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系列 — 色雷斯,亚得里亚堡,耶尼切里
一个地缘政治体的形成,无可避免的会经历统一、分裂,再统一、再分裂…这样周而复始的过程。分裂本身,有时在客观上反而会有利于民族的地缘扩张。比如中央之国在分裂的战国时代,燕国为了自身强大,在东胡之地的辽河流域的扩张;赵国在河套地区的经营等等。然而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一个民族所依托的核心之地,比周边地区有更大的潜力,以使之在战略层面更有机会扩张。不幸的是,巴尔干半岛北部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塞尔维亚王国之所以如此之快的崩溃,与土耳其人的西进有着直接的关系。几乎在塞尔维亚帝国开始陷入分裂危机的同时,土耳其人取得了加利波里半岛的控制权,开始正式向欧洲扩张。也正是因为土耳其人的强势扩张,才阻止了塞尔维亚人消化他们刚刚到手的土地。不过塞尔维亚人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保加利亚人也同样遇到了麻烦。
保加利亚人虽然带有突厥游牧基因,但却是南部斯拉夫人中,最早接受东正教并且建立“帝国”的。这一历史使得塞尔维亚,几乎没有可能真正消化掉保加利亚(拜占庭也没有做到)。在塞尔维亚帝国迅速陷入分裂后,保加利亚也再次迎来了独立。问题是,民族独立与建立统一政权是两回事。为了争夺王国的控制权,重获新生的保加利亚也陷入内乱,被实际分割为了三部分。而对于土耳其人来说,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好了。两个有可能取代拜占庭,成为巴尔干和东正教世界主力的国家,都处在内部整合的低潮期。
在公元1355年这个点上,除了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下马其顿还残存一点“海外”领地(悲哀的是,这以前都是核心区)。君士坦丁堡能控制的,就只有今天土耳其境内的东色雷斯,以及希腊境内的西色雷斯了。从地缘结构上来看,已经站在加利波里半岛的土耳其人,可以有三个方向做为第一阶段目标:一是向北进入北色雷斯,入侵保加利亚;二是向西进入马其顿地区,与塞尔维亚人交战;三就是向东拿下君士坦丁堡,灭亡拜占庭帝国。从位置上看,攻陷君士坦丁堡应该是首选,毕竟就算要与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开战,也势必要先侵夺拜占庭保有的色雷斯领土。然而君士坦丁堡的城防实在是太坚固了,更重要的是灭亡拜占庭还会触发天主教世界底线。为此,土耳其人并不急于一定要拿到这座千年古都,而是对君士坦丁堡以外的色雷斯地区下手。
公元1360年,土耳其开启了他们在色雷斯以及整个巴尔干半岛的征服计划。所谓“色雷斯”地区,地理上指的是巴尔干山脉、罗多彼山脉东南,与黑海-马尔马拉海-爱琴海相接的这片沿海低地区。整片低地中最重要的水系,是埃夫罗斯河(又名“马里查河”),整个水系的上游部分从巴尔干山脉、里拉-罗多彼山脉收集雨水,在覆盖大部分北色雷斯地区后(除沿海部分),向南注入爱琴海。河流下游部分,成为了东、西色雷斯,以及今天希腊、土耳其的分界线。分割东、北色雷斯的,则是罗多彼山脉向东延伸至黑海的一条丘陵地带。
埃夫罗斯河是希腊语的叫法,在保加利亚人那里,这条河流叫做“马里查河”(土耳其人也是从此音)。发源于里拉山的马里查河,东南方向横穿整个巴尔干山脉——罗多彼山脉之间的三角平原区(也是北色雷斯的核心区),在接受了从巴尔干山脉东角而下的“登萨河”之后,转而向下注入爱琴海。很显然,这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将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节点。
事实上,这个战略节点在历史上也的确非常有名。在那位通过修筑长城,以为帝国确定势力边缘的罗马皇帝“哈德良”执政时期,马里查-登萨河口处,筑起了一座军事城堡——亚得里亚堡(又译“阿德里安堡”,也称“哈德良堡”)。从军事角度看,在多瑙河防线之后建立以亚得里亚堡为核心,横亘在北、西色雷斯之间的这道防线,将为巴尔干半岛的安全提供双重保障;同时就色雷斯地区的内部结构来看,亚德里亚堡也是天然的地缘中心。
在亚得里亚堡所发生的第一件大事件,源自于哥特人的入侵。由于匈人的西进,原本定居于多瑙河北的哥特人(日耳曼人),开始大规模逃入罗马境内(公元375年)。一方面罗马无力阻击如此大规模的迁徙;另一方面罗马也认为将这些日耳曼人安置在北方边境,有利于阻止匈人南下。所以,这些哥特人被允许定居在巴尔干山脉南北。然而这些越过多瑙河,获得在北色雷斯定居权的日耳曼人,很快便不再满足于为帝国充当炮灰,而是试图强势渗透巴尔干半岛。这使得罗马帝国不得不调集兵力,在亚得里亚堡与哥特人展开决战,史称“亚得里亚堡战役”(公元378年)。
