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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时代 | 来自“天文大潮”的助攻

温骏轩 地缘看世界 2022-12-19

文 | 温骏轩            辑 | 尘埃  兆斌  毛毛

公元1661年4月30日凌晨,取道澎湖的明郑大军进抵台江内海外围,晨雾消散之后,驻守热兰遮城的荷兰人惊恐发现,大员水道之侧已是如森林般密布的船桅。更让他们惊恐的是,固若金汤热兰遮城,并没有能有效阻止明郑大军。仅仅过了半天时间,郑军主力便借由鹿耳门水道涨潮之际进入台江内海。鹿耳门水道位于北线尾岛之北,与“大员水道”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尽管荷兰人在此前,已经知晓这条水道有某些特定时间,可以通行小船,但从来没有意识到它能够成为正式航道,以供商船和战舰出入。荷兰人对鹿耳门水道的放任态度,使得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有很多人相信,明郑大军是遇到了多少年一遇的特大潮水,才使得船队能够如此快速突破荷兰人的海上防线。然而,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


公元1683年7月,曾为郑成功部将的施琅,以几乎与明郑攻台之役相当的兵力,再次经由澎湖向台湾发起渡海之役。只不过这次,攻击方变成了已经坐稳天下的清王朝,而上一次的攻击方,成为了防御方。与22年前那场战役有所差异的是,吸取荷兰人教训的明郑军队决定御敌于门外,集结主力(2万兵力)在经略多年的澎湖列岛进行海上决战。悲剧的是,在准备充分、战术得当的对手面前,明郑在澎湖海战中遭遇惨败,战损比例高达85%。顺利攻取澎湖的清军,修整之后于当年9月3日攻入台江内海。2日之后,郑成功之孙郑克爽(对,你没有看错,就是被韦小宝整的那个人)向施琅递交降书,并于当年10月8日正式“剃发易服”。


说到这里,要顺便解决一个法律问题。明郑在经略台湾之后并没有能够扶植一个新的皇帝,而是继续使用南明“永历”帝的年号。尽管后者已经在公元1662年(也就是永历十六年)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但明郑控制下的台湾,却一直使用其年号至“永历三十七年”。从这个角度看,“南明”政权的终结,似乎也可以定位在公元1683年10月8日。然而这当中最大的问题在于,明郑时期的台湾并没有一位真正的皇帝存在。有鉴于此,最起码“南明”政权的政治生命,最晚只能定位到1662年。至于说“明郑”政权到底算什么政治属性的割据政权,本身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明郑上下都没有想过脱离中央之国的范畴。换句话说,如果有台独主义者,将这段历史用来佐证他们观点的话,无论在法律还是意识形态上都是站不住脚的。


在这里插叙20多年后的“第二次攻台之战”,重点并不在于讨论法律问题(当然也不是为了八卦韦爵爷的风流债了),而是二者在战术上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事隔20多年,月份相差4个月的施琅,也是借助潮水上涨之际,顺利经由鹿耳门水道进入台湾内海的。事实上,同样的事情在39年后又发生了一次。公元1722年4月,台湾爆发了“朱一贵起义”事件。号称明朝宗室后裔的起义者,以“大明重兴”为口号起事,一个月后便控制了整个台湾。然而民军的战斗力,与当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明郑大军不可同日而语,尤其不具备海上对抗能力,及至6月便被渡海而来的清军镇压。


与前两次渡海攻台之战如出一辙的是,这次清军水师依然是借涨潮之机,穿鹿耳门水道登陆台湾(领军者是施琅之子施世骠,亦是上次战役的参与者)。鹿耳门水道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选择,至少证明了两点:一是这条水道在涨潮时已具备通行大船的条件;二是足以让大船通行的潮水,并不是什么多年一遇,甚至百年一遇的奇事,而是在短时间会便会周期性出现的常态。要想了解这背后的原因,就得先来看看潮水是如何产生的,又有着什么样的规律。


受太阳和月亮运行的影响,地球上大多数海岸线,一天都会感受到两次的海水水位的变化,俗称“半日潮”。所谓“昼涨称潮,夜涨称汐”,潮、汐两种现象本质都是指海水的涨落现象,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一个出现在白天,一个出现在晚上。以台湾西海岸的情况来看,云林县及其以北地区,属于正规半日潮;嘉义、台南,高雄地区最北端,则为“不正规半日潮”(指的是两次涨、落潮的时间、高度不相同);高雄大部(冈山区以南)及屏东县海岸线,则属于“不规则全日潮”(指大部分日子为全日潮,少数日子为半日潮)



现在我们知道了,无论是郑成功、施琅还是施世骠,都会在抵达台湾当天,看到水道变深、变宽。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潮水上涨的高度,是否能够达到通航条件。这取决于两个要素:一是潮差;二是船只的吃水。就潮差的情况来说,台湾西海岸的情况同样不尽相同,呈现出两头小、中间大的情况。中部如台中港可达4.4米;南北端如高雄、台北就只有0.5米上下。至于台南的话,约在0.6米左右。


