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 | 澳门与摩洛哥,葡萄牙的得与失
文 | 温骏轩 辑 | 尘埃 音 | 兆斌
以葡萄牙的人口和国力来说,想要挑战中央帝国还是有些自不量力的。这一阶段,欧洲人在火器和船只的建造上,的确已经开始领先东亚,但领先幅度还远达不到拉平整体地缘潜力差的地步。大明王朝在接战之后,能够迅速吸收佛郎机和桨帆船两顶技术便是明例。只不过古老的中央帝国内部并没有适合创新的环境,300多年后,当这一差距拉大到“代差”之时,大门被打开也就再所难免了。
葡萄牙的抉择
事实上,即使在控制马六甲和香港群岛贸易问题上,葡萄牙人也并非一帆风顺。新崛起的亚齐苏丹国,以及为之提供政治和技术支撑的奥斯曼帝国,不断在马六甲海峡发起对葡萄牙人的挑战。尽管葡萄牙人终于还是艰难的保住了马六甲城,但实际并没办法做到整个贸易线的垄断。以香料贸易为例,16世纪70年代后,无论是在产地(香料群岛)还是贸易线,葡萄牙人都已经开始边缘化,大量香料透过穆斯林商人和奥斯曼帝国的领土,被输往地中海周边地区。当然,在这一贸易中,也并非没有欧洲商人获益。最起码威尼斯人是非常乐见这种情况出现的。
葡萄牙陷入衰弱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作为欧洲的一部分,除了力主将重心放在海外贸易的势力之外,希望在地中海更有作为的势力始终还是非常强大的。对于大多数葡萄牙贵族来说,海外贸易及控制的那些港口,存在的意义仅仅是财政上的。这种观点认为葡萄牙只有在欧洲及其地缘利益区中取得成绩,才有机会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国,并在战略上与西班牙抗衡。
类似的观点并非只有葡萄牙人才有。后来的英、法争霸海洋时代,英国人之所以走得更远,就在于它在战略上已经放弃称霸欧洲的想法,而将大英帝国的存亡系于海外。一个印证双方这一思维差的典型事例,是拿破仑将法国在北美剩下的殖民地卖给了美国,以集中精力(包括换取资金)支持其在欧洲的争霸事业。虽然从战略上看,拿破仑的这种做法可以被理解为釜底抽薪,即通过控制了“世界中心”(欧洲),来控制整个世界,但决策当中的重心所在是一目了然的。在美国从俄国手中购买“阿拉斯加”这件事上,俄国的大陆属性同对决策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欧洲争霸事业中,仅有一个陆地邻国的葡萄牙,暂时没有在欧洲大陆扩张的想象空间。要想在被西班牙压制的情况下,谋得一个反制的身位,西面临洋(大西洋)、东面临海(地中海)的摩洛哥,也是葡萄牙唯一能够有机会控制的地中海周边地区。最起码从战略上看,如果葡萄牙一定要在北非扩张,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从地理结构上看,如果拿下了摩洛哥,意味着在地中海直通大西洋的通道上(直布罗陀海峡),葡萄牙人将拥有与西班牙一样的发言权。更别说这场全欧洲都看得见的圣战,将为之带来多大的政治声誉了。
事实上,葡萄牙人一直就没有放弃控制摩洛哥的想法,恩里克王子的海洋事业,便是由葡萄牙攻战“休达”一役开始的。只不过在此之后,这位大航海的先驱敏税的感知到,葡萄牙的发展空间并不是地中海。而在葡萄牙本土,希望在摩洛哥有所作为的势力则一直很强大,甚至在恩里克王子离世之后,一度放缓海外探索之旅。15世纪末、16世纪初,凭借海外贸易带来的丰厚利润,葡萄牙一度在摩洛哥控制了多个港口。只是穆斯林王朝的反击之下,这些据点在16世纪中叶几乎损失殆尽。
葡摩战争
公元1578年,葡萄牙人在国王的带领下,再次开启了对摩洛哥的入侵战争。在这次针对异教徒的圣战中,葡萄牙人总共集结了2.5万的军队。尽管这当中大部分是雇佣军,但考虑到葡萄牙的人口总量,这样的规模完全可以用倾国之力来形容了。由于摩洛哥方面先后有两位国王(包括一位被废庶的国王)参与战争,因此这场决定葡萄牙命运的战争也被称为“三王之役”(也被称为“马哈赞河之战”或“葡摩战争”)。
三王之役示意图
(红色为葡萄牙军阵,绿色为摩洛哥军阵)
战争的最后以葡萄牙人的惨败而告终。葡萄牙国王及8000人战死,其余的远征军几乎全部成为对手的俘虏。这场战争不仅宣告葡萄牙人控制摩洛哥的战略终结,更成为“葡萄牙帝国”走向衰弱的转折点。战争结束后不久,坐山观虎斗的西班牙便顺势吞并了葡萄牙。这个大航海时代的开启者,此后迎来了长达60年的西班牙统治时期(公元1580年-1640年)。直接17世纪中叶,西班牙自身陷入衰弱之后,葡萄牙才通过一场新的战争重获独立。
