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岭南地区的华夏化来说,首征南越的秦帝国应该算是首功了。秦帝国以强制力,向岭南输送的数十万男丁,开始改变了岭南,尤其是广东地区的地缘属性。不过对于华夏文明的传播而言,秦人这次带有军事目的的大迁徙,只能算是一个开始,并不能算是大功告成。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次迁入的人口,成分比较单一,缺少以家族为单位的,氏族的整体迁入。那些经历过战争、疾病而残存下来的男丁(虽然没有具体数据,但以当地的环境和情况来看,消耗掉的会是大多数),尽管还能够在军事上和政治上控制南越,但从族群结构上将之完全同化却是不可能的。假如后来的诸多帝国,没有持续的向岭南迁入人口的话,可以肯定的是,独立之后的“南越国”会不可避免的彻底本土化。即使他们的贵族阶级,可能仍然会以自己来自华夏的血统为荣。 真正让岭南成为华夏之地的,并不是象秦汉这样的强大帝国时期,而恰恰是两晋、五代这样的乱世。由于中原地区的持久动荡,汉族开始了周期性的,大规模的衣冠南渡。这种情况下,长江、珠江流域的华夏属性都一次次的得到了加强。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珠江流域并不是北方人口迁入的第一选择。或者说,在大多数情况下,珠江流域其实是在接受长江流域的二次移民。那些先期在长江流域落脚的华夏移民们,在稳定并实现人口增长时,很自然的会向外进行自然渗透,而珠江流域正是在这种波浪式的移民过程中,真正实现华夏化的。 华夏民族在长江、珠江流域的转进过程中,江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转站。说到这里,我们肯定会想到,这是因为大庾岭上的“梅关”通道,在沟通岭南中的重要作用。但其实在民族的缓慢自然迁移过程中,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基本的原因,还是在于江西封闭的地缘结构,有利于成为一个人口储备库。就这一地缘特点,我们曾经不止一次的提及过。在最能反映出中央之国核心区内,诸板块特点的春秋战国时期,这一特点就表露无疑了。当江东这他们的吴越文化而自豪,两湖孕育了楚文化之时,江西这个由大别山、罗宵山、南岭、五夷山等山脉合围起来的地缘板块,只能在两个强势文化区中间,以“吴头楚尾”的模糊定位自据。即使是在现在,两湖之地暂时已经退居二级地缘板块。长江角和珠三角因为经济原因,成为地缘重心之后,江西的地缘位置,依然是摇摆不定,无法明确自己究竟应该成为哪一方的腹地。 当然,也不能说赣江流域就完全是一个封闭的地缘板块,所谓的封闭只是相对于它周边的几个省份而已。最起码赣江下游的鄱阳湖及其周边地区,在长江成为博弈主战场时,还是能够发挥枢纽作用的。赣江下游的鄱阳湖平原,成为中央之国核心区的时间,并不会比江东、两湖地区晚多久。当年的吴、楚两国在发展壮大后,都会很自然的沿江向此渗透。比赣北的鄱阳湖平原相比,赣南的那些丘陵区,就要边缘许多了。但历史还是给予了赣南地区登上地缘博弈舞台的机会,比较知名的有两次,一次就是我们这一时段所分析的对象“客家”;另一次则是红色政权的诞生了(如果仔细对比二者的地缘背景,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所覆盖的区域、重心基本雷同)。 从地形图上看,江西的北部,是一个完美的盆地形结构。赣江下游和发源于周边山地上的众多支流,共同汇集成了鄱阳湖,并为之带来的大片的平原区,而东西纵深稍短的江西南部,情况则正好相反,丘陵地貌为主的地形,相间着由赣江上游诸多河流所冲积而成的河谷平原。其地缘中心赣州,及其所辖的19个市县(区)都是依这些河谷平原而生。而赣州这个地缘中心,正是这些扇形的赣江上游支流所汇集的中心,象是一个扇柄一样,牢牢的控制着江西的南部。 在现实的生活中,行政区域并不会总是按照地理结构来划分的。不过在江西这个与世无争的地缘板块中,二者的贴合度还是很高的,特别是在赣南地区。如果在地形图上观察赣州地区的边界的话(详见“赣南地缘结构图”),我们会发现,它的边界就是在赣江上游支流(所有汇入赣州这个点的河流),与赣江中游地区支流的分水岭上。这种能够真实反应地理结构的行政划分,往往也是最稳定的。 由于赣州这个地级市的行政结构,与地理特点高度吻合,因此“赣州”这个行政名称,与“赣南”这个地理名词,往往有着共同的地缘含义(除非特指赣州市这个点)。而在“客家四州”这个地缘概念中,所指向的其实也就是整个赣南地区了。 不管是象秦人那样的武力征服,还是象东晋、南宋那样的,有组织的衣冠南渡。亦或是以家族为单位的自然渗透。