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石与南美太平洋战争
文 | 温骏轩 辑 | 尘埃 音 | 兆斌
系列:大航海时代
当看到鸟粪石出口收入曾经一度占秘鲁财政收入的80%时,相信很多人已经开始替秘鲁政府担心了。没有一种矿资源是取之不尽的,一旦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经济,对于单一资源过于依赖,那么它的危机也就不远了。
这种案例,即使在特别讲求务实的中国同样存在。相信很多人几年前曾经看过新闻,陕北的“神木县”在09年成为中国第一个,实行“全民免费医疗”县级行政区。只是大多数人在关注这场医疗改革的社会意义时,却忽视了其背后的经济基础是否夯实。
支撑神木及周边很多县市财政的经济基础,是大家熟悉的煤炭资源。在中国经济突飞猛进的阶段,关于“煤老板”们挥金如土各种的描述,一度传遍街头巷尾。从这个角度说,神木县的主政者愿意把钱花在全民医疗上并不是件坏事。
只不过,无论是挥金如土的煤老板们,还是想做点政绩的官员们,都有意无意的忘记了一件事:就算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煤炭资源还不会枯竭,但它的价格却并未必能够一直坚挺。后来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在宏观调控的大背景下,煤老板这个词一度消失在新闻媒体的视界里;而神木的免费医疗,同样变得难以为继。
上述这种“初级资源依赖症”现象有一个专属的名词——荷兰病。1973年10月,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这一次,阿拉伯国家们决定将石油作为战略武器,通过抬高石油出口价格向以色列和它的西方支持者们施压。由此带来的危机被称之为“第一次石油危机”。
迅速上涨了将近4倍油价,同时拉高了天然气等资源的价格。作为欧洲最大的天然气开发、出口国(如果不认为俄国是欧洲的话),荷兰意外的成为了这场危机的受益国。爆增的天然气出口收入,被用来大幅提高社会福利,并同时拉高了平均工资水平。与之相对应的是,荷兰的工业生产成本大幅上涨,工业产品的出口竞争力急速下滑。
当第一次石油危机解除,油价又恢复正常后,荷兰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本健康的经济,已经被天然气经济打乱了正常的成长节奏。80年代初,荷兰陷入了通货膨胀上升、失业率增加的困境。 “荷兰病”也成为了过度依赖某一初级产品资源,而导致经济结构失衡情况的代名词。
讽刺的是,荷兰原本是最不应该得这种病症的国度。作为“股份有限公司”的始创者,以及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现代共和国”,精明的荷兰商人原本非常明白,他们几乎是欧洲最缺乏天然资源的一群人。荷兰人能够在17世纪成为“海上马车夫”,得益于他们对商业体系的构筑。
只能说再精明的人,也有可能被迅速增长的财富冲昏头脑。好在荷兰人的商业基因,使之很快走出了低谷,重塑了自己的经济及福利结构。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有这个能力的。
一定程度看,今天我们谈论阿根廷所代表的“拉美化现象”,也是“荷兰病”的一种体现。如果潘帕斯草原不是那么肥美、牛不是那么多的话,也许阿根廷人在工业化的问题上,就会更有点危机感了。
追根溯源的话,潘帕斯的牛及秘鲁的鸟粪石,都不是第一种对拉美经济造成深刻影响的初级产品。在西班牙统治时期,美洲所出产的白银,无论从知名度还是影响范围来说都要更高更大。
很多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是,中国自明朝中后期开启的“银本位”货币体系,与西属美洲殖民地所开采的白银有着直接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西班牙的白银,中国人经常在武侠小说中看到的:银票、镖局等标准配置,都未必会出现。从这个角度看,中国经济从大航海时代伊始,其实就已经深入卷入全球化的浪潮中了。
(银都波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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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帝国所出产的白银,源自于阿兹特克和印加的遗产。在征服墨西哥和秘鲁之后,西班牙人所做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在墨西哥高原和安第斯山脉中寻找贵金属的矿脉。
很快,在这两个板块发现的“萨卡特卡斯银矿”及“波托西银矿”,让西班牙在自16世纪后半叶起,一直到19世纪初结束在美洲的殖民统治止,长期占据世界白银开采、出口第一大国的位置。以16世纪末的情况来说,仅从波托西银矿一地开采的白银,就占据了全球白银开采量的60%(整个西属美洲的开采量,占比更是超过80%)。
