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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时代 | 大清及西班牙人对台海变局的应对之策

温骏轩 地缘看世界 2022-12-19

文 | 温骏轩            辑 | 尘埃  兆斌  毛毛

能够让荷兰人彻底放弃台湾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经济。作为一群商人所组建的共和国,荷兰较其它王政国家要更加注重经济核算。当然,这并不代表荷兰人就一定短视。商人们同样会为了长期利益,而承受暂时的损失。只是说,在成本计算上会更为的精明罢了。从经济层面来说,蔗糖价格的波动、生丝货源的不稳定,都还属于正常的商业风险。只要东亚贸易的量还在,荷兰人又有稳定的基地,东印度公司终归还是有机会的。这也是为什么,巴达维亚当局失去台湾之后,还试图和他们不信任的鞑靼朝廷合作,以期重返台湾。



然而清朝与明郑之间的博弈,并没有让荷兰人找到火中取栗的机会,反而让他们更加看不到希望。公元1655年,为了断绝明郑战略补给线,清廷颁布了著名的“禁海令”。这一法令被概括为“无许片帆入海”。作出这一决策的背景,在于明郑在东南海上拥有很大的优势。清廷并无能力,为从其港口驶出的商船提供护航。在这种情况下,在环中国海地区从事海上贸易的商船,势必会继续向明郑购买令旗以自保。既然没有办法,阻止对手从海上贸易中获利,那么海禁之策,就成了大陆思维下的必然选择。这一点,同当年明朝没有办法根治东南倭患,而选择一禁了之的做法,并没有区别。


清朝的禁海令,的确对明郑造成了很大影响。此后明郑的三次北伐(1657-1659年),与因此造成的经济压力不无关系。荷兰人同样是清朝禁海令的受害者,这使得他们从中国东南沿海获取生丝的可能性急剧下降。不过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法律是一回事,能不能够完全落实下去又是一回事。就像当年明朝用禁海令,没有能够遏制走私贸易,反而壮大了东南民间海上武装;美国在20世纪2、30年代的禁酒法案,让黑手党得以从私酒贸易中获得大量财富一样。在明郑海上力量依然强大,并且在大陆沿海拥有据点的情况下,单纯的禁海令并没有断绝,明郑从大陆及海上贸易中获得战略补给的可能性。这些战略补给,不仅包括从海洋贸易中的收益,更包括人员、粮草、情报等方面的获取。


公元1661年,也就是郑成功攻台的那一年,清廷颁布了更为严格的“迁海令”,并于次年开始实施。这一法令要求从山东半岛至广东的沿海居民,一律向内陆迁移30-50里,以在整个中国东部沿海划出一个军事管控下的“无人区”。在没有力量管控所有出海通道的情况下,让驻守于沿海的清朝军队,报告自己的辖区内是否有人烟居留,要比阻止沿海居民偷偷与明郑交往,技术上反而要简单得多。只不过这种战略层面的坚壁清野之策,对自身经济及地缘稳定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所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如果不是中央之国本身有着巨大的纵深及经济基础,这种做法是没有可能性的。换句话说,如果清廷的实力不是占据绝对优势的话,这种釜底抽薪之策是实施不下去的。


清廷“迁海令”政策影响下的福建区域


“迁海令”对中国东部沿海,尤其是重点管控的东南沿海地区,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也因此发生了许多反抗事件。然而就象刚才所分析的那样,相比应对海上渗透,马上得天下的清廷,在陆地管制的问题上要得心应手的多。这一决策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便是郑成功无论如何要拿下台湾,否则单就粮食补给一项,便可很快让他的军队迅速崩溃。要知道,在郑成功围攻热兰遮城的过程中,明郑大军尚能够从大陆沿海收集到部分粮食补给,而随着“迁海令”的实施,明郑就只能依靠台湾自体供血了。


郑氏势力范围


清廷通过海禁打压郑成功的做法,不仅促使后者一定要拿下台湾,战事的拉锯更让荷兰人看不到东亚贸易重回正常轨道的希望。更何况清朝方面从来没有正式许诺过,在战事结束之后将给予荷兰人以贸易特权,以及重返热兰遮城。在这种情况下,维持在北台湾的存在,便成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个巨大经济负担,并促使荷兰人在退出热兰遮堡后的第6年(1668年),彻底放弃淡水的“安东尼堡”,也就是中国人眼中的“红毛城”。


