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丹江通道实际上是一条由西北至东南延伸的一系列断陷盆地,而这这断陷带又为不同的河流所利用,横穿商丹盆地的那段丹水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是沿着这条盆地带前行,在整条通道上有多处由北向南穿越谷地。武关的所在地,就有这样一条纵向切割的“武关河”。有河流为依托,加上这里为整条通道的最窄处,秦人所立的武关的确有着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这点从商鞅的遭遇就可以看出来,当年商鞅在新君继位后,遭到守旧贵族的反攻倒算,不得从自己的封地南逃。但武关已经被封,无法绕行的商鞅只能回到秦国束手就擒。 如果说秦国控制“丹江通道”的战略基地是商邑的话,那么楚国所对应的城邑就是析邑了。析邑的位置也就在现在的河南省西峡县边上,这一带位于丹江通道的出口,地势已经逐渐开阔起来了。与商邑对应“商丹盆地”一样,析邑也对应了一个盆地——“西峡盆地”。人类并不是第一个利用西峡盆地的生物,在几千万年前的白垩纪,这里曾经是恐龙的乐园。至今,西峡地区出土的恐龙蛋化石,除了让相关研究者兴奋不已外,也让走私分子又多了一条生财之道。 与秦国的商邑承担战略支援任务,武关承担战术阻击任务不同。楚国的析邑却是将这两项任务合二为一了。能够作到这一点,除了相对开阔的土地,能够有一定自给能力外,有一条由北向南,纵向切割通道的河流——淅水,是析邑能够承担关卡任务的重要原因。比之武关河,发源于伏牛山脉西北方向的淅水,在先秦的名气和作用要大的多。淅水现在的名字叫作“淅河”或者“淅川”,现时的流量只能算是一条小河了,不过在上古时期它的水量可是很大的。依托这样一条河流,楚国的西北方向的战略安全,还是很有保证的。不过淅水的地缘作用,并不只是体现在丹江通道的防御上。这条南流入丹水的河流,在穿越西峡盆地后,又到达了一个新的盆地“淅川盆地”。在行政上,这个盆地则是由河南省淅川县所覆盖。和西峡盆地一样,淅川盆地也有恐龙蛋,只不过数量没那么多罢了(已发现)。至于说以后会不会挖出更多来,那是古生物学家感兴趣的事。我们只关心文明产生之后的事情。 从地缘价值来说,淅川盆地在二千多年前和现在都要高于扼守丹江通道的西峡盆地。二千多年前,淅川盆地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里是淅水与丹水交汇之处的“丹淅之会”。这样一个依山伴水,即有水上交通优势,又有高地(可避水患)的地点,是聚居和建城的好地点。而最早发现并利用“丹淅之会”地理优势的族群,就是楚人。楚人最早受到周王室册封为“子爵”国时,就是以此为地缘中心,并立都“丹阳”。不过后来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感觉受到侮辱的楚人,开始沿着丹水、汉江南迁,先是附于汉江通道西侧的“荆山”,进而在与庸、巴等族的博弈中,夺取了江汉平原作为根基。从战略角度看,楚人的这种南迁无异是正确的选择。不过在周人看来,楚人这的种做法,也无疑让他们脱离了周人体系,自愿融于蛮夷之地。好在楚人并不忌讳这种身份,反而在政治上以此为依据自立为王,期望与周王室取得平起平做的地位。 南迁之后的楚人,是否放弃了继续经营“丹淅之会”,不是十分确定。因为为了应对楚国的威胁,周人沿汉水东北侧,布置了汉阳诸姬,以及“申”这样的亲信戎人部落。这一时期的楚国,大体上是以汉水为线,与汉阳诸姬展开对抗。而从地理格局上来看,南阳盆地、随枣走廊,都是周人的势力范围。不过对于战国时期的主人来说,是否曾经放弃过“丹阳”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时整个汉阳诸姬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名词。整个南阳盆地——江汉平原,都已经成为了楚国的核心区。 丹淅之会也好,丹阳也罢,现在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因为这个盆地的大部分地区已被“南水北调”的源头工程“丹江口水库”所覆盖,正在为北京人民的幸福生活而努力奋斗。至于两千多年前,丹阳城真正成为与秦楚地缘博弈的焦点,则是在公元前312年。刚刚被张仪用“商於之地”忽悠了的楚国,决定与秦国一战,以挽回失去的面子。其实从秦楚之间的地缘关系来说,这场战争早晚得来,因为南下巴、蜀的秦国,从接触面来看,与楚国的潜在地缘矛盾,甚至已经超出了与三晋之间的博弈。张仪的背信弃义,只是充当了导火索罢了。 既然秦国敢“忽悠”楚国,当然也就充分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因此最先取得胜利的并不是恼羞成怒的楚国,而是占据地理优势的秦国。在这次攻击中,秦人并没有直接攻击楚国的西北重镇“析邑”,而是在行进到淅水时,向南顺江而下攻击丹淅之会的“丹阳”地区。秦国选择在丹阳与楚国决战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利用丹水,由商邑顺水而下为前线运送补给(丹水的航道情况不算好,无法进行水战。