然而银矿并非是采之不竭的,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开采之后,秘鲁的波托西银矿开始枯竭。反过来,墨西哥的白银产量则在18世纪增长了5倍,成为了当时世界最大的白银出产地。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秘鲁白银”在历史上地位显赫,但要是从现在的行政区划来说,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玻利维亚白银”。因为盛产白银的“波托西”当下位于玻利维亚境内、阿尔普拉诺高原的东南部。
当然,在波托西银矿的产出影响全球银价的时期,整个波利维亚都还是属于“秘鲁总督区”的领地,利马亦牢牢的控制着这些白银的出口,因此在研究历史时,将白银视为16、17世纪时,秘鲁经济的支柱产业并没有问题(只是要搞清,这个秘鲁的范围)。
旧的矿脉会衰竭,新的矿脉也会被发现。在后来的“秘鲁共和国”境内,陆续又发现了很多银矿,只不过,随着人类社会的工业化进程,白银等贵金属资源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性越来越弱。
今天的秘鲁虽然在白银产量上能够长期维持世界前三,但产值不过数亿美元,事实上,现在南美洲的白银产业,更多只是铜矿等矿藏开采时的副产品。相比那些能够在人类生产、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铜、铝、铅、锌、锡等“基本金属”,白银最起码已经没有办法成为“荷兰病”的起因了。
西班牙人在大航海时代,因为掠夺美洲贵金属而过上的富足生活,以及他们在工业时代的后知后觉,一直为研究者所诟病。以此来看,所谓“荷兰病”其实更应该被称之为“西班牙病”。
而让曾经靠构筑全球贸易网而摆脱西班牙统治的荷兰,背上一个不思进取的“荷兰病”称号着实有些冤枉。另一个可以帮助西班牙夺取这项“荣誉”的证据是,荷兰人很快就重建了被天然气破坏掉的经济体系。反观那些前西班牙殖民地身份的拉美国家,绝大多数却都还患有“初级资源依赖症”(比如油价一下跌,就陷入政治、经济危机的委内瑞拉)。
现在把视线拉回到19世纪下半叶的秘鲁身上。鸟粪石出口固然为秘鲁带来了大量财富,但我们一直在说,资源不是无限的。不幸的是,仅仅用了数十年时间,秘鲁的鸟粪石就陷入了枯竭状态。
进入19世纪70年代后,秘鲁每年从鸟粪出口中获得的收入,甚至还不及1869年的万分之一。考虑到鸟粪收入之前在财政收入中的高占比,很显然秘鲁政府已经陷入了破产的境地。
并不是所有国家,都有荷兰人那种拔乱反正的能力的,最起码19世纪的秘鲁没有。当时的秘鲁政府,所能想到的就是尽快找到另一种可迅速变现的资源,以填补鸟粪经济消退所带来的财政黑洞。
那么,秘鲁真的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再找到这样的资源吗?答案即不肯定,也不否定。说肯定,是因为真有这样的一种资源,看起来有机会让秘鲁再过上几十年好日子。那就是阿塔卡马沙漠里的“硝石”;说否定,则是因为秘鲁并不是这片沙漠的天然主人。与之相邻的智利、玻利维亚,同样对这些硝石虎视眈眈。
上述三国所觊觎的“硝石”,现在又被称为“智利硝石”。这一名称的产生,显然是智利后来取得了“南美太平洋战争”的胜利,控制了所有争议地区的结果。考虑到相关国家(尤其是玻利维亚)至今都对这个结果耿耿于怀,“阿塔卡马硝石”的命名,看起来会更加没有争议。
(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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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硝石的作用,最普遍的看法是用来制作火药。在中国四大发明中,火药的配方一般被归结为:硝1-硫2-炭3,既硝、硫、炭的配比为1:2:3。这当中的“炭”指的是木炭,“硫”指的是硫磺,至于“硝”则指的是硝酸钾。
不过,中国古人见过的“硝酸钾”,大多并不是以矿石的形象出现。人们很容易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些“硝”的存在,所需要做的工作只是将它们收集起来。
这种自然生成的,成分不太纯的硝酸钾,被民间称之为“土硝”或者“硝土”。通常在秋冬季节,呈盐花状覆盖在地面、墙脚。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因为土壤中含氮有机物质会分解、氧化成硝酸,然后再与土壤中的钾化合而成硝酸钾,然后在天气转而干燥析出。由于粪便中含有大量氮元素,所以在厕所、牲畜棚等粪附近的墙角尤为常见。
将含硝的土块加水浸泡、过滤后,再把滤液熬煮或者晒干,就能得到硝酸钾结晶,并被用来配置火药了。其实硝的作用并不止于制作火药,这一发明更多只是炼丹师的一个无心之得。中国人用“硝”来鞣制皮革历史要更为久远。
从牲畜身上取得的皮革被称之为“生皮”,由于过于硬,一般并不会直接使用(除非你用来制作铠甲等防护装备)。只有在经过熟化变软成“熟皮”之后,才容易用来制作成衣服和日常用品。硝酸钾就能够很好的起到熟化作用,以至于这鞣制皮革在民间常常被称之为“硝皮子”。
当然,近代化学已经揭示了,土硝或者说硝酸钾本身也是一种无机肥。只是土硝这种东西,很大程度就是粪肥的副产品。在有机肥盛行的年代,即使有人发现它可以用来促进植物生长,也不会有人费力收集来肥田的(不如直接用粪肥)。
用来制作火药或者硝制皮革,能够产生的效益要大得多。那么,智利硝石的成分是和中国人常说的“土硝”成分一样吗?它的主要用途是否也是用来制作火药呢?
