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巴拉圭人”
文 | 温骏轩 辑 | 尘埃 音 | 兆斌
系列:大航海时代
尽管玻利维亚与巴西,当下都在拉普拉塔平原拥有一定领土,但前者的属性实际是安第斯,后者的核心力量则来自于巴西高原。真正能够被称为拉普拉塔国家的,只有阿根廷、乌拉圭与巴拉圭。
这就好像中国虽然在亚洲中部拥有大量领土,却从来不会被视为一个中亚国家一样。核心板块在人口和经济中的高占比,决定了它的属性就是国家的属性。
(大中亚地区地缘结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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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整个拉普拉塔河平原,能够统一成一个国家的话,它的核心板块无疑将定位于潘帕斯草原。相比之下,大查科平原,尤其是南回归线一带的北查科地区,就是边缘板块了。
(大查科平原地理位置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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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边缘性却并非一成不变的,在西班牙探险家为国王发现拉普拉塔河之后,西班牙人虽然依照大航海时代的普遍做法,先在河口地区建立据点(今阿根廷首都布谊诺斯艾利斯),并对河口两侧的潘帕斯草原进行探索工作,但这片人迹罕至的大草原,暂时却不能对为西班牙人的殖民工作作出有力支撑。
无论出于哪种目的,出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土著居民的存在与支持都是至关重要的。否则你很难在运营初期,获取足够的补给立足。著名的“五月花号”移民船,在登陆美国的第一个冬天,就损失了一半成员。如果不是因为当地土著居民的帮助,这批清教徒将很难存活下来,更别说成为美国精神的开启者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人为了纪念这一良好开端而创立“感恩节”,并非是小题大作。
食物采集者能够为到访者提供的食物补给是非常有限的,生产方式决定了无法成为长期合作伙伴。沿着拉普拉塔水系向北方探索的西班牙人,一直上溯到巴拉圭河与皮科马约河的交界处,才算遇到了较大规模的原始农业部落。
西班牙人在此建立的据点,甚至在殖民初期,一度成为了整个拉普拉塔地区的政治中心(1580年之前)。只不过,随着环境的适应以及自给能力的获得,西班牙统治重心最终还是转移回到了海、陆优势兼具的布谊诺斯艾利斯,并且将潘帕斯草原经营成为了一片,令欧洲移民向往的土地。
(大查科平原地理结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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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人在巴拉圭河畔建立的过渡性政治中心,就是现在的巴拉圭首都“亚松森”。也可以这样说,巴拉圭的地缘政治源头便是这座始建于1537年的城。虽然西班牙的经营重心,很快就转移到了潘帕斯草原,但却并不代表巴拉圭的故事就此结束。
事实上,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远比想象中要传奇的多。以至于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阿根廷就算有机会、有想法成为一个帝国,也很难将巴拉圭从国家名录中抹去。
渲染过潘帕斯草原和大查科平原,在前哥伦布时代人烟稀少的景象后,我们很容易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在这片土地上,美洲原住民们似乎很没有存在感。尤其是注意到阿根廷、乌拉圭超出9成的白人比例后。
今天在阿根廷境内仅存的数十万原住民,主要是分布于南安第斯地区的马普切人。这是一个居住于山地,横跨智利与阿根廷的土著民族,他们的故事实际与拉普拉塔平原无关。
然而在巴拉圭,情况却有很大不同。甚至可以说,土著居民的存在决定了这个国家的气质,并使之在极端恶劣的地缘政治环境中保持独立。这个土著民族被称之为“瓜拉尼人”。
(亚松森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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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民族之于巴拉圭的重要性,可以透过一个细节体现出来。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法定货币。作为代表国家形象的重要代表,货币的名称通常并不是随意选定的。而巴拉圭人的货币就叫作“瓜拉尼”。另外,“瓜拉尼语”与西班牙语一样,具备官方语言的地位。
瓜拉尼人是最初为西班牙人提供帮助的土著部落。这支已经熟练掌握了原始农业技术的部落,原始居住地并不是大查科平原,而是巴拉圭河东北部高地上的热带雨林中,在西班牙人到来之时,瓜拉尼人已经开始向巴拉圭河谷移居。换句话说,西班牙人之所以选定亚松森建城,正是由于得到了瓜拉尼人的帮助。