农耕属性的华夏民族,所最先选择的肯定是平原纵深较大的地理单元。以我们这阶段所涉及的地理单元而言,赣江下游的鄱阳湖平原,以及珠江下游的珠三角平原,肯定是最先被覆盖的。如果这种迁移,是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的,那些来自同样方位的移民之间,并不会出现主客之分。就象古典时期末期的“蓄水开闸”式的“闯关东”一样,当时的移民,以及他们的后代,就不会去深究移民时间的问题;而象台湾这种前后拉据时间较长,且分段式的集中移民,就容易形成主、客之分了。 相比于后期的北方移民,早期的移民所在遇到的困难其实要更小些。这个困难指的是获得赖以生存的土地。毕竟这些在政治和技术上都更为成熟的华夏移民,对面对这些地区的土著民族时,有着综合性的优势,更何况在那些中原王朝南退时的大规模移民,本身还有着国家强制力在后面支撑。这其实也是个地缘规律了,并不能单纯的从现在流行的“人权”角度来解读。否则要深究起来,台湾的所谓“高山族”,最初也不是居住在高山之上的,所谓的本省人其实也是外来之客了;而建立美国的欧洲人,更应该把土地和野牛,还给印第安人了。 当鄱阳湖平原、珠三角平原,已经被先期的北方移民消化殆尽后。后期再因为战乱而大规模南迁的北方移民,在面对有着共同文化背景的技术特点的本地居民时,就没有优势可言了。如果他们的数量较小,很自然的选择就是以个体的形式,融入当地的氏族中去;但如果是大规模的移民,就只能在早期移民还没有完全覆盖的区域寻找机会了。这种时候,在大平原之外的,次一级的丘陵地带便是这些无法融入当地氏族的,“新移民”的立身之处了。在赣江流域,并不能说鄱阳湖平原周边的山地丘陵之中,就不会成为这些急于寻找土地的,新移民的开发区。但在历史的推进过程中,远离地缘博弈中心,地理结构上又封闭自成体系的赣南地区,却是最有机会让这些后来移民,保持住原有特点的板块(想保持住自己的族群特点,必须有一定的规模支撑)。如果赣江上游地区就是北方移民的最后一站,那么作为一个地缘死角,赣南最终的命运还是会被更强势的上游文化所同化,或是在保留自身特点的情况下,处于附属地位。就象珠三角的直接辐射区里,其实还有很多次一级的地缘板块,但都被归入了广府文化区这个大板块(如四邑)。事实上整个江西的情况也的确如此,外部对于这个地缘板块的感觉,除了“赣”这个文化标签,一般并不会认定它还有另一个,与之等量的文化。而另一个相反的例子,则是四川盆地对立了三千年的巴、蜀文化。 赣南地区因为“客家”文化而提升了自己的地缘影响力,其实并不是在自己的直接作用下。如果后来以“客家”自居的那些晚期移民,没有持续的向沿海地区渗透,客家文化是绝对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知名度的。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客家移民的第一站,也是重要基地的赣州,在客家人所认定的核心区“客家四州”中,客家的自我认同感,反而是最低的,内部的土、客划分也相对模糊。这倒也是一件好事,本来就是一个民族,一定要按先来后到的次序,搞的那么清楚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的。所以我们在这部分的附图上,所圈出的“客家核心分布区”,只是说这些地区,是客家文化分布的核心区,而并不是说籍贯是那里的朋友,就一定是客家人,或者说自认是客家人的比例,就一定占优了。至于说自己究竟算不算客家人,就我个人的看法,还是自己说了算。毕竟我一向认为,所谓“族”的划分,无论什么层次的,还是以文化认同感为准的。相信在“客家”身份没有成为一个拥有特殊权利的群体(比如高考加个分什么的),并被以某种书面形式确认之前(比如印在身份证上),认同自己是客家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真实意思的表达。 既然说客家文化成为一个有明显识别度的文化,是因为由赣南地区向外,所进行的二次迁徙而造就的。那么我们就有必要来研究一下,这些先民的迁徙路线了。理论上一个族群在一个地区稳定后,是可以向任意一个方向自然渗透的,只是在这些渗透过程中,相对空间较大的方向,会成为主力突破方向罢了。象赣南的客家文化也是如此,在西北、东北两个方向,赣江上游支流与中游支流的分水岭的北部(吉安、抚州两地的南部边缘);以及罗宵山脉的西侧(湖南的东南边缘),也都有客家文化区的存在。不过这些自然渗透,在湘、赣两个强势本土文化的压力之下,都没有形成规模,并为客家文化的发展,作出关键性的贡献。 如果按照地正常的思路,再次迁徙的客家先民们,最有可能选择的迁徙路线,应该是跨越大庾岭,然后沿北江向南,直至到达珠三角地区。