但轻舟还是可以通行的)。在秦国即做好充足准备,又掌握了地理优势的情况下,楚国在丹阳之战中落败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丹阳之战中取胜的秦军,并没有占据丹阳,而是撤回了武关以西。因为这种绕过对方边境重镇,进入对方腹地的攻击方法,很难将战术胜利转化为实际的领土。可以预想,失败后的楚国一定会发起反击,而如果楚国重新集结由析邑出击,切断秦军的回国路线,那么孤军深入的秦军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回去了。不过在这次楚作战中,秦国在土地上也并非一无所获。在另一条战线——秦巴谷地上,秦军倒是取得了新的进展。以汉中盆地为基地的秦军,向东顺势拿下了楚国的汉中郡——安康盆地,并将楚国的西部重镇“西城”,转变为秦国的“西城县”,归入秦国的汉中郡。这种即有良好防御性,又能与自己本土接壤的独立地理单元,秦人在得到后当然没有放弃的理由了。 从结果来看,在丹、汉两线作战的楚国,不仅让秦军斩首八万,还丢失了汉中之地(安康盆地)。但从整体的地缘结构和实力来看,楚国并没有受到致命打击,楚国依然还是战国数一数二的大国。无论是出于复仇,还是让秦国不敢再轻易攻击自己的目的,楚国都需要再次用战争的手段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于是在丹阳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年,秦楚之间规模更大的“蓝田之战”暴发了。
丹阳之战一节我们已经分析过了,秦军在没有夺取楚国扼守“丹江通道”出口的重镇“析邑”时,就沿丹、淅两水攻击丹淅之会的“丹阳”,在战略上是很冒险的,获胜之后回撤亦属必然(和中印战争的形状类似)。按照正常的军事思维,楚国在受此重创后(被斩首八万,被俘的贵族、将领有70多个)应当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但事实上,一直在黄土高原和三晋博弈的秦国,显然低估了楚国的实力。这个在春秋之时,就已经也为江淮之主的巨无霸国家,拥有的家底是非常厚的。在丹阳之战刚刚结束,秦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楚国就集结了全国的大部分军队(号称“倾国之兵”),沿丹江通道向秦国发起了反攻。这一次,该秦人感受到巨大压力了。 楚国的这次倾力出击,使得秦国的武关和商邑迅速被攻破了。在秦国控制下的那部分“丹江通道”,也就是商於之地陷于楚军之后,整个渭河平原就将展现在了楚人面前。而现在,秦人还能够依靠地形建立起两道防线。一是在秦岭北麓与平原之间过渡的丘陵地区,阻击楚军;如果阻击失败的话,那么就只能依托渭河,阻止楚国攻击咸阳了。当日选择当都城建在渭水之北时,秦人应该没有考虑到攻击会从南而至(只是暂时还要顾及一下周王室的面子),没想到最终却让他们在面对楚人攻击时,有了一定的缓冲之地。 对于秦人来说,他们当然不会放弃渭水之南的这块风水宝地。要知道,当年周人选择将都城镐京建在此处,后世的汉、唐帝国又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可不会都看走了眼。从地形上看,这块王者之地,北依渭水,南靠终南山(秦岭中段),而在它的东侧还有一个突出部骊山。这样一个依山伴水的“箕”型宝地,如果让楚人得了去,那么将又会是一个“河西之地”。因此秦国决定,在楚军西出秦岭,穿出商於之地后,就展开决战。秦楚决战的地点叫作“蓝田”,这个名字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不过印象中,在我们的中学教育中,蓝田应该是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书本上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这片丘陵之地上,发现在100多万年前,处在旧石器时代的直立人——蓝田人。包括北京人、蓝田人在内的这些原始人类的发现,着实让当时的人们兴奋了一把,似乎可以就此验证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独立的生存在这片土地上。不过后来的研究发现,这些原始人类与现代的中国人,并没有继承关系。即使是最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也很少在将之作为证据来证明中华文明的优越性了(未经验证的消息,朝鲜半岛还有人在做类似的研究)。 相比于与我们生活毫无关系的“蓝田人”而言,蓝田玉倒是很有可能走进我们生活的。要说秦岭南北倒也是玉石的重要产地。不光北麓的蓝田有玉,南麓的南阳盆地边缘也有玉(南阳玉),而这些美石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开采了。按说这与我们所说的秦、楚相争没有太大关系,不过玉石文化在中华文明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多了解一点也无妨。