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之一:汉武帝登上历史舞台时,汉帝国的内部调整已经卓有成效了。与和其齐名,同样伟大的“秦皇”奠定了中央之国核心区的版图不同的是,“汉武”的主要贡献,在于将华夏文明渗透到了那些边缘地区。这其中,最让人感兴趣的,就是在他那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期间,与匈奴人所进行的博弈。相信这部分,也是很多朋友所感觉兴趣的。不过,在汉武帝准备带领农耕文明,对匈奴所统一的草原游牧帝国,展开史诗般的战略反攻时,他必须先解决中央之国内部,所隐藏的诸多问题。 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从刘邦创立汉帝国 开始,一直到汉武帝时期所做的很多工作,实际上都是在恢复秦帝国时期的结构。也就是说,这些工作其实在秦帝国时期,已经用高度集权的手段做到了。只是因为秦帝国的手段过于激烈,没能让中央之国在历史变革的关口,实现软着陆。最终使得中央之国又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来进行调整。假如当时的秦帝国,能够在内部结构调整上,做些策略性的调整。也许“秦皇汉武”之功,就会让始皇陛下一人独占了。当然,这一切只是假设了,而历史却又是不能假设的。汉帝国注定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来重新让中央之国回归到轨道之上。 在汉武帝登上帝位之时,帝国刚刚度过了它的60岁生日不久。在中国人的数字概念中,60年意味着“天干地支”计时法,循环过了一轮,被称之为一“甲子”。这似乎也在向汉武帝暗示,一个新时代即将开启。然而虽然“文景之治”,为年青的汉武帝解决了不少内部矛盾,但仍然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其中对内部封国的削藩问题,仍然是个令人头疼的事。不可否认的是,经由七国之乱之后,半数面积以上的封国,已经纳入了帝国的郡县体系。只是那些剩余的诸侯国,虽然再不至于影响中央政权的安全,但却还是压缩了中央之国,在调配资源上的空间。毕竟对于这些封君来说,资源是需要优先使用在,维护自己地方体系上的。有鉴于此,汉武帝在稳定权力之后,开始制度上的“削藩”之路。这项制度史称“推恩令”。 从技术角度看,“推恩令”的指导思想是和汉文帝时期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如出一撤。只不过,是在实施方案上,规定的更细,实施的也更坚决。套用现代名词,就是将其“制度化”了。其基本方案在于两点,首先是从制度上,保证了那些诸侯王子们的继承权(而不是嫡长子通吃),并且鼓励诸侯王自行二级分封子弟。所分封子弟,中央政府均予以承认。 如果说第一点,只是在践行“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理论,却并没有减少封建割据现象的话。那么推恩令中的第二个措施,就是用来将他们消化进帝国体系的了。这第二条措施的关键在于,受“恩”分封的子弟,所得到的并非是“王”而是“侯”的称号(嫡长子还是能继承王位,只是这个王国已经大大缩水了)。也就是说虽着时间的推移,汉帝国的版图中,那些面积大、独立性强的“王国”,将很快变成一个个可能只有一个中心城邑的“侯国”。 事实上,推恩令对于封建制度的致命性打击,并不在于将一个个面积较大的王国,分割成小型“侯国”。因为根据春秋时期的经验,一个封君的强大于否,与他的爵位并不一定成正比。如果继续允许他们独立于集权体系之外,而中央政权的控制力又因为内部斗争弱化的话,伴随诸侯之间火拼而来的,新的领土兼并就一定会到来。这个过程就好像,周王朝数百个诸侯国最终兼并成战国七雄一样。有足够历史为鉴的汉武帝,当然不会允许这一现象出现在自己的帝国身上。因此在推恩令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是,依照汉律“侯国”的行政地位等同于“县”,是受郡所管辖的。