而实际上,这种情况也的确发生了,至于北江上游的韶关地区,仍然是客家文化的重要分布区,也被我们划到了“客家核心分布区”内。问题是这条最容易选择的路线,也一定会被早期移民所看中。特别是在早期移民占据了北江下游的珠三角地区,并形成强势文化区后。粤北的这些后来者,即使能够在与土著族群的博弈中,在北江上游的河谷、丘陵中得到栖身之地,也不大可能发展成为,与珠三角的广府文化,潮汕地区的潮汕文化并立的“客家”文化。更有可能的是,依据一般的地缘规律,成为下游地区的子文化区。既然客家人和客家文化,在赣南初步形成后,向北、西、南三个方向进一步渗透时,会遇到强大的湘、赣、粤文化阻击,那么他们唯一有可能的突破口就应该是在东面的福建境内了。不过从地理结构来看,这个方向应该是最没有发展前途的。在分析闽越时,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了福建的地形。可以说,这个沿海省份是中国山地密度最大的省份,以至于我们在扫视地形图时,无法在它的腹地找到一个稍具规模的平原区。有限的几个稍成规模的平原,也是沿海岸线分布沿海冲积平原。更何况福建和江西之间,还隔着高大的武夷山脉。即使客家先民,有本事翻越武夷山脉,并且沿着那些发源于武夷山脉东麓的河流(如闽江),穿越这些大纵深的山地,并最终到达这些沿海平原。他们也会发现,在此生存了数千年的闽越族人,也不会给他们机会来保持自己的文化特色的。更何况在这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当年沿海迁徙至福建沿海的这些“越”人,早就沿着这着河流,溯江而上的将自己的文化传播到了腹地。即使后来,闽越族人同样已经华夏化了,基于地理结构而保持的地缘结构却并不会发生多少变化。就象波斯人后来成为了穆斯林,但伊朗高原地缘结构的完整性,却并没有因为意识形态而改变一样。 尽管客家文化向福建境内渗透,有着非常大的困难,但福建在历史上却的确成为了客家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其境内的两个地缘标签,即有客家祖地之称的“石壁村”;以及位列“客家四州”之列的“汀州”,都在客家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说,如果客家先民没有向福建境内迁移的话,今天的客家文化就不会有这样广泛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而要了解这一点,我们先要来看看,当年居住在赣南的客家人,是遵循什么样的路线,迁移到福建境内的。从所附的《赣——闽“客家”地缘结构示意图》上我们可以看出,虽然江西和福建的分界线,是按照武夷山脉的分水岭来划分的,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两个地缘板块之间,就没有联系紧密的区域了。当武夷山脉向南即将走到尽头之时,它也象所有的山脉那样,无论是高度还是密度,都有所下降,这就为赣闽两地之间族群迁徙提供了便利。更为重要的是,尽管武夷山东麓整体都是高密度的山地,但在西南部,也就是武夷山余脉相对应的区域,却有着一小片相对下陷的区域。尽管这些相间于山地之间的,小型的河谷盆地是那么的不起眼,但对于本来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客家先民来说,能够有这种不上不下的,相对平坦的区域,来继续他们的农耕事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事实上,当我们从空中俯视赣、闽、粤交界处之时,就会发现由于分割三省的大庾岭、武夷山余脉等山体,与周边山体之间相比并没有高度上的优势。因此三省在这一地区的地理分割并不明显。而相对宽松的地理条件,广布的河流,也生成了许多小型的河谷盆地。这些地理特点,都为农业属性明显,却又无法在大平原地带拓展生存空间的客家先民们,提供了生存、发展的可能。这种地形,加上三省交界的边缘地位,都为客家文化保持自己的特点,提供了地缘上的基础。 尽管依照山脉的走向,赣、闽、粤三省交界之处的切割算不上明显,但如果我们把视线转移到河流上面,就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地理规律了。当赣南的客家先民们,沿着赣江上游的支流逐步迁徙至分水岭西侧,并最终跨越分水岭,向闽西南进行自然渗透时。他们需要在武夷山脉中找到一个突破口,以为持续的移民行为提供战略通道。这个突破口的战略作用,类似于湘桂走廊。有这样相对平坦的平原带,成为枢纽来过渡两个水系,两个地缘板块之间的联系就能够变得更加紧密。 