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在决定不再押注清朝方面后,荷兰人与明郑之间仍然保持了贸易往来。不过,就明郑和台湾来说,荷兰人的存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相比之下,与台海岛隔海峡相望的吕宋岛,反而在地缘政治上,更有可能引起郑成功的注意。对从事海上贸易的中国人,以及郑氏海上集团来说,西班牙人控制下的吕宋岛,并不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仅在公元1603年发生于马尼拉的那场大屠杀中,就有2万余华人遇难。而在距离中国大陆距离更近的台湾岛,荷兰人所吸引的大陆移民也不过是这个数字。



在对待华人的态度上,西班牙帝国与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样,充满着矛盾。一方面,他们知道想在环中国海地区开展贸易,包括殖民地的繁荣,都必须依靠华人;另一方面,却又对华人在人口、经济上的尾大不掉,以及他们背后强大的中央帝国充满着疑虑。一旦预感到华人势力将对自己身安全产生威胁,那么暴力解决方案便成为了选项。事实上,在东南亚地区,这一对待华人群体的矛盾心理一直延续至今。只能说,母国的强大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西班牙人在17世纪初的那场大屠杀,使得马尼拉的华人数量锐减到数百。随之而来的宽松政策,又使得17世纪30年代末,吕宋岛华人的数量再一次上升至17世纪初的水平。考虑到西班牙人在马尼的数量,不到这个数字的10%,风险的蓄积再一次到达一个临界点。公元1639年,马尼拉当局与华人社群之间的矛盾激化,镇压行动让当地华人的数量再一次锐减。如果说上一次事件发生之时,万里之外的明朝皇帝(万历)还能够发声谴责一下的话,大厦将倾的大明王朝就完全没有余力去关注这些化外之民了。


与菲律宾有密切贸易关系的郑氏海上集团,自然是了解这一切的,只是同样没有动力去解决这一问题。一直到郑成功拿下台湾,成为大明王朝的唯一合法代言人之后,才有机会将菲律宾纳入自己的政治视线中。基于菲律宾与台湾的地理关系,以台湾为基地的明郑需要认真考虑,如何重新定位与西班牙关系的问题。一种说法认为,郑成功有过远征马尼拉的计划。考虑到明郑当时所面临的严峻局势,这样做的可能性是极低的。不过郑成功在入主热兰遮城之后,的确对西班牙方面有过外交举动,并因此引发了一场新的骚乱。


1662年4月下旬,一名天主教传教士成为了郑成功的信使,奉命从台湾出发前往马拉尼。在信件中,郑成功首先谴责了西班牙人对华人包括郑氏商船有过的攻击行为。然而整封信件的重点并不在于此,而在于用荷兰人的失败威慑对方,以使菲律宾臣服于台湾,并以纳贡的形式为明郑提供支持。这种情形,实际与明郑以金厦为核心,经营中国东南沿海时,对荷兰人的要求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考虑到在清廷的重压之下,在中国大陆的存在已经难以为继,已经表示顺从的荷兰人,可能现在还占据着台湾。这意味着,如果西班牙人也愿意这样做,而明郑又能把清军阻止在海峡西侧的话,那么西班牙统治下的菲律宾,其实并没有战争风险。


信使的到来,使得身处马尼拉的西班牙人陷入了恐慌之中。毕竟以台湾的地缘位置来说,无论是谁拿下,都将对菲律宾构成现实的威胁。当年日本人、荷兰人开始向台湾岛渗透时,西班牙人就曾经试图反制过。如果说那两次都还只是战略上的未雨绸缪,那么这次来自明郑的威胁,则要现实得多。一个让西班牙人忧心不已的问题是,此时吕宋岛上的华人数量,已经再次上升至了2-3万人,一旦明郑大军来袭,这些自己治下的华人,很有可能成为对手的内应。考虑到明郑攻台之役中,华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举动,西班人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为了避免引发骚乱,西班牙人试图严密封锁郑成功信使来访的消息。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郑成功威慑西班牙人的消息,还是迅速在当地华人社群中传播。马尼拉当局对信件内容的保密,反而让紧张气氛进一步升级。在这种惶恐的气氛中,无论是华人、西班牙人,还是原住民都愿意选择相信,马尼拉将是郑成功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事实上,即使没有正式的官方渠道了解信息,仅凭郑成功拿下台湾这一点,已足以引发马尼拉华人社团的舆论波动。在59年前的那次悲剧事件中,有关中国皇帝有可能远征马尼拉的假消息,就成为了事件的推手,而这一次明郑大军来袭的可能性,在客观上要远大于上一次。

    