也就是说,那些分割出来的侯国封君,相比那些中央之国所遴选出来的“县令”,更多的只是一个世袭的权力罢了。并且,这种特权也并非是不受约束的,如果有过错的话,无论是否是刘氏列侯,都有被削去封号的可能性。 汉武帝之所以能在制度上,保证“推恩令”的实施,与文景之治所打下的基础是分不开的。经由这两个休养生息的时代,帝国不仅在经济上得到的恢复,还进一步压缩了诸侯们的生存空间,使之即使感觉到危险,也很难以叛乱的形式来表达不满了。不过,最终在帝国版图上,彻底抹去刘氏诸侯印记的,却是一个“外人”。这个人也就是西汉帝国的终结者“王莽”,这位理想主义的改革者。为了自己的“新”王朝,自然不会允许那些刘氏诸侯们的存在了。当然,也有观点认为,如果不是西汉诸帝削藩太狠,王莽篡汉时,就应该有实力强大的诸侯王,前来维护汉帝国的法统了。 世上之事,总是没有两权其美的,集权和分权永远是一个需要平衡的事。在权衡之时,更多的是要“两害相权取其轻”。从这个角度看,西汉王朝的集权之路,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否则的话,对内有可能造成新的分裂;对外亦不足以调配足够的资源,对抗愈加强大的匈奴。然而,匈奴并非只是汉帝国唯一需要解决的外部问题。在帝国的南部,强大的汉帝国还有几个边缘地区需要解决。尽管这几个边缘地区,对帝国的威胁远远比不上蒙古高原。但他们与华夏文明的渊源,注定了它们终将成为中央之国核心区的一部分。 这几个边缘地区,相信很多朋友都已经心里有数了。那就是分布于东南丘陵之上的三个越族王国:瓯越、闽越,以及南越。为了重新将这三个,在秦帝国时期就曾经纳入中央之国行政结构中的板块,重新归位。汉帝国甚至打破了“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的原则,在长达半世纪的时间里,允许异姓诸侯的“长沙国”,留在帝国的版图中。至于这其间究竟有什么关联,我们接下来再分析。尽管在强大的秦帝国时期,包括岭南地区在内的,整个东南丘陵地区,都算是纳入了帝国体系。但这种融合是非常脆弱的,秦末、楚汉这二十多年的战争,不可避免的又让这一以“越”为名的板块,重新游离出了中央之国的体系。在汉帝国重新统一中央之国的时候,东南丘陵地带内部,已经根据自己的地理分割,由北自南分成了瓯越、闽越、南越几个王国。其中实力最强,也最为帝国所关注的,自然是由南征秦军所建立的“南越国”了。 秦帝国对岭南的征服,我们已经花过很大篇幅来解读了。应该这么说,在与中央之国的地缘关系中,南越之地本来是处在最末端的,或者说是离文明最远的地区。因为整个越地与中央之国对接的窗口在杭州湾南北。而在越国被楚国所灭之后,这些曾经直接参与过中央之国内部博弈的越人,向南沿着他们所熟悉的山、海之路,退入了浙闽丘陵,并由越国王族建立了“瓯越”(东越)、闽越两国。不过,随着秦帝国对南越地区的征服,越地诸板块与华夏文明的地缘关系远近,被逆转过来了。数十万来自中央之国的劳动力,极大的改变了南越之地的民族结构。而直接由南征秦军建立起来的“南越国”,一开始就很自然的在复制中央之国的政治体系,并成为最有可能对汉帝国南部安定,构成威胁的地缘板块。 之所以要分析“越地”的地缘结构,是因为汉帝国并没有打算,让这个边缘板块,继游离在帝国体系之外。而在汉帝国试图重新把自己的边境线,推进到东、南沿海的努力中,长沙国的建制又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说到“长沙国”,很多人可能会感到陌生。毕竟这个诸侯国之名,并非直接继承自战国诸侯,而是之庞大的“楚地”中拆分出来的。简单点说,它所处的位置,就是长江以南的湖南省。从中央之国内部结构的角度看,湖南其实并不具备成为独立板块的条件。在相当长的历史当中,它只是作为以江汉平原为核心的,湖北地区的附属板块。即使是在数百年后的三国时期,这种情况依然没有改变。整个湖南地区的归属,是根据长江以北战事的结果,而决定的。 之所以会长期存在这种情况,与湖南的地形有着直接关系。