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班牙与中美洲的命运
文 | 温骏轩 辑 | 兆斌 毛毛 尘埃
公元1519年,一支人数不到1000人的西班牙军队,离开他们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开始向墨西哥高原进发。此前,西班牙人已经在古巴、海地等西印度群岛主要岛屿上建立了殖民统治。
在这些岛屿中,哥伦布最为垂青的是土地肥沃、人口密集的海地岛,以至于这座岛屿被命名为“西班牙岛”(又译伊斯帕尼奥拉岛)。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海地岛上那些尚处在原始公社阶段的原住民,并没有太多的经济积累。尽管通过开拓种植园等手段(包括淘金),也能发掘出岛屿的经济潜力,但对于渴望暴富的探险者来说,还是那些累世积累的巨大财富吸引力更大。
(海地岛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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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美洲的情况而言,快速获取财富的梦想,将集中在玛雅和阿兹特克两大文明身上。考虑到地理距离,西班牙人似乎应该先征服尤卡坦半岛上的玛雅人,然后再向墨西哥高原南部的阿兹特克推进。让西班牙人优先选择后者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黄金”。
尽管在后来的研究者看来,玛雅人在数学、天文学、文字、建筑学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非常高的,但境内缺乏矿脉的局限性,使之仍然处在完全的石器时代。他们对奢侈品的追求,并没有体现在黄金这件普世的硬通货上,而是像中国人一样,把石器文化上升到了“玉器文化”。
(玛雅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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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估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欣赏玛雅玉器之美的民族,只是在渴望黄金的西班牙人眼中,那只不过是一些毫无价值的破石头。顺便说一下,石器在阿兹特克人社会中的作用同样非常大。不过最为阿兹特克人所看中的是一种更为实用的石头——黑曜石。
这种散发着宝石般光泽的黑色石头,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石头,而火山喷发后,外流熔岩温度迅速下降(通常是遇到海水)而凝结形成的黑色天然玻璃。
在当代,黑曜石经常被用来制作珠宝、护生符等饰物,但在石器时代,人类更看中的是它的武器属性。美洲三大文明中,阿兹特克人最以武力见长。在缺乏坚硬金属的情况下,坚硬且断面异常的锋利的黑曜石,是阿兹特克人所能够找到的,最合适做武器的“石头”。
(阿兹特克美洲虎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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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兹特克人的军队中,精锐武士被称之为“美洲虎战士”。这些战士最令人望而生畏的装备,不是他们身上的虎皮战甲,而是被称之 “马夸威特”(Maquahuitl)武器。这种俗称“黑曜石砍刀”武器,是在船桨状的硬木边缘,等距离刻出很多凹槽,然后用龟粪做粘合剂,再将打制好的黑曜石刀片固定好,形成锯齿状的战斗部。这种又重又锋利的武器,威力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西班牙人都对之望而生畏。
(马夸威特、黑曜石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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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加热后可塑,冷却后坚硬的金属武器相比,墨曜石武器还是有很大局限性的。前者才能够制作更多复杂武器,并提升整体战斗力。当然,金属对文明的促进作用,绝不是仅仅体现在军事上了,对生产力的促进才是它最大价值的所在。阿兹特克人虽然已经初步掌握了铜的冶炼,只是技术的积累与实用需要相当长的过程。铜石并用的阿兹特克人,离青铜时代还有很大的距离。