在瓜拉尼人的存在问题上,“1000毫米等雨线”起到了无形的调节作用。安第斯山脉的“土豆”文明,并不喜欢太湿热的气候环境,但对于“木薯”来说,1000-2000毫米的降水,才是它们适应的区间。自拉普拉塔河口起,向北拉出一根纵线,能够帮助我们在整个拉普拉塔河流域,大致拉出一根“1000毫米等雨线”来(降水量西低东高)。
(南美降水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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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气候实际是在不断变化的,等雨线的位置也并非一成不变。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们识别出,哪些地区有机会依托木薯之类的雨林作物,滋养出有存在感的原住民部落了。
在拉普拉塔地区,巴拉圭东部(也就是不包含北查科地区的部分),并非是唯一年平均降水量超过1000毫米的地缘政治板块。乌拉圭草原同样位于这雨线的东部。分处河口两侧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与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年平均降水量,可以让我们更加直观的理解这一差异。前者的年均降水量约在950毫米;后者则能够达到1100毫米。
这样看来,乌拉圭这个独立地缘政治板块的存在,并不仅仅是因为巴西的地缘政治影响力,更不是因为乌拉圭河看起来会适合充当一条行政分割线了。
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在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几乎同时登陆乌拉圭草原两侧时,这片草原上生活有一定数量的土著部落。尽管由于草原地貌和温度的问题,乌拉圭草原的原住民生活中,种植经济的比例要比瓜拉尼人更低,但乌拉圭草原内间杂的丘陵地貌,使之食物的来源相比乌拉圭河以西地区,要更加的充足一些。
(拉普拉塔地区地缘结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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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口压力巨大的今天,历史研究者们很容易犯一个错误,那就是认为能够用来减缓人口压力的土地是争夺的重心。然而事实上,在大部分历史时期,人口才是争夺的目标。
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都需要劳动力来帮助他们进行殖民地建设。生活在乌拉圭草原的原住民部落,被称之为“查鲁亚人”。如果说巴拉圭人经常会愿意称自己为“瓜拉尼人”,那么乌拉圭人有时也会用这个原始标签来称呼自己。
只是这种自称本质与血源无关,更多是在借用那段历史,来凸显自身的地缘独特性,就像法国人经常会被称为“高卢人”,却不代表他们在寻找凯尔特血统一样。
相比瓜拉尼人,查鲁亚人现在的存在感要低得多。在西班牙人试图探索乌拉圭草原时,查鲁亚人表现的并不友好,前者之所以在初期放弃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往亚松森开拓,一定程度与查鲁亚人的攻击有关。
然而即使是查鲁亚人对西班牙人表现出了宽容性,仍然不意味着他们在现在能表现出更多的存在感。乌拉圭草原的沿海属性,使之较内陆的瓜拉尼人,更容易被欧洲移民压缩生存空间;同时,身处两大殖民帝国之间的尴尬位置,又使得查鲁亚人不得不卷入西、葡两国激烈的竞争中(消耗自己)。
今天,大约有8%的乌拉圭人,属于带查鲁亚血统印欧混血人(另有90%白种人),算是对这个几近消失民族的最后纪念了。
相校查鲁亚人,瓜拉尼人显示出了更多存在感。这与其所处的地理环境有直接关联。高达1300毫米左右的年均降水,让瓜拉尼人更容易依靠雨林作物的种植,来扩张自己的人口数量。
不过与其它原始农业者一样,瓜拉尼人的生产生活中,仍然保留有很强的渔猎色彩(作物种植由女性承担)。这一地缘特征,使得瓜拉尼男人天生便是勇猛的战士。
(瓜拉尼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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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瓜拉尼人的情况,在世界各地的丛林地带都存在。在能够吞噬一切的工业怪兽出现之前,如果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外来者即使付出惨重代价,也不一定能够站住脚。
另一个帮助瓜拉尼人延续文化的关键因素,在于巴拉圭东部地区的偏远性。在潘帕斯草原拥有无限想象空间的情况下,大多数欧洲移民们并不太愿意愿意前往巴拉圭地区进行开拓工作。
然而这并不代表来自欧洲的影响力不能渗透至此。只不过这一次发挥前锋作用的,是那些受命于教廷的传教士。虽然很多人会从政治和意识形态角度,警惕这些传教士的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受命于教廷的传教士本身,具备着很大的奉献精神。
