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 — 马六甲,一带一路,郑和,西洋/东洋/南洋
海峡与航道并非完全能划等号,受地势、水深的限制,可通行航道的宽度总是要小于海峡本身的。具体到新加坡海峡的问题上,其西段岛礁、浅滩众多,通航水道的最窄处仅有4.5公里。当然,偏窄的宽度对于控制者来说,是十分有利的。比如苏门答腊亚齐地区的巴塞苏丹国,要想在海峡西端影响过往商船,其难度就要远高于在新加坡海峡之侧。后面我们也会解读到,16世纪中叶崛起的亚齐苏丹国,曾经在争夺马六甲入口的问题上,做出过什么样的努力。
狭窄而又重要的水道、星罗棋布的岛屿最容易让人想到什么样“有前途”的职业呢?估计大家都想到的,是海盗。在三佛齐的海上霸权崩溃之后,淡马锡(新加坡岛)和廖内群岛也一度成为了海盗猖獗之地。相比之下,淡马锡因与大陆距离更近,更容易成为各方角逐的焦点。拜里米苏拉一开始之所以选择在此立国,也是看中了它特殊的位置。
然而无论是立足于新加坡岛,还是廖内群岛方向控制航线,都会存在本身地缘实力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海峡两侧的这些岛屿,更有可能成为强大海上国家统治之下的一个节点。在马六甲被葡萄牙人攻占之后,马六甲苏丹曾一度率领军民,退至廖内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宾坦岛”上。只是仅仅支撑了15年(公元1526年)就在葡萄牙人的攻击下返回马来半岛一事,便很能说明问题。
新加坡一直都对自己的独立信心不足,原因也在于此。当然,马来西亚为改变民族结构,而逼迫新加坡独立的情况,在更崇尚丛林法则的古代是很少见的。大多数时候,不管岛屿的实际控制者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将自己置身于更强大的政权影响之下。问题在于两点:一是这类节点通常也是各方势力交汇之处,政治归属于哪一方是一件很需要权衡的事;二是控制国本身也会有衰弱周期,一旦衰弱就有可能给这类外岛留下混乱的空间。
如此枢纽般的位置,也同样为暹罗人和爪哇人所看中。在泰国大城王朝与爪哇满者伯夷的压力下,马六甲成为了拜里米苏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整个马六甲海峡由西向东呈“酒瓶”状轮廓。吉隆坡至新加坡部分为“瓶颈”,吉隆坡以西的瓶身部分,海峡宽度则骤然放宽。在瓶颈部分,马六甲所对应的这段海峡,又是除新加坡海峡之外最狭的部分。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马六甲成为了拜里米苏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以及吉隆坡在争夺马来亚地缘政治中心的问题上,所具备的优势。事实上,今天马六甲海峡依然留有海盗的生存空间。其最危险的水域,恰恰是在马六甲城附近海域。
仅仅依靠阿拉伯商团的帮助,新生的马六甲王国要想从泰国大城王朝,与爪哇满者伯夷帝国的包夹中突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大的问题在于,马六甲和阿拉伯人并没有强大的政治、军事后盾。阿拉伯人当然可以尽量让自己的商船在马六甲停靠、交易,以做大后者的实力。只是觊觎丰厚通路利益的南北两大势力,并不会轻易让他们做到这点。泰国人把拜里米苏拉从淡马锡赶走,便是明证。
能够对南洋产生影响的,并非只有东亚南地区,身处南海之北的中央之国,亦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力量。今天在全球扩张影响力的中国,在地缘政治层面推出了两条主线,合称“一带一路”。其中一带指的是横穿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经济带”;一路则意指连接太平洋/印度洋的“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在后一条路线中,南洋的地缘政治地位,与它在几百年前并没有本质性变化。
“一带一路”的提法,本身是一个地缘政治遗产继承的经典做法。用一句成语形容就是“旧瓶装新酒”。前者旧瓶源自于汉武帝时期开拓成型的丝绸之路;后者的旧瓶上,最耀眼的那抹亮色,显然就是“郑和下西洋”了。在马六甲王国试图摆脱南北两大王朝影响,艰难求生之时,大明王朝的这个历史性决定,将对马六甲及南洋的地缘政治生态造成重大影响。
公元1405年-1433年,郑和奉命七次出海远洋。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远洋之举,船队编制有2万余人,规模达到200余艘。其航迹从南海向西,一路延伸到北印度洋周边地区。即使是后来在海外殖民事业中,取得巨大成功的葡萄牙、西班牙两国,在开拓时期也难以望其项背。
如此大规模的中国船队进入南洋,不可能不对当时的南洋造成重大影响。不过在解读郑和下西洋一事对南洋的影响之前,先来了解一下“西洋”这个概念。首先要了解的是,到底哪里才是“西洋”;其次从以方位命名的方式来看,有西洋也就必定有东洋了,那么“东洋”又在哪里,郑和他们又有没有去过“东洋”?