需要说明的是,西班牙对葡萄牙的吞并,并非完全的控制,而是通过取得葡萄牙王位的方式组成“共主联邦”。 一位君主身兼数国国王,是欧洲王国兼并中最常见的方式。比如在英格兰吞并苏格兰的过程中,同样经历过这样一个过程(公元1603-1707年)。直到18世纪初,苏格兰王位才正式消失,英格兰、苏格兰组成了新的“大不列颠王国”,并将整个大不列颠岛置于一个王位、一个政府管辖之下。
西班牙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让葡萄牙完全融入西班牙的体系。葡萄牙仍然保有包含政府、议会等机构一套运行体系,包括主导自己的海外殖民地。当然,这种合并的影响还是巨大的。最起码在西、葡两国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天平会向西班牙一方倾斜。另一方面,在欧洲已无政治空间的葡萄牙,开始重点经营自己唯一大规模控制的海外殖民地——巴西。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以巴西为代表的海外殖民地支撑,葡萄牙几乎是没有可能摆脱西班牙控制的。一个可供参照的对比,是身处地中海沿岸的加泰罗尼亚,至今仍在为从西班牙独立而不懈努力。
葡萄牙人的东方策略
回到葡萄牙人打通东亚贸易线的问题上来。在东方问题上,葡萄牙人显得比在北非问题上冷静的多了(不冷静也不行)。在闯入珠三角的军事行动失败之后,葡萄牙人还尝试过北上福建沿海寻找机会。只是他们很快意识到,中央帝国统治下的沿海地区,与之前在非洲“斯瓦希里海岸”、印度“马拉巴海岸”的情况不同的是,这些沿海港口是真正处于一个“帝国”统治之下,而不是实质独立的贸易城邦。为此,葡萄牙人很快的改变的策略,试图以让大明王朝意识到他们存在价值的方式,获得与中国贸易的许可。
想要获得贸易权,葡萄牙人必须做到三点:一是不再炫耀武力;二是不谋求贸易垄断权;三就是服从管理。葡萄牙人在澳门取得的成功,证明他们这三点做得还不错。在最初的时候,澳门并非葡萄牙人的专属港口,这个生成于珠三角西海岸的小型半岛,是广州地方政府对接海外贸易的一个窗口。换句话说,葡萄牙人最开始只是获准前往澳门进行贸易的商人之一。
不过葡萄牙人的独特优势,还是使得他们在16世纪50年代获准在澳门半岛南部建立居住点,并最终成就了现在的澳门。一个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当时的广州地方官员受贿后,才批准葡萄牙人登陆的。尽管在具体的沟通过程中,这种做法很可能存在,但葡萄牙人能够在澳门立足长达400年,并且历经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四个时代,背后的原因决非是一笔灰色交易那么简单了。
如果说英国人在香港的立足,是凭借其强大的武力,那么葡萄牙人能够在明、清两代留在中国沿海,战略原因上则是封闭的中央帝国,需要一个窥探西方的窗口。这一定位,与1949年以后,香港没有被顺势收复的地缘政治背景如出一辙。香港也因为这个窗口作用,获得了最好的发展机遇,并得以跻身“四小龙”之列。而当中国决定改革开放,将大门向世界敞开后,香港在地缘政治上的价值也就失去了。在凭借这一窗口优势,吃到大陆改革开放的第一拔红利后,接下来的衰弱再所难免。
在明王朝的考虑中,与葡萄牙贸易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并不是首要考虑的问题(对一些地方官员来说会比较有吸引力)。这些商品无论交给谁贸易,本质对稀缺端口垄断供应地的中央之国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更何况此时的明王朝,暂时还不认为海外贸易于自己的经济来说会很重要。然而在经历过长达40年的努力后,葡萄牙人最终还是正式从明朝得到一块租借地(公元1557年)。
卜加劳铸炮厂、红衣大炮
在经营澳门的过程中,葡萄牙人除了构筑炮台等军事设施以外,甚至还建立了一个葡萄牙人认为的“世界上最好的铸炮工厂”—— 卜加劳铸炮厂。作为一个对外“夷”渗入非常警惕的国度,葡萄牙人即使获准长驻澳门,本来也是没有机会像他们在其它地区那样,构筑堡垒、发展军力的。获得这一待遇的根本原因在于,经过多年的接触与示好,明王朝已经相信葡萄牙人只是像其它“藩商”一样,只是为了贸易而来。其有限的军事存在,不仅不会影响帝国的安危,反而对帝国的存亡起到积极作用。
