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的是,如果南部已经被更高文明的殖民者占据了,而北部又经常遭遇蛮族入侵不得安宁,那么意大利半岛最有机会发展出独立文明的地区,就只剩下中部了。由于亚平宁山脉西侧,也就是我们说的“弓腹”地区,低地面积明显更大(人口承载力更大),且受益于山脉的保护,能够较少受到北方蛮族的侵扰,所以这一地区也当仁不让成为了意大利本土文明的龙兴之地。
沧海桑田,如果岁月足够漫长的话,同一低地区的河流,总归有机会汇集成统一水系的。就像两河流域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还是两条独立的河流,而现在已经在波斯湾口合流成为“阿拉伯河”了。又比如波河平原在阿尔卑斯山脉、亚平宁山脉的合力作用下,除了河口南北还有几条河流没有归流波河以外,大部分地区都可以名正言顺的称为波河水系了(就这种情况而言,整片平原称为波河平原也没有问题)。
相比之下,亚平宁山脉中西部的情况,就要杂乱一些了。亚平宁山脉的单向、线性发力,以及丘陵地带的分隔,使得这一地区的几条主要河流下游河口相距甚远。合流时间也看起来遥遥无期。反映到地缘结构上,就是内部族群的融合,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所谓“矮子里拔高子”,虽然很多沿海低地因条件所限,没能象波河那样成为标准的平原板块,但总还是会有一条流域面积相对较大,位置又居中的河流,能够承担地缘中心任务的(比如福建的闽江)。在亚平宁山脉中西部,这一地缘使命被交给了“台伯河”。 关注过罗马历史的朋友,应该都不会对“台伯河”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了。每一篇介绍罗马起源的文字都会在开篇提到,罗马城是建在台伯河东岸的七座山丘之上,罗马城也因此被称之为“七丘之城”。依山畔水的位置向来是人类建城最好选择,这样即可得河水之利,又可避洪水之害。对于罗马城的选址,我们所关注的重点在于,为什么是台伯河,又为什么是在东岸? 从流域程和流域面积来看,台伯河算是波斯平原之外的半岛第一大河了。另外,台伯河亦处于弓腹地区的中心位置,这使得以台伯河下游为根基地发展的族群,能够更好的向南北两翼扩张。问题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并不只有罗马人看中了。我们不知道在罗马建城之前,有多少操不同语言的族群,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竞争过,但在罗马人建城台伯河畔时,整个弓腹区低地区,已经基本被两大族群所控制了。 参与弓腹区竞争的两大族群,一支就是罗马所隶属的拉丁人;另一支的地缘标签则是“伊特鲁里亚”。两大族群的地缘分割线,就是发源于亚平宁山脉西北麓,南向注入地中海的台伯河。拉丁人所居住的“拉丁姆”地区,在台伯河的东侧;而伊特鲁里亚地区,则在台伯河之西。这也是为什么,最初的罗马城兴建于台伯河东岸的原因。 由于伊特鲁里亚地区在罗马共和国后期被彻底征服,并融入拉丁人,所以他们的种族、语言属性,以及来源至今都是一个谜。如果说做为直接的竞争者,罗马人曾经有意抹去伊特鲁里亚人的历史,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一般认为,伊特鲁里亚人的语言并不属于印欧语系,有可能也是从小亚细亚跨海迁居而来的。古希腊时代的研究者,甚至认为伊特鲁里亚人,是源自于小亚细亚的吕底人。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十分有趣。特洛伊、吕底亚、希腊人在爱琴海的恩怨,如今又转到亚平宁半岛上了。 其实一个民族最初的种族来源,多大程度和土著民族混杂过,后来又有多少其它民族的血缘介入,这类问题虽然很多朋友会很感兴趣,但在地缘研究中却又是不重要的。因为影响民族认定的关键点,并不在于血统而在文化上,尤其是语言、文字这种载体。一个地区并不会因为一两次偶发性的小规模移民,文明状态就发生改变,除非这一地区能因此而持续性的与高一级文明地区接触。如果没有连续的文明输入,移民数量上又不占优的话,被土著民族彻底融合的可能性会更大。