明朝是取代了元朝统一了中国的,其最初对海洋的认知,自然也继承于元朝。在元朝时期的认知中,苏门答腊岛西端是一个分界线,以西地区被归为“西洋”,以东的马六甲海峡、南海周边地区则被称之为“东洋”。这个切割标准今天也是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划分法,应该说还是很科学的。然而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以此标准来看的话,作为郑和船队重要目的地的马来地区,毫无疑问的应该属于“东洋”范畴。那么为什么,这段历史被称之为“下西洋”,而不是“下东洋、西洋”呢?
实际上“郑和下西洋”的提法,并非出自于郑和往来东、西两洋之时,而是源起于16世纪末(明万历年间)的一本演义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
当时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正处在倭寇犯境的威胁之中。舆论上有借郑和远服海外诸国之事,抵御海外侵扰、重振国威的需要。“三宝太监下西洋”及后来演化而成的“郑和下西洋”故事,遂在此时以演义(甚至被神化)的形式流传于世。
现在,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明朝初年,郑和出使东、西两洋的事件,在后期演化为了“下西洋”。之所以会有这种变化,是因为中国人在通过郑和船队的多次远洋,系统的获得东、西两洋的资料后,发觉元朝的划分方法并不那么准确。如果从南中国找一个离开中国海岸线的起点的话,这个起点无疑是广州。
假如从广州出发(或经停),借助季风南行的中国船队一路向南的话,他们最先抵达的将是加里曼丹岛中部。对应的点大体就是现在“文莱”的位置。在郑和开启中国的“大航海时代后”,文莱地区(当时名为“渤泥”)也得以凭借这一优势,发展了与中国的关系。
对于有严重“对称情节”的中国人来说,如果文莱——广州这样一条近乎正南、正北的中轴线(在指南针的帮助下,做到这一认知并不难),来划分东、西两洋,看起来会更为合理。由此在明朝后期,无论是刚才我们提到的《三宝太监西洋记》,还是同时期成书的《东西洋考》,都将文莱及其以西地区归入西洋范畴(菲律宾及日本领土内的国家则归入“东洋”)。
在19世纪中后期,在被跨海而来的欧洲人,逼迫打开国门看世界之后,西洋一词在中国,逐渐成为了欧洲乃至整个白种人统治下的欧美地区专属。“洋”这个在中国文化中,地位原本远低于“土”的字,也因其在技术上所暗含的先进性,与后者的对比关系发生了逆转。以至于今天,“洋”在中文的语境中,仍然含有高大上的意味(“土”则反之)。受这一思维影响,在日本凭借海洋实力崛起,并对中国构成威胁后,“东洋”的标签也成为了日本的专属。
当东、西两洋都有了专指对象之后,“南洋”便成为南海周边地区的代名词,更可进一步用来专指马来地区(行文中的“南洋”便是这层意思)。纯粹从其与南海相接的位置来说,“南洋”一词的使用倒也更为准确。当然,名字只是一个标签,不要因此而引发认知混乱就行了。我们更关心的,是郑和下西洋之举,到底对南洋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