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 — 暹-罗,大城王朝,比劳山脉,德林依达海岸,他彼河
在中国的记录中,素可泰王国被称之为“暹国”。作为“泰国第一王朝”,素可泰王国在湄南河流域的统治持续了一个世纪。由于在军事上征服了湄南河平原南部罗斛国,这个泰人建立的湄南河王国,遂被外界始称为“暹罗”。事实上,一直到上世纪30年代末,泰国都是一个以暹罗为名的国家。只不过从地缘范围角度看,暹、罗二字的地缘范围有限,而“泰”这个民族标签能扩张的地缘想象空间就要大得多了。这样的话,中国境内的傣族(甚至壮族)、老挝境内的佬族、缅甸境内的掸族,甚至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人等族,都可以存在于泛泰主义者的想象空间中了。
然而民族与政治,从来都不是天然统一的。虽然“泛泰主义者”一如“泛突厥主义者”一样,可以用民族属性归类的方式,来描绘政治版图,但落实到现实的地缘政治中,饭却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对于在13世纪代表泰民族崛起的“素可泰王国”来说,最先要做到的是,融合已经被孟人和高棉人经营了数百年的湄南河下游地区。
尊重并继承被征服地区原有的结构,是文明相对落后民族政治整合先进地区最有效的方式。比如在中国,那些入主中原的北方政权,最终的选择几乎都是在自己掌控军事力量的基础上,继承原来汉人王朝的政务体系。在孟-高棉民族占据优势的湄南河下游,泰人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在政务上依靠孟人及高棉人,并逐渐学习、完成自己的文明进化。
不过与中国那些南下的北方民族,最终不得不被人口更多的汉人融合有所不同的是,泰人本身也是一个在北部高地已经拥有大量人口的农业民族,并非与孟人、高棉人生产方式相左的游牧民族。换句话说,在军事优势完成征服之后,泰人不用承担因生产、生活方式转换,而丧失民族特性的风险。反过来,为了获得国民待遇,原来定居湄南河下游的孟-高棉民族,却会逐渐为泰人所融合。
当然,上述融合过程的完成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这期间最大的风险,在于湄南河下游原本的地缘独立性,以及更大的经济潜力。更为肥沃的土地,以及临海而获得了商业之利,使得湄南河下游地区很难愿意接受上游地区的统治。就这一点来说,如果湄南河平原一定要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的话,那么下游地区将会更有机会。
14世纪中叶,素可泰王国内部所隐含的南方问题终于显现了出来。湄南河下游的罗斛国故地,从素可泰王朝中独立出来。不过经过一个世纪的经营,此时独立的“罗斛”,地缘政治属性已经变成了和素可泰一样的泰人性质(尽管还是有高棉人和孟人在为政权服务)。由于都城设立南距曼谷约60公里的“阿瑜陀耶”(华人称之为“大城”), 这个泰人属性的“罗斛国”被称之为“阿瑜陀耶王朝”或“大城王朝”(1350年—1767年)。
15世纪初,大城王朝吞并素可泰王朝,完成了整个湄南河流域的统一。这个“泰国第二王朝”也是泰国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王朝。在它的存续期间,缅人也在缅甸解决了北方掸人和南方孟人的问题,再次完成了统一。包括有:“缅甸第二王朝”——东吁王朝(1531—1752年)、“缅甸第三王朝”—— 贡榜王朝(1752~1885)。这也使得缅甸开始成为泰国西部最大的压力源。上述两信缅人王朝在崛起之初,都曾经向泰国方向扩张,并攻破曼谷。后者更是直接终结了大城王朝。
大城王朝被缅人终结之后,泰国人很快便建立了“泰国第三王朝”——吞武里王朝”( 1769年―1782年)。只是这个王朝有点类似于中国的秦、隋两朝的过渡王朝,很快便为不满其统治的贵族、宗教势力所颠覆。替代吞武里王朝统治泰国的“泰国第四王朝”,就是延绵至今的“曼谷王朝”了。