金属冶炼技术的不足,使得我们不由的替西班牙人担心,他们能够在阿兹特克人的城市中,找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黄金吗?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黄金本身是天然存在于自然界,在合适的条件下,含有黄金的矿石会如同其它岩石一样,被风沙化并带入河流。只要有矿脉存在,人类就能够在河流中发现金沙并将之收集使用。从加勒比原住民口中,西班牙人知晓了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的存在,并且了解到,阿兹特克人的城市中积累了大量的黄金。
最终的结果,相信大家已经了解过了。总数不到1000的西班牙人,依靠骑兵和火枪,击败了总数高达8万的阿兹特克军队。阿兹特克人最为辉煌的城市“特诺奇提特兰”被摧毁,后来变身成为了现在的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无论从战术还是战略角度看,西班牙远征军的胜利都是惊人的。
(特诺奇提特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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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的封闭性,是美洲诸文明在面临旧大陆入侵时,迅速崩溃的根本原因。在西班牙人登陆之前,美洲原住民们完全没有机会了解外面的世界。以军事技术来说,石器或者说铜石并用的阿兹特克人,与火器时代的西班牙人,最起码间隔了青铜和铁器时代。要知道在技术博弈中,仅仅一个世代的差距,就足以产生不对称的优势,更何况是超出了三个阶段。
回忆一下1840年时,由47艘舰船、4000余名士兵所组成的英国远征军,是如何击败看似强大的清帝国,我们就不应该为阿兹特克帝国的瞬间崩溃,感到不可思议了。
当身披板甲、手持火枪、携带火炮,骑着高大安达卢西亚马的西班牙人出现在阿兹特克人面前时,对后者的震憾不亚于今天的我们,看到外星人驾驶飞碟出现在城市上空(如果外星人真能飞抵地球,那么地球人所拥有的技术,显然与之有代差)。
当然,阿兹特克人的脑海中肯定没有外星人的概念。这种巨大技术代差所引发的震憾感,只会被理解为“神”与人的差距。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阿兹特克人的传说中,曾经有一支从海上而来的白皮肤的神,为他们传播技术。而西班牙人的到来,恰好验证的这一传说,以至于阿兹特克人并没有做好防御准备(甚至由国王领队前往迎接)。
然而阿兹特克人的失败,肯定不是源自于这一认知。在整个殖民时代,无数案例已经证明了,人数从来不是决定胜利的主要因素。很多研究者认为,西班牙人将“阿兹特克”描述为一个“帝国”是不正确的,它更像一个以阿兹特克人为主导,三个部落/城市参与的联盟(其余两个为德斯科科和特拉科潘)。
只是就算阿兹特克人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帝国阶段,也无助于他们在战争中的表现。事实上,恰恰相反的是,阿兹特克人体现在军事和政治上的组织性,在针对更为落后民族时是一种优势,但在面对强大敌人时却是一种劣势。这使得西班牙人可以通过“斩首”战术,迅速迫使对手屈服。
不要因此而嘲笑美洲原生文明的脆弱,一个多世纪以前,当旧军事力量象征的蒙古骑兵,以及代表人民战争模式的拳民们,都无法抵挡八国联军的枪炮时,求和便成了中央帝国统治者认定的,唯一可行的止损方案。值得庆幸的是,华夏文明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文明。与大陆其它地区持续保持的接触,最起码不至于让中国人,遭遇类似天花病毒那样的灭顶之灾。更为重要的是,体量和哲学、文化层面的体系性,决定了华夏文明有机会在拉平技术上的代差之后,重建属性自己的辉煌。
相比之下,美洲原住民以及原生文明的命运就要悲惨的多了。天花实际上并不是美洲文明消失的决定性因素。虽然这个邪恶的病毒,的确消灭了大量的美洲人口,尤其是那些身处文明区的原住民,但在深受影响的中南美洲大陆,即使原住民的剩余的人口,总量也远高于殖民者。
以阿兹特克文明所在的墨西哥为例,今天生活在墨西哥的1亿两千万人中,印第安人后裔仍然能够达到三成,纯粹的欧洲移民后裔则不到一成(其余6成为混血)。在印加文明的核心区秘鲁,印加人后裔的比例更是高达45%(混血比例为37%,欧洲后裔为15%)。
让美洲原住民们失去自我的真正原因,是历史的断层。一方面,美洲原生文明的阶段过于原始,在全方位落后的情况下,很难为后来者所坚持;另一方面,借助天主教的严密组织性,以及强大的传播欲望,西班牙人很快便对美洲文明区的原住民们,完成了意识形态上的更迭,使得后者没有机会“新瓶装旧酒”式的,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
