴人治水的效率已经远超当年的“大禹”了。这也更让人相信他们就是“大禹”的直系后代。需要说明的是,从长江口北向沿海路到达淮河也是可以选择的线路。只不过这样做的航距有些远,并且海上多变的气候会增加不安全的因素。如果只需要2年多时间就可以完成一条运河的话,从工程量和时间上来看,还是很划算的。更何况这样的设计于吴人治理江淮平原(东部)多有帮助。
在邗沟完工之后,不甘心上一次失败的吴军马上开始了新的北伐。因为能够由运河到达淮河的吴军已经不需要再修筑一条新的运河,就能够到达齐国的家门口了。要做到这一点,那条淮河之北最为著名的支流——泗水将要发挥重要的作用。在齐鲁一节中我们已经知道了,泗水是发源于蒙山南麓,西流之后折向南流入淮河的。对于北上的吴军来说,并不能凭借这条河流越过泰沂山脉到达齐国核心区内,但却可以到达齐国的死对头——鲁国境内。(鲁国的国都曲阜就在泗水的南岸,泗水西变南流的拐弯处)。
在解决完线路的问题后,吴军需要关注一下航线的安全了。在上一次的伐楚过程中,吴军通过直接攻击和寻找联盟的方式保证了淮河航线的安全。而这一次,航距并不比淮河航线短多少的泗水航线,也需要做类似的事情。在吴人到来之前,泗水两岸分布着众多的东夷小国,由于周人自西向东的地缘布局。这些残存在泗水流域(包括沂水、沭水等支流)的夷族要不断的接受来自中原——山东半岛大国的压力,经常被迫迁移(比如徐国)。之前我们曾经解读过的莒国也是其中一员,只不过由于沂沭河谷地理结构较好,相比于其他泗水小国,莒国的日子还算好过。到了春秋末期,诸侯们的兼并行为愈发激烈,疆土弱小后的莒国也只能被迫依附于齐国了。
实际上在春秋的大国博弈中,泗水小国两侧的宋、鲁、齐等大国都希望拉拢这些小国来增强自己的实力,这些小国也在不断的根据形势转换门庭。而到了春秋末期,随着长江流域的楚国向东扩张,吴、越两国开始作大,泗水小国又开始要应付来自南方的威胁了。及至战国时期,宋鲁两个有着高贵出身的诸侯国,在边缘大国的挤压下也变得越来越衰弱,地缘地位的一下降让它们不得不与另外十个残存的泗水小国为伍,被统称为“泗上十二诸侯”,并作为大国争斗的夹心层而苦苦挣扎(注:关于“泗上十二诸侯”,在宋、鲁之外究竟还应该包含哪些国家,一直没有完全的答案。因为这些泗水小国的情况在不断变化中。从地缘的角度看,将之理解为一个位于淮济之间的地缘集团就行了)
吴国人开始介入泗水流域始于上一次的攻楚之战。在柏举之战之前,吴国已经攻灭了泗水下游,淮河之北的“徐”、“钟吾”两国。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小国是决不敢与吴军为敌的。对于吴国来说,最需要与之达成联盟的是泗水上游的鲁国。鉴于齐鲁两国之间不可调和的地缘矛盾,吴、鲁联盟的达成并没有遇到多大困难。实际上在上一次吴国水军从海上攻齐的行动之前,吴鲁两国就已经达成同盟了。加入这个反齐联盟的还有泗水中游的“邾国”,与沂沭河谷南侧的“郯国”(位于莒国之南)。在吴国水军行动的同时,鲁、邾、郯三国的军队从陆地也向齐国发动了进攻。只不过作为联盟老大的吴国未能在海上取得胜果,那三个饱受齐国压力的泗水国家就更无法独挡一面。需要注意的是,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有的只是共同的利益。对于春秋诸侯而言,所有的联盟都不是长期的。仅仅是在两年前,吴国还曾经帮助邾国攻打过鲁国。只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根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外交原则,对于对付齐国这个共同的敌人(鲁国出于自保,吴国为了争霸),联合起来才是硬道理。
有了鲁国在泗水上游的接应,溯泗水而上的吴军很顺利的到达了泰沂山脉南麓,并与鲁军合兵一处。不过与柏举之战相比,吴国在泰祈山脉的北侧还缺少一个内应(上一次是桐柏山西侧的唐国)。这样看来,吴国要想从陆地攻入齐都“临淄”的难度还是很大的。好在身为齐人的孙武与齐国公室并没有血海深仇,因此也不会象伍子胥那样鼓动夫差对自己的“祖国”打全面战争。实际上在柏举之战胜利之后,孙武就已经隐退了。或者说知道吴齐之争不可避免的孙子,不愿意让自己处在两难境地。
不管怎么说,吴国需要的是将齐国打服,而不是征服。有了在楚国的经验,即使夫差再狂妄,也应该知道,要想消化象齐国这样的大国,以他目前的实力是无法做到的。只是如果齐国的主力仍然在泰沂山脉的北侧,并据险以自守的话(泰沂山脉上的齐长城已修筑),吴军很有可能会无功而返。问题是这时节已是春秋末年,礼教不能再帮助鲁国获得额外的优势了,而在地缘博弈中占据上风的齐国将控制区渗透至泰沂山脉南麓。现在,泰沂山脉那五山环绕(泰、鲁、沂、蒙、尼五山)的中心点——“徂徕山”成为了双方新的地缘分割线。如果从地形的角度看,徂徕山与北部的泰、鲁、沂三山合围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盆地。按现有的行政区划来看这个盆地的西部是泰山南麓的“泰安市”,东部则是莱芜盆地中的“莱芜市”。因此这个盆地也被称之为“泰莱盆地”。