之所以在这里要特别提一下“吞武里”这个过渡王朝,倒并不是因为它挽救了泰国的国运,而是因为王朝建立者 “达信”的父亲原籍中国潮汕,还有一个叫做“郑信”的中文名(出生在泰国,母亲为泰人)。以至于这位“达信大帝”不仅在泰国历史上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更在华人圈有着很高的知名度。
-1734年4月17日—1782年4月7日-郑信大帝
实际上,大城王朝的开创者(乌通王)也有传说是个华人。究其背景,概因为自宋朝而开始兴旺的海上丝绸之路,为东南亚带入了大量华人移民,并有机会凭借经济优势,深入影响东南亚的政治结构。当然,王朝的开创者是否具有中国血统,其实是完全不重要的。就像今天泰国几乎每任总理,虽然都能找到清晰的中国血统,却也不能寄希望于就此对中泰关系产生积极影响(还可以想想新加坡)。同样的,在泰国的内部权力争夺中,华人血统也不会产生负面影响(郑信的失败,也不是因为他的华人血统)。
相比那些权力之争,我们更关心的是泰国地缘结构的变化。所谓素可泰、大城、吞武里、曼谷,其实都是都城之名(吞武里在曼谷西邻)。除了素可泰以外,其余三都皆在湄公河三角洲。从这一变迁也能看出,自15世纪起,湄南河三角洲地区便已经成为暹罗的中心。
政治中心的南迁,不仅有利于泰人发展海洋经济,更对湄公河下游平原的高棉人构成了直接威胁。这其中有个有趣的位置关系,除了孤悬东北角与中国地缘关系更近的红河平原以外(越南北部),中南半岛南部的三大冲积平原带:伊洛瓦底江平原、湄南河平原、湄公河下游平原,位置上并非为平行状态,而是自西向东倾斜。简单点说,伊洛瓦底河下游平原(下缅甸),对应的是湄南河上游;湄南河下游对应的又是金边平原的北沿。
在整个大陆地区都盛行的“北方压力”规律在这里也有所体现。缅人在伊洛瓦底江流域完成统一之后,对湄南河的泰人构成了压力;而统一湄南河流域的泰人,又对位置更偏南的高棉人构成了巨大威胁。由于湄南河三角洲与金边平原北部的吴哥一带,并没有天然山脉以为屏障。大城王朝自南向北统一湄南河流域之后,吴哥王朝的都城便被泰人攻破(公元1431年)。这使得高棉人不得不将都城南迁至金边,以依靠西北方向的洞里萨湖,以及沿海的豆蔻山脉来保护王朝中心的安全。
由于人口南大量迁,盛极一时的吴哥城逐渐在东南亚充沛的雨水作用下,重新恢复成了一片丛林之地。直到19世纪中叶,才被殖民柬埔寨的法国人重新“发现”。而在越南人从红河三角洲南下之后,柬埔寨更是面临着双重北方压力。在失去了湄公河三角洲之后,豆蔻山脉的沿海平原,甚至成为了柬埔寨仅存的海岸线。曾经的中南半岛霸主,也因此退步成为一个东南亚二流国家。
三大平原并非是中南半岛国家唯一的博弈舞台。在那条向马六甲方向延伸的突出部上,博弈同样精彩。基于位置和海洋经济关系,无论是谁占据了湄南河三角洲,都很自然的会沿着海岸线,向克拉地峡及马来半岛方向延伸控制力。在泰人南下之前,孟人、高棉人,都曾经这样做过,泰可素、大城这两个泰国王朝也是如此。然而下缅甸的控制者,在这个方向也拥有同样的机会。从地理结构入手,会比较容易明白这点。
山脉跟河流,都是非常好的地缘分割线。相比于河流的主航道,基于山脉分水岭的分割会更为合理。缅甸和泰国基于历史而形成边境线,就是一条连续性山脉,包括:北部的 “他念他翁山脉”、南部的 “比劳山脉”。后者实际上是前者的延伸段,这条北起掸邦高原、南至克拉地峡的山脉,不仅是泰缅两国的国境线,更是中南半岛印度洋、太平洋两大水系的分水岭。简单点说,他念他翁-比劳山脉之西的河流,包括伊洛瓦底江、萨尔温江等河流,皆流入隶属印度洋的“安达曼海”(缅甸海);以湄南河为主的山脉以东河流,则注入归属于太平洋的“泰国湾”(暹罗湾)。
由于比劳山脉两侧,并没有对应的高大山脉与之合围成大片的冲积平原,这条山脉本身便孤独的成为了中南半岛南部的一个突出部,并天然在东西两个方向,形成了两条海岸线。先来看看西侧的情况。位置上看,缅甸境内的伊诺瓦底江平原,并没有接受他念他翁山脉之水。这个缅甸主平原的东侧的水土,来自于掸邦高原的西麓。这片滋养了萨尔温江的高原,一直向南延伸到了印度洋,以至于在掸邦高原与他念他翁山脉之间的狭窄空间出海的萨尔温江,只形成了面积很小的冲积平原带。
今天他念他翁山脉以西,包括萨尔温江下游平原在内的这条沿海平原带,为两个缅甸少数民族地区:克伦邦、孟邦所有。其中孟邦覆盖了全部的海岸线,克伦邦则在孟邦与山脉之间。再往南的比劳山脉分水岭以西地区,则属于缅甸中央政府的直辖省——德林依达省。就地理属性来看,克伦邦、孟邦、德林依达省其实属于一个板块,这条背山靠海的狭长地带,有一个专属地缘标签“德林依达海岸”。