一个可供参考案例,来自于菲律宾人的选择。单纯就意识形态的控制力来说,即使是一神教2.0版中战斗力最强的天主教,也并不比3.0版本的伊斯*兰教更强。然而西班牙人,最终还将菲律宾成功改造成为了一个天主教国家。
这是因为,伊斯*兰教是自西向东沿海路传播,加之菲律宾并没有处在传统航路上,西班牙人“发现”菲律宾时,除南部靠近苏禄海的岛屿,以及吕宋岛个别港口以外,大多数菲律宾人都还处在原始宗教信仰阶段。这使得大部分菲律宾人,最终与同属马来民族的其它南洋诸族,在信仰上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神”的竞争中,无论是马来民族所信仰的神祗,还是美洲人所信奉的太阳神、羽蛇神,与无形的上帝相比都完全没有优势。“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对于很多缺乏文字史传承的国家和民族来说,宗教信仰的改变,同时也意味着历史记忆的断层。
正因为如此,今天即使在阿兹特克、玛雅、印加三大美洲文明的核心区,原住民后裔即使在数量上有优势,也很难出现以复兴上述三大文明为己任的政治诉求。
相较于军事上更为强势和有组织性的阿兹特克人,玛雅人的抵抗要显得更长一点。来自旧大陆的研究者,总喜欢为这些新发现找一个熟悉的参考对象。玛雅文明的结构,常常被用来与希腊做类比。换而言之,玛雅从来不是一个帝国或者类帝国体,而是一个城邦型文明。
玛雅之名源自于尤卡坦半岛北部,一个叫“玛雅潘”的城邦。在西班牙人登陆美洲之前,玛雅潘一度是玛雅诸城邦的文明中心。然而这并不代表玛雅潘就对其它玛雅城邦有直接的控制力,商业才是连接玛雅诸城邦的核心纽带。
完全征服玛雅这样一个各自为政,且处于丛林中的文明体,难度要远高于组织更为严密的阿兹特克。这就好像在战场上,绝对优势方的将军们,总是更愿意寻机与对方主力决战,而不愿意陷入无休止的游击战一样。
不管你把阿兹特克人的政治形态视为帝国,还是一个军事部落联盟,西班牙人都仅仅花费了不到3年时间(公元1519-1521年)就完成了征服工作。而直到公元1697年,最后一个玛雅城市才被西班牙人摧毁。这意味着玛雅文明的火种,直到哥伦布发现美洲200年后,才算彻底的熄灭。
公元1521年,完成对阿兹特克文明,或者说墨西哥高原的征服后,西班牙人开始正式在美洲大陆建立统治,并且将他们在此的殖民地称之为“新西班牙”(行政上称之为“新西班牙总督区”)。
(新西班牙总督区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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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西班牙人开始以墨西哥城为中心,向地峡地区以及玛雅文明覆盖的尤卡坦半岛,扩张统治范围。最终“新西班牙”这条控制线,抵达至今天哥斯达黎加与巴拿马边境。换句话说,除了巴拿马以外,整个中美洲地区都被纳入了“新西班牙”的范畴。
然而在19世纪20年代的拉美独立运动中,“新西班牙”的美洲大陆部分,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国家。其中墨西哥高原以及大部分的尤卡坦半岛成为了今天的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以南的地峡地区,则分裂成为了:伯利兹、危地马拉、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等于六个国家(不包括巴拿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中美洲联邦历史变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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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西班牙将巴拿马以北的整个地峡地区,都纳入了“新西班牙总督区”的范畴,但西班牙对地峡地区的统治,其实一开始就显得十分的无力。核心区与边缘区的理论可以解释这一切。以中美洲的情况而言,原住民文明发达、人口聚焦的阿兹特克、玛雅地区,无疑是本地区的核心区。这其中尤以气候适宜(更为西班牙人所适应)、矿产丰富的阿兹特克地区,也就是墨西哥高原南部,最受西班牙人青睐。至于山高林密,地域狭小的地峡地区,相对来说就是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边缘区了。
在帝国不愿意直接过多投入的情况下,西班牙对地峡地区的征服,实际呈现出了一种自由竞争状态。一些从西班牙获得授权的探险家们,开始组织力量自由的在地峡地区展开征服工作。两面临海的狭长地形,使得竞争者们能够互不干扰的,在地峡地区建立私人王国性质的独立统治。