不幸的是,风雨飘摇的罗马帝国,成为了亚得里亚堡战役的失败者。除了损失数万罗马军人之外,甚至还搭上了一位皇帝(瓦伦斯)的性命。在罗马应对日耳曼人的历史中,战况惨烈程度堪与当年辛布里战争中的阿路西奥之战,以及在日耳曼尼亚的“条顿森林堡之战”相比。也可以说,亚德里亚堡堡战役的失败,直接触发了罗马帝国的崩溃与分裂。在后来的历史中,亚得里亚堡又发生过无数战役。基于其在整个色雷斯地区的重要地位,如果暂时不想动君士坦丁堡的话,那么还在拜占庭手中的亚得里亚堡,就是土耳其人势在必得的第一目标了。
鉴于拜占庭的衰弱,土耳其人做到这点毫无难度,在巴尔干计划开启之初,便拿下了这座重要城市。随后,土耳其人做出了一个足以影响欧洲地缘命运的重要决定:那就是将都城迁至亚得里亚堡(并重新命名为“埃迪尔内”)。这件事明确的发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土耳其人在巴尔干希望充当的,绝不仅仅是个劫掠者。为了保证新都的安全,土耳其人接下来选择了溯马尔查河而上,以期拿下整个北色雷斯。尽管土耳其人这一阶段入侵的是保加利亚,但暂时身居事外的塞尔维亚人对于土耳其在色雷斯地区的做大,同样感到忧心忡忡。毕竟如果土耳其人控制了整个色雷斯后,马其顿地区很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了。为了双方共同的利益,塞尔维亚人决定在土耳其人的兵锋还没有指向马其顿时,就帮助保加利亚人解决色雷斯危机。
由于进入马里查河谷并试图向亚得里亚堡进军的军队中,还加入有来自多瑙河北岸的匈牙利人和瓦拉几亚人,我们更应该将这支联军描述为“基督教联军”。后者在14世纪初摆脱匈牙利王国的控制,获得了独立(瓦拉几亚公国),鉴于这个国家在对抗土耳其人的过程中,曾经作出的“特殊贡献”,我们后面还会对瓦拉几亚以及罗马尼亚的历史做一个梳理。当然,联军的主力还是最为紧张的东正教斯拉夫人,毕竟目前他们才是穆斯林西征最直接的受害者。然而事实证明,如果你不能在土耳其海峡,凭借海上优势阻挡东方民族的入侵,那么在色雷斯这样的平原地带,就更难做到了。这一点,当年的希波战争就曾经验证过(希腊的胜利,源自于雅典海军的胜利)。
凭借娴熟的骑射技术,突厥人在平原地区作战的能力,早已比当年的波斯人更为精进,在与拜占庭等欧洲军事力量的对决中,这些游牧者更逐渐增加了重骑兵的比例,以使之能够适应更多的战局。相反,欧洲人如果想增加轻骑兵的比例,以对冲对手这方面的优势,绝大多数时候就只能从游牧者之中雇佣了(很难保证忠诚度)。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人数处于劣势,但土耳其人还是在他们的新都之北,顶住了基督教联军的进攻,取得了马里查河战役的胜利。据称,在这场战役中,基督教联军方面的损失多达6万
马里查战役的胜利,不仅意味着土耳其保住了亚得里亚堡,更意味着马里查河谷和整个色雷斯地区,从此再没人可以阻挡土耳其人的铁骑了。问题在于,巴尔干半岛最引人注目的地理特征就是山地。如果土耳其人仅仅是在骑兵方面出众的话,那么他们将很难在巴尔干做大。因为即使是当年勇冠欧亚的蒙古人,在巴尔干的山地中也吃过很多亏。而如果放弃对山地的征服,只是一路沿海岸线向马其顿、塞萨利富庶的沿海地区渗透的话,随着战线的拉长,又很可能在山、海两面的压力下,重蹈当年波斯帝国的覆辙。
为了能够在巴尔干走的更远,在做出建都亚得里亚堡决定的同时,奥斯曼帝国还做出了一个军事结构层面的战略决定,那就是组建一支由巴尔干人(主要就是南斯拉夫人了)组成的,步兵属性的近卫军。为了区别土耳其人原有的步兵军团,这支通常被外界称为“土耳其近卫军”的部队,被命名为“耶尼切里”(新军之意)。至于近卫军最初的来源,则是从被俘的基督教战俘中挑选。很显然,身体条件及军事技能只是遴选条件之一,是否愿意改宗伊斯兰教才是首要标准。
这些新加入的巴尔干步兵,为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的进一步扩张,发挥了重大作用。不过从战略角度看,从战俘中吸收成员并非长久之计。最起码这些成年后再被迫接受伊斯兰教的军人,能否有足够的忠诚度(包括因狂热信仰所爆发的战斗力)是很存疑的。为此,15世纪上半叶,土耳其人变更了他们的做法,将“耶尼切里”的来源,改为向被征服巴尔干地区所征收的血赋——未成年的基督徒(通常5年一次)。被挑选出来的少年基督徒们,会先交由普通穆斯林家庭中代管。待其成年并变身成为真正穆斯林之后,再进入军队中接受集体生活和军事训练。
看到这一切是不是很眼熟,这是不是就是波斯人、阿拉伯人很早就采取的古拉姆、马穆鲁克“奴隶军人”的翻版呢?的确如此。包括“耶尼切里”不能结婚生子,但可凭军功升至高位的制度,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当初作为天生的马上战士,突厥少年们才是伊斯兰世界奴隶军人的主要来源。今天,翻身做了主人,自身不缺少骑兵的土耳其人,将这一做法套用在了熟悉山地环境的巴尔干人身上罢了。
不管怎么说,土耳其人已经在军事层面,找到了一条入侵巴尔干山地的办法。现在,已经控制了整个色雷斯,并将拜占庭压缩的只剩下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帝国,要开始向山地发起挑战了。至于结果如何,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