附:艾陵之战示意图
对于鲁国来说,丢失“泰莱盆地”是不幸的,但对于寻机与齐军决战的吴军来说,这又是幸运的。因为穿越泰山与租徕山之间的难度,要远低于越过泰——鲁两山之间的那些狭窄通道。并且对于以步兵为主的吴军来说,他们有很大的机会将决战的地点选在地形起伏较大的丘陵之中,就象他们在柏举之战中所做的那样。战役的发展也的确是朝着有利于吴鲁联军的方向变化的,能够借舟楫之利免受行军之苦的吴军,与在本土作战,且熟悉地形的鲁军优势互补,势如破竹。很快就攻陷了齐国在泰芜盆地两头的据点。败退后的齐军在退至一个叫作“艾陵”的地方,止足了脚步,并调集主力准备也吴鲁联军决战。
说到“艾陵”,可能有很多朋友感到陌生。不过说到“长勺”,拜中学课文《曹刿论战》所赐,知名度要高的多。在分析齐鲁大地时,我们也曾经对“长勺之战”作过分析。位于莱芜盆地东北侧的“长勺”当年是鲁国的前沿,鲁国也正是在这里抵挡住了势头正盛的齐桓公的进攻。而“艾陵”所处的位置,也就是在长勺一带。如果说长勺一带是鲁国当年的最前线,那么现在这一地区就是齐国在泰莱盆地,或者说在泰沂山脉南侧最后的据点了。齐军将战场摆在这里,还是符合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争理念的(毕竟泰莱盆地不是齐人的核心区)。如果再后退,建筑于泰沂山脉之上的齐长城,将成为齐都临淄的最后屏障,一旦不守,齐人很有可能重蹈楚人的覆辙。
齐人将决战地点选择在泰沂山脉的南侧,固然有他的道理。但对于吴军来说,其实也是正中下怀。泰沂山脉上的长城与当年攻楚之战中的汉江,对吴军都具有同等的阻隔作用。也就是说,如果齐军或楚军老老实实的呆在山脉、河流所构成的天险后面,远道而来寻求速战的吴军基本上是无计可施的。因此当年吴军才会费尽心机,引诱楚军主力自己越过汉江,并在大别山麓与之展开决战。现在吴军已经不用再为寻找齐军主力而大费周章了,不希望将战场引入自己核心地区的齐人,已经主动放弃了长城离线,在吴军所善长的地形中摆开了战场。
“艾陵”这个名称并不是一个城邑的名字,而是指一片叫“艾”的丘陵地区。从这个名字中我们也可以得知,这一地区的地貌以低矮的丘陵为主,正是步兵逞强的好战场。最终齐鲁联军与齐军决战的结果是非常据有历史意义的,在吴国强悍而又灵活的步军面前,齐国的失败非常彻底。参与决战的十万齐军主力几乎丧失贻尽,“艾陵之战”的战果也成为了歼灭战的典范。而齐军那些不适合山地作战的战车,共计八百辆也成为了吴鲁联军的战利品(古制,每一乘战车附有各种兵种的士兵共计100人)。不过对于习惯于以船代马的吴军来说,拥有过多的战车反而会拖累他们的战斗力,因此吴军大方的将这些战利品都送给了鲁国。对于有志于称霸中原的夫差来说,对盟友表现的大方一点,也是霸主也应有的气概。
艾陵之战之所以成为经典战役,还在于吴国首次使用了“预备队”,也就是说吴军并没有一下子将兵力全部投进去,而是留下了四分之一的部队,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时及时杀出,瞬间打破了平衡(双方的总兵力相等,都在十万上下)。如果是在平原地区作战,齐军的统帅应该很容易发现吴军有部分兵力没有投入战斗,并对己方的参战部队作出调整。不过在丘陵地带,如果齐军没有占据战场的制高点,作不出正确的判断也属正常。
尽管吴军在对齐对战中取得了大胜,但齐国却并不是吴国的最终目标,能够在中原称霸,号令诸侯,才是春秋大国们所追求的。我们常说一战打出了多少年的和平,经过艾陵之战,齐国已经对于这些来自江东的“蛮夷”产生了心理上的畏惧。而现实的损失也让齐人最起码在数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更何况齐国的老对手,从这场战役中增强了实力),现在夫差终于可以完成他的夙愿——中原争霸了。在地缘格局还过于复杂的春秋时期,希望象后来的秦始皇那样,统一中央之国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大国们更多的是满足于成为能够号令诸侯的“霸主”。这种霸主的地位类似于武侠小说中的“武林盟主”,上位的形势也是如出一辙。即你必须让其他与自己实力接近的高手认可自己的地位。而纵观春秋末年的地缘形势,江汉平原的楚国,山东半岛的齐国,山西高原的晋国,都是这个大国俱乐部的成员。齐恒公,晋文公,楚庄王就是这三大地缘政治区的代言人,也都曾经成为“霸主”。如果从地缘实力上来看,渭河平原的秦国应该也能够跻身大国的行列。不过秦人的悲剧在于,他们如果想进入中原争霸的话,就必须越过晋人这道关。而仅仅依靠渭河平原的地缘力量,却又很难突破晋人对崤函通道的封锁(注:关于秦晋之争,会是吴越争霸之后的重点)。因此对于夫差来说,秦人并不会成为争霸的障碍,在西征楚国,北伐齐国大获成功后,吴国只需再越过晋国这座“天王山”就能够成为号令诸侯的“霸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