明郑船队的大型主力战舰,吃水亦在2.6米左右。这意味着,如果鹿耳门水道在低潮时显露沙洲的话,涨潮时仍是无法法供大船出入的。悲剧的是,鹿耳门水道在当时正是这种情况。其在低潮期时,并不能显露出航道。即使在涨潮0.6米仅能通行小舟。这也是为什么,荷兰人一直没有在鹿耳门附近设防。对于在台港内海驻守有大型军舰的荷兰人来说,敌人如果选择用小船接驳进入内海,无异于以身饲虎。



然而正如我们上节结尾所说的那样, “人类虽然有改造自然力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在自然力面前,还是显得十分渺小”。荷兰人算漏的一点在于,在大员水道逐渐淤塞之时,海洋力量在鹿耳门水道的却呈现出了相反的作用力。简单点说,鹿耳门水道在潮汐和岁月的磨砺下,不知不觉的已经具备了通行条件。这种现象其实并不难理解,对于人类来说,沙洲之间的接口是通行的水道,而对于塑造这一切的海洋来说,它们只是为自己预留的潮汐通道。受潮汐和风浪影响,沙洲的形态和位置关系一直处于动态变化中。所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旦某条水道被堵塞了,潮汐势必会另寻出入口。



将鹿耳门水道的变迁情况,放置在更长的历史时期,能够让我们更加清楚自然力在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在郑成功入台后不久,尤其进入清朝统治时期后,变得越来越通畅的鹿耳门水道,逐渐取代淤塞严重的大员水道,成为了进入台江内海的主通道。这一变化,甚至使得原来鹿耳门水道之南的“北线尾岛”,更名为 “鹿耳门岛”,水道之北的岛屿则变身成为新的“北线尾”。沧海桑田的是,曾经繁忙无比的鹿耳门水道,到了19世纪初同样淤塞至不堪大用。已经更名为“安平”的大员,重又成为了台南最重要的港口。


用“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一定会为你开启一扇窗”这句心灵鸡汤,来解读大员水道与鹿耳门水道的相生相克,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只不过,在上帝视角之下,同样的门、扇可不只会关启一次。人类并非没有办法接受这一视角,从技术上看,所谓“上帝视角”就是找到事情发展的规则。可以这样说,相比世界其他族群,中国人在哲学层面是最接受拥有“上帝视角”的。善于总结和记录历史的中国人,很早就对这些周期律以及平衡之道有了深刻的理解。道家的阴阳哲学,可以说是对这一认知的最好阐述。


这种文化底蕴,在鹿尔港水道的发现过程中,便起到了作用。在郑成功决心攻台之前,一名为荷兰人服务的中国官员,以“三年水朝东,三年水流西”的认知,对鹿耳港水道现状进行了实地勘测。这一情报并没有上报给荷兰人,而是和精心准备的其它情报一起,送给了郑成功。至于荷兰人自身,他们在台湾的时间来说,并不足以帮助他们认知到两条水道互为因果的特殊关系。同时比之中国人来说,西方人对这种阴阳相成的变化,缺乏敏锐的感知力。


在清朝攻取台湾后,有历史记述者认为,在郑成功接到的报告中,鹿耳门在涨潮时的水面之下,已经显露出了一条深约四尺的航道的航道,也有明郑入台后的实测数据表明,航道水深为七尺。在明朝时期,一尺的长度大约为32公分。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此换算下来,即使是采信更为可信7尺的数据,郑成功的主力战船,也是不可能顺利进入台江内海的。然而客观事实却是,郑成功的主力船队,在公元1661年4月30日这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进入了台江内海。以至于当时的明郑将士,大都认定自己的军队得到了上天的帮助。


对于这支军队的统帅来说,自然也是愿意让将士相信神迹的存在,甚至引导后者相信,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和虔诚的供奉行为,感动了上天。毕竟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士气和凝聚力往往比人数和装备更为重要。又有什么比上天的神迹更有说服力呢?揭开这层神秘面纱,从科学角度看,说郑成功得到了上天的帮助,其实倒也不为过。只不过这个“上天”即不是中国人经常挂在口边的“老天爷”,也不是荷兰人口中的“上帝”,而是天上的月亮和太阳。


造成涨潮现象的主要力量,来自于与地球关系最为紧密的这两个星体。通俗点讲,就是月球和太阳的自有引力,会对地球上的物体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只不过占整个地球表面积的70.8%的海洋,最能直观的将这一影响力,汇集成潮汐现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两相比较的话,质量虽小但离地球更近的月球,在引潮力上的贡献要比太阳更大(高出2.17倍),而在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太阳和月亮又会和地球处在同一条线上,合二者之力将潮汐推至最大。这种有别于平常潮水的大潮,被称之为“天文大潮”。至于日子,就更好记了。就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初一、十五(也有可能是十六)。


不过海洋实在太过广阔,海洋把天文大潮的力量推至海岸边,通常要花个一两天。也就是说,如果是太阳和月亮遥相呼应的日子是在初一的话,那么海边之人看到涨大潮的时间,则在初二或者初三。明郑大军抵达鹿耳门的那天,正是当年阴历四月初二凌晨。此时呈现在将士面前的,还是只能通行小船的狭窄水道。不过等到中午时分,情况就完全变化了。在两股强大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平时涨潮时只有7尺的水道,被推高至一丈有余。 同时变化的,还有猛增数十倍的水面宽度。如此天差地别的视觉冲击,加上天堑变通途的实际效果,对军心的提振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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