想搞清这点,首先必须弄明白“火药”的分类。所谓“四大发明”中所陈列的火药,准确说是“黑火药”。在2016年,张艺谋所拍摄的那部视效大片《长城》中,主角被设定为一个前往中国宋朝寻找黑火药配方的西方人。
如果从技术背景来说,黑火药配方的确是在13、14世纪初传入西方,并开始制霸战争的。不过欧洲人应该是通过与M斯林的战争,学习到黑火药及火器技术的。
文艺复兴运动所带来的思想及科技革命运动,让西方人在黑火药武器的制作上,很快走到了中国的前面。以至于在明朝后期乃至清朝,从欧洲流入的佛朗机、红夷大炮、鸟枪等武器,成为了东方军队的标配。
尽管如此,要是火器一直处在黑火药时代的话,中国人依旧可以因初创者的身份而感到自豪。然而历史的车轮驶入19世纪后,随着“黄火药”的产生,“黑火药”在军事上的空间几近消亡。一如你不能将“蹴鞠”认定为现代足球的鼻祖一样,“黑火药”与威力巨大的“黄火药”之间,本身并没有继承关系。
“黄火药”是近代化学的产物。第一种黄火药被称之为“苦味酸”(化学名称: 2,4,6-三硝基苯酚),是1771年由英国的P•沃尔夫首先合成。这种黄色结晶体,最初只是作为黄色染料使用。
100年后的一次偶然爆炸事件,使方得军方发现了它的军事价值。“黄火药”或者说“黄色炸药”,遂成为了近代火药的代名词,以区别之前的黑火药。虽然苦味酸威力巨大,但使用安全性一直有问题。军队需要一种更安全可靠的炸药,来帮助他们在攻击敌人的时候,更好的保护自己。
除了歪打正着成为第一种近代火药的“苦味酸”之外,在这个科技大爆发的年代,众多化学家也在尝试不同的配方,以制作出安全炸药来。这当中贡献最大的,就是大家熟知的“炸药之父”诺贝尔了。
(诺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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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发明的炸药,中文化学名称为“硝化甘油”,这种物质其实不是诺贝尔最先合成的,而是在1846年由意大利化学家A•索布雷首次合成。诺贝尔家族的贡献,在于发明了硝化甘油的安全生产法,并将之制成为安全炸药(准确说,诺贝尔是“硝化甘油炸药”的发明者)。
至于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深感这一发明为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诺贝尔,在临终之时捐献出部分遗产,设立了诺贝尔奖。
随着科技的发展,近现代还有不少炸药品种被发明出来,比如大家熟知的TNT炸药(化学名:三硝基甲苯)。说到这里,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是古代科技的产物“黑火药”,还是近代科技的产物“黄火药”,它的成分里看起来都有一个“硝”字。
用化学的视角来解读这个“硝”字,所谓“硝”本质就是“硝酸盐”,能被称为“硝石”的物质,具体包括:硝酸钾、硝酸铵、硝酸钠钙、硝酸钙等硝酸类物质。再深入一点来说,硝酸盐中能够帮助其合成炸药的元素,是成分中的“氮”,更准确的定义是“硝态氮”。如果一种矿物中含有硝态氮,那么它就有机会成为炸药的原材料。
智利硝石又被称为“钠硝石”,主要成分为硝酸纳。基于智利硝石被发现的年代,与黄火药被合成的时代相重叠,的确有理由相信,这种盛产于阿塔卡马沙漠的矿藏,可以充当生产炸药的材料。
然而智利硝石真正让相关各国为之疯狂的价值,其实并不是体现在做炸药原料上。不要忘了,上一节再解读鸟粪与秘鲁国运的关系时,我们曾经说到,19世纪后半叶也是一个化学肥料兴起的时代。矿物中的“硝态氮”,同样可以成为植物生长所需的养分。相比炸药,化肥的运用场景要广阔的多。
智利硝石也是世界上最早一批,被发现并运用到化肥生产的天然矿藏。这主要是因为,硝酸盐极易融于水,而阿塔卡马沙漠极端干燥的气候,使之有机会稳定保存下来。这种条件可遇不可求,因此一直到一战之前,智利硝石都是合成氮肥的主要材料。在丛林法则盛行的年代,一片权属未定的土地,一项足以在世界范围内形成垄断的资源,这样的理由如果没有引发一场战争,倒是有些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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