并不是所有在菲律宾的华人,都会期盼郑成功的到来,毕竟战争将会对旧秩序造成巨大的破坏,并让一部分华人的利益受损。不过,即使是不愿意看到明郑大军来袭的华人,也同样难以取信于西班牙人。要知道,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惨案中,即使是部分皈依了天主教的马尼拉华人,也成西班牙人的清除对象。从技术上看,族群间的这种不信任感一旦上升到暴力解决层面,那么为了谋求自身的绝对安全,种族归属往往就成为了划分敌我阵营的标准。


公元1662年5月25日,笼罩在马尼拉城的恐慌,终于演变成了一场新的流血冲突。与其说这是一场有组织性的起义或者屠杀,倒不如说是害怕被预防性清洗的华人,与担忧华人成为明郑内应的西班牙人之间,不信任情绪的集体爆发。至于最初的流血事件是由谁引发的,反倒不是重点。在一场紧张的对峙当中,意外的擦枪走火都有可能引发极其严重的连锁反应。在镇压行动当中,一些被认为隶属明郑的商船被马尼拉当局所扣留。尽管这些商船持有者,很可能只是向明郑购买令旗以寻求保护的中国人,但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下,这种暧昧的身份被渲染为了明郑的军事行动。以至于在西班牙和荷兰人的官方文件中,都出现过郑成功派出舰队来袭的记录。


关于这场冲突所造成的损失并不是十分确定。不过流血的规模,应该并不会超过前面两起。这很大程度是因为马尼拉当局清楚的知道,郑成功此时并未发出真正的战争威胁,一旦预防性措施过激的话,反倒可能会加剧战争的风险。混乱之后的解决方案是,幸存的华人被获准带着财产乘船离开菲律宾。在当时双方的信任程度来就,这已然算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了。在调解的过程中,天主教社团和传教士发挥了重要的居间作用。与很多人的过往认知有所不同的是,自认为是上帝代言人的天主教传教士们,通常并不愿意主动成为哪一方的政治帮手(尽管客观上会有此作用)。在他们看来,信仰是唯一的身份识别标识,而暂时没有皈依天主教的多神论或者无神论者,则是最好的传教对象。有鉴于此,罗马教廷和它所派出的使者们,经常会主动在政治博弈中充当调解者。


相比那些没有强烈普世信仰的普通人,主观上没有政治企图的传教士们,客观也更值得信任。在明郑与荷兰、西班牙等国的外交活动中,那些承担外交任务的翻译、官员,常常会因为自身的属性和利益,作出不利于委托方的事情。比如大员水道及台湾军力的部署情况,就是由一位充当荷兰使者的,东印度公司中国藉官员提供给郑成功的;而在后续战争中,郑军用攻台之战中投诚的荷兰翻译员,向荷兰人示好(试图破坏荷清联盟)时,同样遭遇了背叛。相比之下,那些接受委托的传教士,往往更会忠于自己的使命。对于后者来说,他们所最期待的回报,就是能够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增加天主教徒的数量,尤其是拥有巨大政治影响力的上层人物。这些上层人物,并非不知道传教士们的这种想法,但并不会觉得这种想法,会对自身的安全造成影响,毕竟是否转信天主教,或者在自己的信仰中加入一个西方的上帝,主动权完全在自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明、清两代的宫廷中,传教士们都曾经扮演过重要的角色。


最终,马尼拉方面严辞拒绝了郑成功的要求,并向后者发出了正式回信(1662年7月)。西班牙人之所以敢这样做,很有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郑成功病故,而他继承者正在稳定权力的消息。不过,这并没有从战略层面,消除掉明郑来袭的风险。一旦台湾失守的话,那么地理位置最为接近的吕宋岛,仍然有可能重新上演,当年荷兰人在台湾所面临的一幕。


事实上,在施琅攻台、明郑失守澎湖后,台湾内部的确有过此想法(1683年)。只是此时明郑所面临的形势,又与当年有很大不同。在郑成功攻台之时,明郑尚能在以金厦为核心的东南沿海占据军事优势,并据此从大陆沿海获得火炮、粮食、人员等物资的补给。然而澎湖海战的惨败,使得明郑已经无力稳固自己的后方。这意味着如果明郑一定要集合最后的力量,去攻取马尼拉的话,那么不仅台湾会马上落入施琅的手中,孤注一掷的明郑远征军也势必会陷入“清西联盟”的前后包夹之中。考虑到当年在拥有大后方,并且荷清联盟未能达成的情况下,准备充分郑成功都花了9个月的时间才攻下台湾,仓促成行且后有追兵的明郑,在菲律宾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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