(我们较熟悉的传教士“利玛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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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的力量使得他们愿意前往环境极为艰险的地区(甚至以此为荣),前提是这一地区生活有被传教士们认为,等待上帝召唤的异教徒。
一个在非洲卖鞋的故事经常会被充当营销教学案例。面对一群从来不穿鞋的土著,悲观的推销员告诉他的上司:当地人都不穿鞋,因此不可能有市场;乐观的推销员则兴奋的汇报:正因为当地人不穿鞋,所以才市场潜力巨大。
动身前往新大陆的传教士们,便是属于后者。西班牙人最初能够在亚松森立足,与传教士们的勤奋工作分不开。在殖民政府将经营重心转移至拉普拉塔河口后,传教士们仍然没有放弃在巴拉圭的努力。相反,传教士们认为,没有政治的干预,他们可以把神的事业做得更纯粹。
一直到18世纪中叶,殖民政府开始重视巴拉圭的管理,并决定把教团驱逐出境之前,传教士们在巴拉圭的开发过程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一延续了200余年的工作,促成了巴拉圭民族的形成。
(巴拉圭特立尼达耶稣会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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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成为虔诚天主教徒的瓜拉尼人,在意识形态上与西班牙人产生了认同感;另一方面,瓜拉尼人并不介意,与那些出于不同目的、不同时期迁入巴拉圭的西班牙人相融合。这导致巴拉圭人不仅在种族上呈现混合化(巴拉圭人的混血比例高达95%)。同时,瓜拉尼人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例如忠诚、勇猛善战,也很自然的融入重组后的“巴拉圭人”血液。
该怎么形容这种奇特的变化呢?其实在中央之国的扩张过程中,类似的情况同样很常见。比如在语言上,粤语经常被外部认为是一种有别于汉语的独立语言;而在外貌特征上,中国的南北差异能够大到,会被认为是来自于不同国度。
然而在意识形态和文化的融合之下,今天的中国人虽然会经常在交流中,凸显自己的地方特色,甚至以某个历史政权或者民族,来彰显自己的独特性,却并不妨碍整体的国家和民族认同。
巴拉圭人的情况大致也是如此了。他们虽然试图用瓜拉尼文化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与独特性,甚至在血液里融入了瓜拉尼人的基因,却并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不会认定为自己是土著人。
(巴拉圭国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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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虽然地缘的封闭性,使得一直到拉美独立运动爆发,巴拉圭实际都处在地方自治状态,但不愿意接受布谊诺斯艾利斯统治的巴拉圭人,并没有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异族。而当拉美国家纷纷独立之后,巴拉圭人同样认为自己有机会,与南方那些看起来更白一点的西班牙后裔,平等参与地区霸权的争夺。
其实像巴拉圭人这种,在语言和宗教上西班牙化,血统和文化上掺杂有原住民印记的情况,在整个拉美地区是普遍现象。只不过巴拉圭人融合的比较彻底,除了少量居住在森林中的瓜拉尼族人,还保留有原住民特色外。大多数称自己为“瓜拉尼人”的巴拉圭人,更多是把自己定位为有瓜拉尼特色的西班牙后裔。
这种意识上的区别,在西班牙统治时期并没有被刻意凸显出来,不过在拉美地区分裂为一个个独立国家之后,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立性,这些地缘差异被有意无意的扩大化。
比如阿根廷人会为自己更加纯粹的欧洲后裔特征而自豪,并不屑巴西的种族融合取向;巴拉圭人在与玻利维亚人的战争中,则会将后者视为“安第斯印第安人”加以鄙视。参考少部分香港人,试图以粤语及前殖民时代的印记,来彰显自己的独特性,你就应该能够理解这一心态了。
(巴拉圭领土变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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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在这里介绍巴拉圭的地缘背景,并不仅仅是因为其在拉普拉塔地区的特立独行,更是因为它在接下来的两场战争中充当了主角。不管我们有多么的厌恶战争,人的动物性都决定了,武力会成为解决争端的终极手段。接下来内容中,将有我们即将呈现出两场与巴拉圭有关的战争——巴拉圭战争及查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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