就像罗马人虽然将自己的历史追溯到了特洛伊(以使罗马文明与希腊文明平级),但“拉丁”这个名字,却透露出了他们的土著本质。换句话说,即使伊特鲁里亚人、拉丁人的祖先,能够追溯到特洛伊、吕底亚,这些跨海而来的移民,在提升亚平宁半岛文明层级上所做的工作也有限。在希腊人、腓尼基人,将贸易网延伸至此之前,整个意大利半岛都还处于原始的部落体阶段。 希腊人以及腓尼基人,自公元前8世纪起在地中海西部的殖民活动,无疑为整个地区开启了文明之门。以地缘位置来看,拉丁人应该会更有机会接触到希腊文明,并因此而在台伯河两岸的竞争中占据先发优势。然而事实却是,在最初的二百多年时间中(公元前8世纪中期至6世纪末),占据优势的是伊特鲁里亚人。这些拉丁民族的直接竞争者,不仅向拉丁姆地区扩张势力,甚至还曾经数次入主罗马城,成为了罗马人的“王”。 问题的根源在于,希腊文明不是一个大陆文明,他们的文明扩张有赖于海洋和贸易。如果希腊人对一片土地感兴趣,并不代表他们试图征服或者同化这一地区的居民,而是因为垄断与此地的海外贸易有利可图(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腓尼基人身上)。这也使得不管是希腊人还是腓尼基人所建立的殖民城市,基本都不太会向腹地渗透过深,并试图将这些城邦之间的土地连成一片。 当做为外来文明的带入者——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并不以大陆政治扩张为重,而是遵循海洋贸易原则时,那么只要都拥有海岸线,两个相邻板块引来这些商人,并且导入文明的机率就不会受到地理距离的影响。对比伯台河东西部地区的地理结构,我们会发现,伯台河口之于“弓腹”地区的确是一个很公平的地理分割者,伊特鲁里亚和拉丁姆地区在海岸线的长度上基本相当。就这一点来说,双方获得的贸易机会应该是均等的。 拉丁人最初被伊特鲁里亚人压制的根本原因,其实还是在于希腊人身上。事实上,由于与大希腊地区相接,拉丁人能够独立拥有的海岸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参考《罗马共和国地缘结构图》我们会发现,大希腊地区的西北边界,并不止于山地密布的“靴尖”部位。今天那不勒斯所处的“坎帕尼亚”地区,虽然在地缘结构上应该也属于拉丁姆人天然覆盖区域。但在希腊人布局意大利半岛南部时,这一地区的海岸线也成为了大希腊地区的一部分。
这也就是说,罗马和其它拉丁人的贸易空间,实际上被希腊人大大压缩了。拉丁姆地区的产出,很大部分并不需要经手他们自己的沿海城市,就可以与希腊人进行贸易了。相比之下,伊特鲁里亚人占据的台伯河以西地区,就要独立的多。他们抵御住了希腊人和腓尼基人的渗透,成功的模仿这些来自东地中海地区的殖民者,沿岸线建立了自己的贸易城市。由此也打造出了一个覆盖台伯河以西,亚平宁山脉以南的“伊特鲁里亚城邦同盟”。这样的地缘政治结构,将之称为“小希腊”也不为过。
当伊特鲁里亚人,先发成为意大利本土海洋贸易文明的先行者后,与之相邻的拉丁姆地区、亚平宁山脉北部的波河平原,以及与之隔海相望的科西嘉岛,便成为了他们外延贸易网的腹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伊特鲁里亚人将成为意大利本土文明的代表,与南部的希腊人展开竞争,并最终获得统一意大利半岛的机会。然而意外无处不在,历史最终并没有选择伊特鲁里亚人,罗马最终崛起完成了这一进程。
事实上这一逆转并不是意外,参考希腊本土的历史,我们并不应该对成功模仿希腊,垄断意大利中北部贸易权的伊特鲁里亚人抱太大希望。在已经解读过的历史中,希腊本土一直在上演的,都是类似春秋争霸的游戏。无论雅典人、斯巴达人,还是后来崛起的底比斯人,都从来没有在政治上统一过希腊半岛。同样的政治游戏放在意大利的话,无非是把游戏的参与者,换成西西里岛上的希腊人(以叙拉古人核心)、希腊半岛南部的希腊人(以他林敦为核心)、伊特鲁里亚人,加上一直觊觎西西里岛,并成功在其西部登陆的腓尼基人罢了。不管谁胜谁负,我们都看不到整个意大利半岛及其周边岛屿统一的希望。 那么意大利就没有统一的可能性了吗?答案当然不是,我们需要等待的,是一个具有大陆文明特质的,不那么容易被海洋利益所迷惑的地缘势力出现罢了,就像希腊半岛的马其顿人一样。至于这股地缘势力是谁,相信大家都知道答案了,那就是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