相比秦人利用湘桂走廊这条狭长的平原带,强势向岭南渗透,在跨越武夷山脉之中,寻找连接赣、闽两地水系突破口,要更有难度。毕竟作为一条山脉来说,武夷山脉的发育完整程度,要远高于由诸多丘陵组成的“南岭”。不过这个突破口最终还是被找到了,它就是“石壁盆地”,而客家人的祖地“石壁村”,正是位于这个面积只有200平方公里的,镶嵌在武夷山脉之中的小盆地之中。石壁盆地这个地理名词,也正是得自于石壁村这个客家文化中的著名地标。象石壁盆地这类镶嵌在山脉之中的,地势相对较为平缓的小型盆地,在那些争夺激烈的地缘板块,往往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比如太行山中,扼守飞狐陉的涞源盆地;中条山中的“虞原”(“假途伐虢”故事中,那个悲剧的“虞国”所在地)。如果赣、闽两省是中央之国内部争夺的焦点所在,石壁盆地也应该会具有同样的战略作用。不过历史并没有给这两个省份以机会,成为重要的战场。而“石壁”这个地理单元在交通上的跳板作用,却通过客家先民的迁徙而得以流传于世。 从本身的地理结构来说,石壁盆地的轮廓大致呈现为一个“口”字型,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石壁之名也正是来源于这种直观感受。也正是这种地理结构,和地理位置,才让客家先民有机会躲避已经涉及到赣南地区的战乱,在此蓄势准备二次迁徙。 关于客家民系最初形成的时间,一直以来都有不同的观点。因为中国历史上北方马上民族入主中原,以及随之而来的,汉民族大规模衣冠渡的情况发生过多次。秦汉时代,开启了岭南华夏化进程,并带去了最初的华夏移民,是没有异议的。而之后到底是哪一次移民,直接促成了客家民系的形成,尚无法确定。比较一致的观点是,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是一个划分标志。在此之前的移民,已经占据并充实了较好的地理单元(特别是珠三角地区),并转而形成了土著的华夏文化,也就是现在的以以珠三角为核心区域的粤语文化,或称广府文化。这种断代不无道理,在我们曾经解读过了,大庾岭南具有门户作用的地理单元“浈江谷地”(南雄盆地)中,有一个在广府文化中具有与客家文化的“石壁村”具有同等地位的祖地:珠玑巷(南雄市区东北10公里处)。而这个华夏移民南迁岭南的中继站,所能够直接追溯到的年代就是唐代(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梅关古驿道,就是唐代重新整修并拓宽过的,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移民高峰期)。当然,珠玑巷也好,石壁村也好,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地理单元,或者说地缘板块。从地缘板块的角度来看,整个浈江谷地和石壁盆地,都有理由接受广府和客家后裔的祭拜的香火。 在一个民系的形成过程中,总是需要有一个能够直接追溯到的时代的,否则都按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标准,往上再追溯的话,广府和客家文化都是由共同的华夏先祖传承下来的。只是如果大家都这样想的话,地球上倒也真正和平了,往上数到人类走出非洲的时代,地球上所有的人(如果没有外星人冒充地球人,杂在其中的话),都一定可以找到共同的祖先。不过非常明确的一点,我们在这里解读广府和客家的源流,主要目的并不是一定要将这两个民系区别并对立起来,而是从整个华夏文明扩张的角度,来探究其间的地缘背景。相信在岭南土、客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也没有人会否认自己的华夏身份。 与汉族内部的其他民系有所不同的是,客家民系往往非常强调自己的华夏属性;而包括广府在内的其他民系,也因为自己的移民时间早,而认为自己保存有更多的华夏原始文化基因,因此也经常出现关于谁才是正宗的汉族后裔之类的争论。其实经过之前的分析,大家其实应该已经清楚了,土客的区别,无非是移民时间的问题,最初的来源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既然大家都认可自己的华夏身份,究竟谁更正宗的争论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即使从技术角度看,也没有优劣之分。不过客家如此强烈的华夏认同,却也的确是有地缘背景的,而这与客家意识的形成,更有着直接的关系。我们下一节的内容,就会为大家揭开这一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