武陵山区、南岭、罗宵山脉,将湖南的核心低地合围成了一个口袋形。而朝北与江汉平原对接,是这个板块唯一吸收中原文明,参与中央之国内部竞争的路径。这样说,可能会让一些湖南的朋友感到不爽,毕竟在现阶段,湖南早已不甘于成为湖北的附属板块了,并体现出自己独立的地缘价值了。其实,早在二千多年前,湖南这种独立的地缘价值,就已经体现出来了。否则的话,也不会有特立独行的长沙国存在了。 湖南对于中央之国的特别地缘价值,直接来自于秦帝国对岭南的征服。在相关章节中,我们已经分析过了,五路南下的秦帝国是如何征服南越地区的,这其中对战局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是一项地缘枢纽工程——灵渠。正是有了这项经由湘江、漓江,沟通长江、珠江水系的工程,秦帝国才有可能,将岭南地区归入到华夏体系中。由此也奠定了湘江流域在中央之国地缘结构中的重要作用。如果希望将岭南地区,稳定纳入中央之国体系的话,湘江流域就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 明白了湘江流域对于控制岭南地区的重要性,我们应该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湘江流域能够有机会出现独立的诸侯国了。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汉帝国的行政建制中,长沙国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成为了异姓诸侯的领地。要知道,为了控制边缘地区,在远离中央政府的地区建制有足够独立性的封国,是刘邦认为有必要的。而确保这些封国不至于成为新威胁的重要保证,就是他必须掌握在刘氏诸侯手中。仅仅用了五年时间,就解决掉几乎所有异姓诸侯问题的刘邦,在解决地缘实力最弱的“长沙国”时,技术上应该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真正让长沙国成为异类的直接原因,来自于长沙国国君的身份。这位在汉帝国体系中,位列王位的封君姓“吴”,叫作吴芮。而其家族所掌控的长沙国,也被称之为“吴氏长沙国”(以区别于后来的刘氏长沙国)。虽然提到吴芮,绝大多数朋友应该没什么印象,不过提到另一个与“吴氏长沙国”有直接关系的人,估计就有很多人知道了,她就是“辛追”。还想不起来吗?那马王堆总知道吧。马王堆古墓所出土的,震惊世界的古尸就是这位叫作“辛追”的夫人的。而她的官方身份,则是吴氏长沙国国相(利苍)的正妻。 在汉帝国的封建体系中,诸侯国的国相往往是由帝国派出,“协助”诸侯王治理封国的行政长官。当然,这到底是在“协助”还是在“监视”,大家就心知肚明了。在这里指出马王堆古墓与吴氏长沙国之间的关联,并不仅仅是让大家对这个封国有更直观的印象。事实上,从马王堆古墓的奢华当中,我们也可以管中窥豹分封制度本身对于国力的消耗。这种消耗并不在于封国实际管理者的身份是什么,而在于这是一个相当独立且少受监督的体系,不可避免的会将大部分的资源,消耗在自己身上(即使是本身行使监督职责的官员)。这样的话,能够为中央政府所调配资源,势必会大大减少。相应的,中央政府在抵御外部威胁时,也就很难得到与其整体国力相适应的支持了(想想那些西汉诸侯墓的奢侈)。 回到“吴氏”长沙国得以立国的话题上来。当我们把焦点聚集在这个“吴”字上来时,我相信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在春秋末年建立霸业的“吴国”来。事实上,吴氏长沙国也的确源出于夫差之“吴”。当先人王业已经成为过去式时,用曾经的国名作为姓氏,已经成为那些王族后裔用以标注血统,记忆祖先荣誉的惯用手段了。 作为吴国王室后裔的吴氏家族,在吴国亡于勾践之手后,能够选择的退隐空间并不大。这是因为,越人本身是沿东南丘陵,及海岸线北方的族群。也就是说,当他们不得不退出中央之国内部的竞争时,还可以回到祖地之中去,并与之前遗留、散布在这片沿海丘陵带的越族部落重新整合。相比之下,最初由江淮南迁至江东地区的吴人,就不存在这样的纵深了。