对于内部缺乏创新机制的中央之国来说,透过葡萄牙这个窗口得到的最大好处,是能够第一时间获得欧洲先进的火炮技术。在佛郎机炮之后,后来在历史中发挥过重大作用的“红衣大炮”也是由葡萄牙人帮助引入的。除了技术引进以外,澳门的兵工厂甚至直接获得过北京而来的定单。比如公元1629年(崇祯二年),葡萄牙人就曾受命铸造了十门大炮运往京师(被崇祯命名为““神威大将军”)。这些产自澳门的大炮,在明朝对抗后金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后来的清王朝时期,葡萄牙人的这一作用依然得到了延续。
卜加劳铸炮厂制造的神威大将军
基于上述历史背景,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虽然对于中国人来说,澳门和香港问题似乎都代表着一段屈辱的“殖民史”,但客观上看,澳门和香港问题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在澳门存在的问题上,中国更多是一种主动选择,香港则是被迫接受。这一区别在香港和澳门的面积扩张上亦有充分体现。今天澳门的管辖面积比之明朝时期,并没有太大变化,仅仅只有32.8平方公里。以至于前几年不得不在借助“一国”的大背景,向珠海租借横琴岛的部分土地修建“澳门大学”新校区。反观凭借强大武力打开中国大门的英国,其统治下的 “香港”,范围则得以从最初的78.4平方公里(港岛),扩大至现在的1104.4平方公里。
土地困局
巨大的面积差,决定了香港、澳门的发展空间。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在勾通海陆这个问题上,珠江口东、西两侧的机会本来是均等的。然而尽管澳门一直在地缘政治地位上,拥有与香港比肩的定位,但受限于土地困局,经济上只能剑走偏风的发展博彩业。并且无法成为香港那样的国际大都市。
香港、澳门及它们前殖民国的国际地位,对珠三角地区今日的地缘政治格局,同样造成了重大影响。二个前殖民地在经济上的强弱反差,使得整个珠江口两岸的经济,在改革开放后呈现出东强西弱的格局。对比深圳、东莞的强势,珠海、中山的话语权无疑要弱一些。时至今日,尽管珠海方面很希望,位置堪比香港岛的横琴岛,能够发挥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并以向澳门出借土地为契机成立了“横琴新区”,以试图更大范围的借力“两制”,但澳门本身潜力不足的短板,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补足的。
珠三角二级城市圈地缘结构图
如果葡萄牙最初在今天的香港地区立足并成功。那么比之晚300年登陆珠江口的英国人,选择的就有可能是澳门半岛或者横琴岛了。从地理位置上看,前者对应的是今天的九龙,后者则对应的是现在的港岛。依照英国人在香港的扩张路径,今天为了对接澳门经济辐射,与深圳同年建制而成的经济特区——珠海市,亦很有可能以“新界”的身份成为英国殖民地的一部分。以此推论,当历史的车轮继续前行到1980年时,对接“英属澳门”而成立的特区,估计就是现在的“中山市”了。
基于地缘比较层面的推导,意义并不在去探讨那段殖民历史,到底对珠三角乃至中国历史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而在于揭示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板块的中心点,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地理条件相近的情况下,微观历史层面中的一些政治、技术影响,很有可能影响一座城市的命运。比如在20世纪初的中国铁路干线建设,就让郑州、石家庄两个新兴城市,替代了地缘政治地位原本更高的开封及正定,成为了地区中心。基于开封长久以来所保有的政治地位,开封人会更有理由哀怨,并产生如果当年的技术人员,认定开封段的黄河可以修建黄河大桥,情况将会怎样的联想。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不应该嘲笑今天那些地理相近的县市,倾尽各种资源争夺高铁站的努力,因为这种偏差真的有可能影响一座城市的命运。最起码,这种努力比之力保“贫困县”资格的做法,要有价值的多。
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地缘看世界
作者:温骏轩,70后,长于以历史为脉络,地缘为角度,解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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