历史上,孟人是最早从伊洛瓦底江下游,向德林依达海岸渗透成功的民族。13世纪末,缅甸第一王朝(蒲甘王朝)因蒙古入侵而分裂之后,孟人曾经在下缅甸及德林依达海岸复国成功,建立“白古王朝”(中国称“大古刺”)。只不过16世纪中,缅人的“东吁王朝”崛起并统一上下缅甸之后,孟人便基本退出地缘政治舞台了。地处边缘的德林依达海岸,成为了孟人最后的保留地。
缅甸独立后,丹那沙林地区的北部、西北部,先后划出了孟邦、克伦邦两邦。后者在族源上,与缅族以及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克钦族同源(著名的“长颈族”便是克伦族的一个支系)。缅甸境内的行政结构,目前为7省7邦。其中直属中央的“省”在居民结构上以缅人为主,其余位处边缘的每个“邦”,都对应一个少数民族。相对其它六个位处伊诺瓦底江中下游缅人“省”,德林依达省的存在宛如一块飞地一般。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相信大家都能够看得出来。
事实上,在孟人覆盖湄南河下游时,比劳山脉东麓也同样是孟人的天然扩张区。在孟人衰弱,泰缅两族分别在他念他翁山脉两侧崛起之后,两族的博弈也延伸到了比劳山脉这个突出部上。总得来说,基于地理方面的原因,比劳山脉之西的德林依达海岸,大多数时候都还是处在缅甸政权的控制之下,泰人则牢牢的控制着山脉东麓的岸线。理解这点并不难。毕竟德林依达海岸与伊洛瓦底河平原海、陆相连,缅甸政权可以很方便的通过海路来施加控制力;同样的道理,泰人以及之前称霸泰国湾的高棉帝国,在控制比劳山脉东侧也有绝对的优势。
比劳山脉的存在,完全的解决了泰、缅两国的平衡问题。不过比劳山脉并非是中南半岛这个突出部的全部。在条狭长陆地带的的最南端,马来人依靠大汉山脉及马六甲海峡所带来的双重优势,抵御着来自大陆方向的侵袭。到底是由谁,缅人还是泰人,来具体展现大陆威胁呢?这还是需要从基本的地理结构着手。需要先厘清的一点是,尽管东西纵深最窄的克拉地峡,看起来似乎更应该充当中南半岛民族,与马来民族的地缘分割线,但事实上地缘分割这件事,从来不是简单的几何画线问题。山脉、河流的走向才是决定性要素。
整个比劳山脉-马来半岛地区的轮廓,很像一条中间自然弯曲、踏向马六甲海峡的马腿。位于克拉地峡之南的马腿关节部,才是真正的枢纽点。在地形图上,这个轮廓呈现为平行四边形的关节部位,地理边界是由两段山体及两段海岸线所标定的。其中两段山体包括有:北部与比劳山脉相接的“普吉山”、南部与大汉山脉相邻的“銮山”(均为南北走向,长约280公里左右);两段海岸线则分别与东北方向的太平洋(曼谷湾)、西南方向的印度洋(安达曼海)相接。
銮山与普吉山之间的这片土地,整体呈现为南高北低的冲积平原状态。按照一般经验,其间必然有一条较大河流,来帮助我们为之命名。事实也的确如此,流经其间的是一条由泰王亲自命名的河流——“他彼河”。他彼河也是泰国南部地区最大的河流,经略他彼河平原的行政区,则是泰国的南部 “素叻府”(华人称“万伦府”)。
由于比劳山脉本身与海洋结合太紧,无论是它西侧缅甸部分,还是东侧的泰国部分,人口密度都远不能和北部的大平原区相比。比如缅甸方向的德林依达省,面积比海南省还在大,但总人口却只有120万。相比之下,面积仅为德林依达省30%的素叻省,却因为低地面积的优势,滋养着与之同样多的人口。
在远离大陆腹地的另一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原地带,其实战略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无论是泰国还是缅甸,谁掌握了他彼河平原,谁就有机会继续向南扩张,同时更好的拱卫北部岸线的安全。既然这片平原主要是由“他彼河”滋养的,那么判断谁更有地缘优势就很简单了。河流的走向将决定一切,因为入海口在哪个国家一侧,哪个国家就能够很方便的通过水路渗透至平原腹地,进而控制整个板块。至于这条泰南第一大河的走向如何,大家可以先自行在地图上查找一下。接下来,中南半岛与南洋群岛的碰撞,将正式呈现在大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