他们最初发源的区域,在区位上已经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中央之国的一部分。要楚、越两国的包夹之下,任何想在其间割据的族群,都没有独立生存的机会。 这样看来,那些不愿意就此成为越国之民的吴人,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在江东和两湖地区之间,还存在一个比湘江流域更封闭的地理单元——赣江流域。这个在区位上,被概括为“吴头楚尾”的板块,正是一个吴国遗民有机会保持相对独立生存状态的区间。之所以说是相对独立,是因为吴头楚尾的赣江下游地区,虽然并不是中央之国以及楚、越(吴)争霸的主战场。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尚未有效开发的缓冲带,但如果你的想法,是试图以其为基地复国的话,那么无论是楚国还是越国,都有足够的力量消除这个隐患。而如果你只是想在文化和族群上,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在政治上愿意服从楚、越相争的胜利者的话,这种存在并不会认为是有害的。即使是中央之国,发展到了高度集权的帝国时代。也同样有着“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地方的事务,永远是那些以血缘为纽带的地方宗族势力做主,只要你不要傻到,轻易介入中央之国核心权力的争夺就行了。吴芮所属的吴氏家族,在赣江下游地区的经营,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得以存在的。鉴于这个家族的出身,以及伴随而来的文化、技术优势。吴氏家族在赣江下游地区的经营,可以说是卓有成效。其影响力并不仅仅限于当地土著,在那些因楚人入侵,同样不得不退出中央之国政治舞台的越国遗族中,他们也同样拥有很高声望。事情就是这样,当吴、越两族是竞争对手时,他们之间的仇恨显得那么难以化解。然而当大家都成为失败者后,大家突然发现,在那些以华夏正统自居的人眼中,他们之间并没有区别。实际上,在经由那么多年的融合之后,所谓吴、越的确已经几乎合为一体了,以至于直到现在。绝大多数人依然搞不太清楚,吴、越之间究竟有多大区别。 吴、越两族之间,到底有多大区别,自会有学究们去研究。不过,对于统一中央之国的秦帝国来说却知道,如果想在长江以南的这片蛮夷之地,找一个代理人来帮助帝国,管理那些不服王化已久的土著的话(以越族为主),吴氏家族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这种安排的前提是,吴氏家族本身愿意积极融入这个全新的政治结构。幸运的是,已经在赣江下游经营五代之久的吴王后裔们,早已明白了应该怎样“识时务”。在楚人得势之时,吴氏家族的成员,也同样进入过楚国的行政体系。接受秦帝国的领导,并向帝国中央保证自己有能力管理地方,并不需要做太多的权衡。正因为如此,当秦帝国决定在赣江下游地区置县时(番县,县治在现在的江西“鄱阳县”),番县最高行政长官的位置,便交付给了吴王夫差的第五世孙:吴芮, 史称“番君”。 如果不是秦帝国的迅速崩溃,可以想见,吴氏家族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延续他们地方豪强的地位,并在帝国的地方行政机构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帝国还需要他们帮助管理南方那些尚未完全纳入华夏体系的“蛮夷”时,吴氏家族的结局,应该会比那些被认为对帝国稳定有威胁的,与六国王族有亲缘关系的地方势力要好。不过历史注定要让这支吴王后裔,登上更高的政治舞台。在秦帝国迅速崩溃,新的封建体系 似乎又将建立起来时,“番君”和他的家族,又一次准确的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为自己的家族又一次的打上了“王”这个政权标签 。