象那块著名的“和氏璧”,曾经搅动战国政局,引出一幕幕经典故事。现在和氏璧也被两地的一些“专家”考证为蓝田玉或者南阳玉所制。只是根据记载,卞和得玉的地方,是在武当山之南的“荆山”,似乎并不关这两个地方的事。其实如果让我来看,我更感兴趣的倒是有二件事:一是卞和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把玉取出,直接献给楚王,亦或先后砍掉他两条腿的那两位楚王,为什么不找个玉工把他锯开再下结论(技术上并非难事);二是后来的秦始皇,又是怎么把这么个中间有洞的玉“璧”,改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玺”。这些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就象史书中那么自相矛盾,错漏百出的记载一样。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抽丝剥茧般的找出有用的,符合客观事实的信息,已尽可能的还原历史。从地缘格局来看,楚人的这次反攻应当还是没有与秦国在渭河平原展开长期争夺的想法,毕竟要想横穿秦岭,与秦人展开拉锯战的话,楚国并没有魏国在河西之地的地缘优势(只隔了一条河)。当然,楚国这次举倾国之兵,也并非在土地上无所图。按照楚人的想法,即使不能打到咸阳,给予秦国以重创,也可以将张仪所许下的“商於之地”控制在手中。这样的话,加上三峡的“巫郡”,秦巴谷地的“上庸”,楚国在自己的后方,就有了充足的缓冲之地(这也是楚国对商於之地动心的原因)。而从防御的角度看,楚国的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切实际。在丹江通道的西北部,商丹盆地与蓝田之间,还有一个关口——峣关,在后来的楚汉相争中,峣关曾经成为了著名的战场。而现在,如果楚国要退一步的话,亦可以峣关为隘,以商丹盆地为支撑。将丹江中上游地区控制在自己手中。 楚国迫切得到商於之地的想法,自然是符合楚国的战略利益的。不过对比秦楚之间的地缘形势,我们就会发现,和秦人只需应对来东部压力相比,在秦岭南北开辟新战场的楚国,已经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之前秦、楚两国相安无事时,楚国其实也和秦国一样,将注意力放在东线。而现在,秦国的后方并没有体制内的诸侯国,那些生活在高地之上的边缘民族,在秦人恩威并施的管理下,并没有对秦国的后方造成太大威胁。 假使楚人要和秦人决战的话,那他们首先应当与中原争霸的两个老冤家韩、魏达成和解。这样的话,才能够集中注意力,对付秦国这个强大的对手。问题是,这一次秦国的“连横”之策又起作用了,韩、魏两国决定站在秦国这一边,乘火打劫这个老冤家。在他们看来,如果秦国就此将注意力完全转向楚国的话,那么秦人对山西高原甚至中原兴趣也许就会减低了,毕竟战争资源是有限的。不管韩、魏两国的这种想法是否真的符合两国的利益。现实的情况是,乘着楚国大部分的兵力在蓝田与秦军决定,魏、韩两国联军突破了楚国的“方城”,长驱直入南阳盆地,直至夺取了通往江汉平原的“汉江通道”入口“邓”邑(相当于现在的襄阳)。在后方形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楚军所能做的只能是后撤,将韩、两国赶出南阳盆地。而楚国梦寐以求的“商於之地”又重新回到了秦国手中。 不过,经历过蓝田之战后,秦国也意识到了楚国的强大。要想灭掉这样一个大国,秦国首先要做的,还是依照司马错所定的战略,先消化掉了巴蜀之后,再由长江顺江而下,直取楚国在江汉平原的地缘中心。当然,暂时不对楚国有大动作,并不代表双方今后就不会有摩擦,也不代表秦国就此安静下来,闭关修炼了。对于势头正盛的秦国来说,如果不以楚国为主要攻击对象,那么三晋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了。为了防止楚国重新与其他山东诸侯联合(特别是齐国),让自己也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秦国决定将“汉中之地”交给楚国。当然这个汉中之地,只是在丹阳之战时,从楚国手中夺取的楚“汉中”,也就是安康盆地。而秦国所据的汉中盆地,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交给楚国的。其实安康盆地这个“秦头楚尾”的地缘版块,由于自身的封闭性,在秦楚相争中,有点象是鸡肋。楚国占据了它,不代表对汉中盆地取得了地缘优势;而秦国得到了它,无论从陆地和水路出击,想顺势拿下楚国的上庸之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汉中、安康、上庸这三个地缘版块,都有山地分割,各自独立)。这点从楚国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楚人在秦国以归还“汉中”之地示好之后,甚至提出可以不要这块土地,而只要那位忽悠了他们的张仪入楚(不过,后来张仪又一次忽悠成功,成为了楚国的座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