为了对地峡地区进入有效统治,西班牙尝试以地峡北端的危地马拉城为中心(1524年),建立了一个隶属“新西班牙总督区”的行政区——危地马拉都督区(Captaincy General of Guatemala)。这意味着,“危地马拉”这个行政标签,实际上有着三层含义。一是西班牙统治下的,包括六个地峡国家在内的“危地马拉都督区”(还包括今墨西哥东南部的“恰帕斯州”的一部分);现在的“危地马拉共和国”;以及充当前两个危地马拉政治中心的“危地马拉城”。
1821年,当西班牙开始失去对中美洲的控制时。危地马拉都督区变身成为“中美洲联合省”,理论上成为了独立后的墨西哥的一部分。然而一如“新西班牙”无法对“危地马拉都督区”进行直接统治一样,新生的墨西哥同样没办法控制地峡中的那些土皇帝。
3年后的1824年,“中美洲联合省”便翻牌成为了独立性质的“中美洲联邦”。只不过,一直处于各自为政状态的中美洲地峡,并没有因此而形成一个统一国家。这一矛盾促使这个昙花一现的国家,在16年后彻底分裂为现在的状态。
外力的介入,是中美洲地峡复杂地缘结构形成的另一个因素。要知道,虽然从陆地资源来看,地峡地区实在是乏善可陈,但其东临大西洋、西接太平洋,连通南、北美洲的地理位置,却无疑极大提升了它的地缘政治价值。这一价值显然不会为后来染指美洲的英、法等国,包括独立后视美洲为自己后花园的美国所忽视。
最先在中美洲谋求突破的,是一直在世界范围内挑战西班牙霸权的大英帝国。在海盗以及商人们的助力下,英国对两段南北向的地峡海岸线展开了争夺。一是尤卡坦半岛的东南部,也就是今天的“伯利兹”;二是自洪都拉斯东北角“卡拉塔斯卡潟湖”起,向南包括整个尼加拉瓜东海岸的“莫斯基托斯海岸”(直译为“蚊子海岸)。
1786年,英西双方达成协议,西班牙实际承认英国对伯利兹的控制(时称“英属洪都拉斯”),英国则退出对“莫斯基托斯海岸”的争夺。然而这并不代表,这两段海岸就此回归了平静。
在中美洲国家独立后,被“英属洪都拉斯”的存在,大大压缩了加勒比海岸线的危地马拉,认为伯利兹应该是危地马拉领土的一部分,就像阿根廷不认为马岛,应该归属于英国一样。即使这块英国殖民地在英国的支持下,于1981年正式独立成为了中美洲唯一的英语国家后,双方的领土争端依然存在。唯一的变化在于,危地马拉将领土诉求,缩减为了伯利兹领土的一半(以至于地图上,双方的国境内依然处于未定状态)
类似“伯利兹”这种受殖民分割影响,而形成的地区异类国家,在今天并不罕见。典型的例子还有身为前葡萄牙殖民地的“东帝汶”。反而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英国人为什么最后会放弃“莫斯基托斯海岸”的争夺,而将之拱手让度给了危地马拉。要知道,尽管之前曾经退出这一地区,但在中美洲地区脱离西班牙统治之后,英国人很快又回来了。
这一切,都与一个湖泊和一条规划中的运河有关。尼加拉瓜并非是中美洲地峡最窄的区段,但通过利用“中美洲第一大湖泊”的尼加拉瓜湖及其支流,运河实际的工程量却可以被大大降低。以至于进入19世纪后,西班牙和后来的“中美洲联邦”试图开凿运河时,将尼加拉瓜作为了主要选址方案。这也是为什么,本已与西班牙达成协议,放弃“莫斯基托斯海岸”的英国,在中美洲国家独立后,又重新试图控制“莫斯基托斯海岸”的原因所在。
此时之前能够制衡英国的西班牙,已经无力再为这些前殖民地的命运伤神了。取而代之的,是借拉美独立运动之机,提出“美洲事务是美洲人事务”宣言的美国(史称“门罗主义”)。
最终英、美双方达成协议,都不谋求在中美洲地区的殖民统治。同时议定美国在保障英国使用权的情况下,主导对运河的投资,至于“莫斯基托斯海岸”本身,则建立了一个自治性质的“莫斯基托斯王国”(1860年)。只是这种安排,对于试图拿到加勒比海岸线的尼加拉瓜来说,并没有意义。
不过最终尼加拉瓜还是在1894年,拿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莫斯基托斯海岸线”,成为了一个横跨两洋的国家。讽刺的是,这一收获实际却是以尼加拉瓜失去运河为代价。事实上,在运河争夺战中,尼加拉瓜方案本来一直压倒巴拿马方案占据了上风。
1884年,美国甚至已经就运河开凿计划与尼方正式签署政治意向书,并着手准备工作。然而对尼加拉瓜境内火山存在的担忧,在最后时刻让投资的天平倒向了巴拿马。
今天凭借巴拿马运河的存在,人口数量比尼加拉瓜少三分之一的巴拿马,GDP总量却是后者的4倍多。毫无疑问,尼加拉瓜因这这次选址而错失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历史机遇。不过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如刚才分析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运河选址的更迭,也许英、美两国就不会放任尼加拉瓜重返加勒比海了。毕竟从地缘政治角度来说,分而治之的情况,能够让谋求控制者,拥有更多的外交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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